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在他身旁坐下的是一个肌肉发达的男子。「我可以请你一杯酒吗?」肌肉男问。
「不用,但你可以坐下一起喝,反正我点了一瓶。」宋子祺说。他向bartender要了一个杯子。这算是个友善的开始,但是两人好像聊不起来。宋子祺不喜欢肌肉那么发达,那不是他的菜。
后来又来了一个看起来还算阳光的男人,男人话很多,讲着自己到处自助旅行的经歷。身材很不错,有点性感。「你看起来有点高冷,身上很多谜团的样子。」阳光男人说。
「是吗?」宋子祺笑了。他今天带了隐形眼镜,师傅说过他的眼睛很美。他同时也是男人,很知道怎么怎么用眼睛来勾一个男人。
「你单身吗?」男人问。
「很重要吗?」他说。不把话说死又不拒绝。他看到男人眼中的光芒,这种慾望的光芒其实是很让人享受的,这是某种虚荣。吃一个食物之前,经营某种适当的仪式感,食物会更美味。「你去过那么多国家,那你最喜欢吃什么美食?」他撑着脸颊,黑亮的长发流曳下来,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嫵媚。
「我觉得吃东西不重要,便宜就好,我比较注重玩。」阳光男人说。宋子祺听到这句,就觉得有点冷掉了,但他脸上尽量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过男人似乎没发觉下降的气氛,用一种曖昧的语气说了句:「不过我的很好吃喔!」
真急!宋子祺心里冷笑了一下。「你又知道谁吃谁的呢?」
男人觉得这一句似乎是挑逗,但又感觉不到刚才那种氛围,有点摸不清到底是挑逗还是讽刺。
两人座位旁,有个女人噗哧一声笑了。一个长相朴素,身材胖胖的女孩笑了。「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刚才的对话很有趣。」她说。宋子祺打量了那女孩一眼,不算好看,但也不讨厌,就是个棉花糖女孩。她桌前有三杯酒,有点圆肩,可能常驼背,看起来不是自信的人,会笑出声,大概是因为有几分醉了。
「所以谁吃谁的呢?」女孩问。
阳光男人觉得这女人突然插入这聊天局,不太有礼貌,而且没看到自己正在狩猎吗?他先翻了一个白眼,然后眼带桃花得看着宋子祺。
宋子祺笑了笑,就说了一句:「你猜猜?都来玩了,一起聊。我叫adam。」他平常不用英文名字的,但是来夜店闯荡,就乱喊一个,方便别人好记。
「我是lela,莱拉。」她伸出了手和他们握手,阳光男人不情愿的轻握了一下。
宋子祺看她桌前有三个杯子,一个shot,一个马丁尼杯,现在手上拿着另外一杯。马丁尼杯空了,杯外还有水雾,看起来是一个懂喝的人,调酒有分长饮和短饮,她都在该喝的时间喝掉,手上拿的是长饮的highball杯,应该是长岛冰茶。
眼前有一碟花生,花生的薄膜她不厌其烦得搓掉,看来是一个对吃很讲究的女孩子。这反而吸引了宋子祺的注意。
莱拉乍看之下不美丽,但是细节处蛮精緻的,指甲修得很好看,蔻丹色的指甲很长,用指腹捏起花生的模样非常优雅。应该是生活很精緻的人。
「我来猜猜......」莱拉笑着,她有点醉,明明刚是一个玩笑话,她却接了下去。「是你吃他的。」她指了阳光男人。「但你也吃我的。」大剌剌的挑逗,可是看起来有点逗。
宋子祺笑了,阳光男人却哼了一声,又翻了一个白眼。「为什么这样猜?」宋子祺觉得有意思。
「你看我的眼神是男人的眼神。」莱拉撑着脸庞慵懒得说,她双颊微醺泛红,说这些话的模样有点勾人,眼神很聪慧。
「哼!你又知道,你还是照照镜子吧!」阳光男人说。
宋子祺突然就对这个男人有点嫌恶,尤其他连翻了两个白眼之后。
「你猜对了!」宋子祺的眼神刻意越过男人,专注得看着莱拉。
「真的?」莱拉拿起他的威士忌,为自己倒了一杯,豪迈得一饮而尽。「其实我今天是来找男人的,但是都没人理我,就你这样看我。」
「因为你漂亮啊.....」宋子祺脱口而出这句话。其实他感觉得出莱拉如果是清醒的状态,应该不是敢讲这些话的人。她半醉半醒,藉酒壮胆。
阳光男人夹在中间,有一种自讨没趣被拦胡的感觉。他就酸酸得像宋子祺说了句:「你还真是日行一善。你们慢聊。」又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慢慢飘走。
夜店就这好处,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也都不太掩饰。这男人长得可以,但是个性真的让宋子祺没胃口。相较起来,莱拉可爱多了,那男人一走,宋子祺就往旁边坐了一格,坐在莱拉身旁。
「一个人?」宋子祺问。
「嗯!来找男人啊!刚被女朋友给甩了,看看有没有男人要爱我,体验一下男人。」莱拉说:「你呢?」
「和你一样,来找男人,刚被女朋友给甩了。以前......」他顿了一下:「以前体验过男人,看有没有人爱我,来回味一下。」
他讲完以后,和莱拉一起笑了。奇怪的缘分,奇怪的巧合,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可是我是女人耶!你不是来找男人吗?和我搭訕干嘛!」
「但你真的比刚才那男人可爱很多。」
莱拉被他称讚的很开心,本来要再为自己倒一杯酒,但是威士忌太烈了。「我可以点杯可乐,用你的威士忌调一杯波本威士忌吗?这样比较不辣。」
「你想要怎么喝都可以,点别的也可以,我请你。但是你已经喝很多酒了,加气泡饮会醉很快。」宋子祺忍不住提醒。
「我喝醉的话,你可以把我带走,然后把我好好吃了。」莱拉大胆得说。
「那为什么要等喝醉?」他问。
「不醉的话,我会怕。」
「怕就不用勉强,勉强的话,心里会受伤。」他说。说到受伤两字时,莱拉抬头注视着他,眼神很复杂,有点难以解释。但是他看到这样的眼神时,心里有些悸动:这女人受过伤,和他一样是心里受过伤的人。
「反正受过伤了。没差一次。」莱拉淡淡一笑,摆出一个无所谓的神情。
「这么巧,我也受过伤了,没差这次。」他也摆出一个无所谓的样子。
「我的伤,不是你能懂的。」莱拉戳了戳他心口:「跟着一辈子。」
「我的伤也不是你能懂的,跟了我一辈子。」宋子祺说。
「你干嘛一直学我讲话!」莱拉笑着推了他一把。「你受什么伤,你说啊!」
宋子祺笑着,本来要轻轻松松得说出来,话卡在喉头却说不出口了。脸上的笑容开始有点僵,但仍然说不出来。私底下,他面对过自己很多次,许予惜已经是第二个女朋友,然后今天要出门时,他也想过找一个男人疼爱他。他以为自己可以走出来的,但是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莱拉本来笑笑闹闹,见了他欲言又止,见了他的眼神,突然发现宋子祺说的是真的。严肃得收起了笑容。「很难说对吧!人家都说说出来会好,说出来会是一个治疗的过程,但一点也不简单。」莱拉悠悠的说。
宋子祺叹了一口气:「你真的相信说出来就会好?」
「其实我不相信。伤口结疤了,疤痕就会一直在,怎么会好?可是我试着各种方法,试着让自己比较好过。」莱拉说。
莱拉要再倒酒,宋子祺却拦了。「喝醉不会好,这我很确定。」他要了两杯冰水。
「那么你今晚要吗?和我一起自暴自弃。看来我们是一样的人。」她笑吟吟地说。
「做爱吗?我很想,但我很确定那也不会好。」他也笑了,到了一个境界,他们都会用笑来淡然这一切。
「你有听过地上挖洞说秘密的故事吗?前面有个河滨公园,我们把自己的伤对着河大声喊出来,看会不会比较好。」莱拉提议。
「听起来不错。但我今天来疗伤是疗这次分手的伤,跟那件事没什么关係。」明明是因为许予惜而来的啊,宋子祺说。
「我也是来疗这次分手的伤。但是那个疤一直在,不管走多远,反反覆覆还是感觉到那些事的影响。」她说。她说的宋子祺都懂,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走很远了,抬头却发现自己又在那个伤口上纠结了。
「你看我们在这件事上讲了好久。」莱拉说:「能这样边喝边笑得说出来,大概是我们是一样的人吧!」
「我都还没说我受了什么伤,会不会等等喊出来,你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宋子祺笑着说。
「谁知道呢?我们试试?反正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莱拉说。
对,反正只是陌生人。
两人结了帐,笑嘻嘻得衝出夜店。将近十二点,路上的人很少,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
「河滨公园在那里。」莱拉指着前方,进入公园要穿过提防的水门,那还一段路。她像孩子一样跑着。宋子祺追着她,后来拉着她的手一起跑。
微醺,跑起来又喘脚步又飘。冷风或着雨水凉凉得打在脸上,是一个舒服盛夏夜晚。
「下雨了.....」
「那我们就淋雨啊!」莱拉说。
疯子!宋子祺心想。但他好久没这么疯了,他边跑边笑。
河滨公园都没有人,但毕竟是公园,路灯都是亮的。雨势不小,但也不是倾盆大雨。莱拉头发湿了,衣服湿了,停下来时边喘边笑。她自在的样子,宋子祺觉得好美。
「到河边了,不许反悔喔,要大声喊。」莱拉说。「跟性有关?」她小声问。
「嗯!」宋子祺点了头。那一瞬间,他感觉莱拉松了一口气,好像确认了他们是同一种人。
「我先喊喔!」莱拉吸了一口气:「十五岁的时候,我哥哥常常强暴我,直到我搬离家里才停止。」她喊完,笑着看着他。
「十二岁的时候.....我和我师傅做爱......他们都说他鸡姦我.....」陈述完这一句,对宋子祺来说很不容易。
「说完了?」莱拉问他。她的眼睛像是看透了一些事。大部分的人,在这两句的时候,就会露出同情的眼光,觉得最恐怖的事情已经结束。但是莱拉却知道宋子祺没说完,因为她也是一样的人。
「没说完。但是后面那句是真正的羞耻。」莱拉握紧他的手,像是从他手上获取勇气和力量。「我哥强暴我,但是到现在我没指控过他,而且我的身体很不争气,每次都高潮。高潮到我想要放弃自己。」
这才是最痛苦的部分,宋子祺听了心痛,心揪起来的痛。
「我很脏,对吧!你的故事应该没有超越我。」她在雨中笑着看他,要多不容易才能保持着这样的笑容。
「你没有脏,你的身体很爱你,身体怕你受伤,高潮只是一个湿润的保护机制。那不代表什么。身体反抗,你会受伤。有研究说:很多人在性侵的过程中,会有高潮的反应。那只是一个生理现象,就像尿尿一样而已。」雨开始大了,还好有雨声,他才能说出他从来不敢说的部分。「你知道吗?我更脏。」
「每一次跟我师傅做爱,我都觉得很舒服。我很喜欢他,也很喜欢和他做爱。但是这件事被发现了以后,我妈说他鸡姦我,我家人提告。这过程之中,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做爱是两厢情愿。因为怕丢脸,我说了『对,他强姦我。』我这么说了。」他是背叛者,是一个比背叛感情更可恶的人。说完了,他也哭了,蹲在地上痛哭。这一段其实是他自己都不敢回想的部分。
莱拉轻轻拍着他的背。
这些事真的很难放下,很难陈述,因为别人听了最多只是同情。终于遇到一个能同理的朋友。
「adam…..」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讲:「其实我们的问题是无解的。」
「我知道。要嘛去死!要嘛好好过日子。」宋子祺说。
「adam…..当我的好朋友。」莱拉说。
「其实我不叫adam,只是在夜店用英文名字好记而已。我是宋子祺。」
莱拉笑了:「觉得英文名字比较牛逼?」
「对!牛逼。」虚偽的名字虚偽的人生,说破后有点好笑。两人像落汤鸡一样。他蹲在地上,她抓了他一把,把他拉起来。
「有计程车会载我们吗?」莱拉说。
「我家在附近,我们可以走路回去洗一洗。」宋子祺说:「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你怎样。」
「我不怕啊!最多也就那样,还能怎样。」莱拉耸肩。宋子祺有点心疼,她身上的那种轻松,是因为已经伤到不在乎。
两人手牵手得走。但是那种手牵手像是幼稚园孩子牵手走一起,那么单纯。
「子祺.....」莱拉看了看宋子祺的手:「你是厨师吗?」
「你怎么知道?」宋子祺很讶异。
「你的虎口有茧,你是握刀的人。」莱拉说:「我哥哥也是一个厨师.....」
「我不会那样对你。」他说。
莱拉什么也没回,只是笑。
「你好爱笑.....」宋子祺说。
「我不爱笑.....我阴晴不定,常常大喜大悲,但是我控制不了.....」莱拉说。「我有病!」
「我他妈的也有病,我们两个有病很正常。」宋子祺说。两人一起大笑,边走边笑,像醉汉一样,走回家。
那天,好像是醉了。宋子祺吼完确实感到片刻的轻松
,虽然他知道那个轻松感没办法很长,罪恶感会跟着他一辈子,但是很久没有那么轻松过,即使只有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