“请进。”
开门声。关门声。拖动座椅的声音。
“你好,理查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你休假吧?虽然你的工作热情令人敬佩,不过我想,度假同样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把自己的假期用光有助于维持团队内良好的良性竞争氛围。你认为呢?”
“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谈工作的,朱利亚斯。”
一小会的寂静。一阵窸窸窣窣声。
“你确定吗,理查德?在工作时间和我谈私事,相当不专业的行为,会影响别人对你的评价。”
“别那么说话了,朱利亚斯。自从我们被盯上后,你每天都给你的办公室做‘扫除’。这里没有情报局的监听器,对吗?”
几秒的停顿。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了。
“是的,理查德,没有。但你确定要在第九区的这间办公室里,和我,项目主任,谈论玛里希博士吗?”
“我不是要和你谈艾达,我是要和你谈我们这个项目的未来。”
“呵……是啊,我们的未来看起来不太妙。自以为小心谨慎,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驶入暴风雨,狂风巨浪对我们的航船穷追不舍,塞壬在我们耳边唱歌,诱惑我们投水而亡。而在我们前方,那飘忽不定的陆地的远影,说不清是我们所追寻的新大陆,还是一个游荡着凯列班的孤岛。所以,理查德,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更不能失去你了。不妨对你透露一下,给你放假是爱德华的建议。你在听证会上为玛里希博士做出的那些担保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以一种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发酵。如果你担心的是度假之后你发现你被剥夺的进入第九区的权限,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段时间的寂静。
“如果我度假回来后,发现自己呆在一个既不尊重科学,也不尊重研究者的项目里——一个会让研究者会不明原因死亡,会让研究者为她没干过的事被控叛国罪入狱的项目里——那我宁愿在被情报局的那些野狗们撕碎前早点走人。”
“‘野狗’,”笑声,“我得说,我发誓我不会告诉爱德华,你这样说他们。”
“我不在乎。”
“你对他们的偏见太多了。或者应该说是……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阴谋论倾向,有时间去看看心理医生。罗伯特,很不幸,但车祸是意外事故,不是暗杀。艾达,很遗憾,她被指控的罪名确有其实,她接触了间谍,接受了间谍的贿赂,曾和他们计划着做点什么。理查德,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让这个项目不被大换血,让一波空降过来的庸才们代替你和鲍勃。虽然是鲍勃邀请的罗伯特,你邀请的艾达,但我保证,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牵连到你们,你们是无辜的,只要你们——”
“去好好度假,然后就能回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
“我难以理解你。曾经,那个反复强调艾达有多么杰出,她对项目的成功必不可少,她不可或缺的人是你——”
“我从来没有‘反复强调’,我只是在我认为应该实话实说的时候实话实说。你也不可否认,那时候,是艾达真正制造了‘一百’——”
“而你现在却容忍他们带走她。”
“然后,她再也没成功过了。不能复现的实验,不能令人信服。所以现在我重新评估了对整个过程的看法,我现在认为,她的成功是个巧合。或者说,生命的诞生本就充满巧合,永远有不可控制的意外发生,这才是生命的美。”
片刻寂静。
“可她是和‘一百’培养依恋感情的‘妈妈’。”
“我们都看到了,只有黛安娜真正依恋上了她,而小男孩呢?哈。更何况,对玛里希博士的指控充分暴露了这个机制的漏洞。也许我们应该庆幸,小男孩没有依恋上她。也许我们应该庆幸,在别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也真正依恋上他们的‘爸爸’‘妈妈’之前,我们可以平滑地淡化他们的关系。”
“……所以,其实是,你相信艾达做了,是吗?”
“她和间谍有接触,确凿无疑。你总不会相信是有人伪造证据在构陷她吧,理查德?”
“……我相信的是人的行为。什么也没有发生,艾达没有带走或摧毁任何一个项目成果。并且我还相信的是,如果你真的看重的是这个项目而不是你的政治前途,你就不会让艾达入狱——”
“我不能‘让’她入狱或者不‘让’她入狱。法庭只讲证据,理查德——”
“别和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了——你知道你能干什么,我也知道你能干什么,朱利亚斯。”
“我知道我应该干什么。但我感觉,你好像不知道你自己应该干什么,理查德。你似乎被吓坏了。可是就像我说的,玛里希博士被宣判有罪,并不会让你被宣判有罪。你不必——”
“我是为了这个项目的成功!你可以继续对我说那些话,说什么你觉得艾达不重要了。你可以自己对我说一切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而我要和你谈的是:你必须面对现实。朱利亚斯,如果你为了你的政治前途而选择让我们失去艾达,这是我们难以挽回的损失,这将对项目造成恶劣的影响,这将在未来影响到我们的成功——”
“我真没想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原来对她已经有了这么高的评价啊,理查德——失去她,是难以挽回的损失?影响我们的成功?你确信?你不妨在考虑一下你的发言吧。”
“我确信。正是因为我这样确信,我才会做我正在做的事。”
片刻寂静。
“那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失去她对项目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她对这个项目的所有想法,她所有的研究方案,她的灵感,她的思想,她都与我在私下交流过。即使失去她本人,她本人的思想也会继续在这里发挥作用,因为我还在这里。”
漫长的寂静。
“这是剽窃。”
“这不是,理查德,你知道。没有论文,没有成型的方案。一切只是交谈中的只言片语,思想交锋时的点点火花,谁都可以取用。你也不是没有‘参加’过我们那些不正式的小小‘研讨会’,你也不是没抓取过那些动人的闪光——虽然你总是参与不进来。”轻快的笑声,“你跟不上我们,总是没什么话讲,沉默地坐在旁边,一会对她点头赞同她,一会对我点头赞同我。但值得高兴的是,你仍旧有你的价值和长项。在今天这个时候,这个项目最不可或缺的人是谁?当然不是某个不负责任的,铸成大错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的女人,而是——你,理查德。孩子们已经降生,正在长大。不再需要母亲,需要的是老师——教育他们,告诉他们什么是禁忌,什么是规则。让他们成为社会需要的人。谁能决定我们的成功?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你掌舵。是你在负责制定他们的社会化方案,而不是——”
被打断。
“不,朱利亚斯。不要和我说这些——”
“为什么不呢?你不是一直对玛里希博士的强势作风颇有微词吗?没关系,承认吧,你对一直压在你头上感到不满。项目是大家一起做的,每个人都很辛苦,每个人都付出了许多辛劳,为什么总是她得意洋洋,对我们应该干什么指手画脚,逼我们实现她的希望——”
“因为结果证明她总是对的!好了,停下来吧!我在和你分析利弊得失,客观现实,不要扯这些——”
“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不能谈谈?哦,理查德,承认或者不承认,事实都不会改变。我看得很清楚。你们反感她的强势。或许,也反感我的强势,但无疑,她比我更令你们反感。大家早就想看到这一天:实验室女魔头消失了!虽然因为叛国罪入狱有点太戏剧性了,还很令人不安,自己身边出了个被策反的间谍,自己说不清楚什么时候正在被情报局的眼睛注视。但是,过一段时间,一切就会恢复平静——”
“不会恢复平静。他们吃掉一个,就想吃掉第二个。就像他们吃掉罗伯特,就要继续吃掉艾达。然后是谁,朱利亚斯?严苛的审查之下没有人会是绝对无辜——”
“算了吧,理查德,停一停你的阴谋论……”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我应该说,停一停你的非理性的,感情?”
“……你在暗示什么?”
“没什么。看你这么努力地想捞她,有点吃惊——原来你和她的关系有这么好啊?”
“喔,是啊,我们关系有这么好——因为她是个值得的朋友,不会在来我家的时候和我老婆上床!”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很长时间的寂静。
“呵,是,她值得。”
寂静。轻咳声。
“朱利亚斯,你知道你的证词很关键。”
“啊,没错,我知道。”
“你知道艾达被指控的那些罪行,都是子虚乌有的——她什么也没做。”
“呵,对,她什么也没做成。”
寂静。
“所以,你谈完了,理查德?好吧,我可以对你说,你的意见我会考虑。现在,请你安心去度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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