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爷爷也没多久活头了,她想尽量让太爷爷活得舒坦些。
这么干活的时候,外面听到脚步声,她一起身,看到是她表姐陈蕾来了。
她太爷爷在自己一双儿女都没了性命后,散尽家财,带着当时年仅七岁的孙子,也就是初挽父亲,流落到了这永陵村,之后定居下来。
太爷爷在永陵过得寒酸,靠着给人打短工养活孙子,这村里没人知道这位艰难度日的可怜老人曾经在北京古玩重地的琉璃厂笑傲江湖。
好在过了两年就赶上解放,解放后太爷爷被分了田地,日子好过了,靠着勤快,养大了初挽父亲,之后初挽父亲就娶了村里陈家的姑娘,也就是初挽母亲。
初挽母亲家在永陵村是大户,家里兄弟好几个,就这么一个女儿。
陈蕾和初挽同岁,只比初挽大几个月,是初挽三舅家的女儿,她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务农,还没说婆家,不过她心存大志,是要高考的。
陈蕾学习确实很好,当年比初挽好,不过她不幸运,去年高考时因为感冒发烧,错过了,发挥失常,没考上,今年又要复习。
按照上辈子来说,她终于考上了京大的考古系。
提起这点,初挽不得不佩服这位表姐陈蕾。
陈家就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祖上并没什么见识,不过陈蕾却很精明,从小和初挽一起玩,知道初挽爷爷教初挽的一些东西,她好奇,问起来,初挽爷爷也不藏私,就多少教了陈蕾一些。
陈蕾一个没出过村的小姑娘,却隐隐感觉到了初挽爷爷教的东西不一般,学得特别用心。之后,人家更是矢志要考大学,而且目标明确,要学历史系。
初挽当时没太在意,也是后来,当她和陈蕾在古董市场上几次遭遇时,她才明白陈蕾的用心。
陈蕾这个人,确实很有想法,她上历史系,走正统考古学者路子,从体制内考古学者走出去,成为市场上颇有名望的“鉴宝专家”,和那些文物贩子勾结,从中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
回过头来重新看这一切,虽然初挽对于陈蕾的一些作为非常不屑,并且也知道陈蕾在鉴宝的眼力上其实很不怎么样,多少有点招摇撞骗的意思,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陈蕾还是有些想法的人。
自己走遍大江南北铲地皮练眼力的时候,陈蕾就已经谋划着怎么往上走,怎么给自己谋取正统出身按一个光鲜亮丽的名头。
那九龙玉杯,陈蕾何尝不曾觊觎过。
甚至初挽开始有一个隐隐的怀疑。
陆建时包养的那个女人,是陈蕾舅舅家的表妹,叫孟香悦,比初挽陈蕾小三岁。
陆建时在那个时候,为什么能打开她的保险箱,精准地找到九龙玉杯,按说陆建时应该对九龙玉杯一无所知才对,他就这么巧,在那么多古董中,恰恰好抓住了这一件?
他显然知道九龙玉杯的重要性。
所以初挽难免怀疑“陈蕾——孟香悦——陆建时”这条线,甚至觉得孟香悦就是陈蕾在陆建时或者说在自己身边下的撅儿。
不过当然,那都是上辈子。
此时的初挽看着眼前的陈蕾,看着她穿了碎花棉袄的样子,想象着后来那位趾高气扬优雅从容的考古学副教授,不免感慨,斗了十几年,她回到了最初的原点,陈蕾也回来了。
恍恍惚惚又是一轮人生。
二十岁的陈蕾脸上黑红,那是在山里干活被晒的,她走到门前,随口说:“你家碗借我几个,今儿个我舅来了。”
初挽也就道:“自己去灶房拿吧,在碗橱里。”
陈蕾点头,又说:“你这里还有白面吗?”
初挽:“白面?我这里怎么会有白面?”
陈蕾犹豫了下,还是说:“我家陈荣看到你坐着胡爷爷牛车从外面来,不是去赶集了吗?”
初挽一听,笑了:“想太多了,姐,赶集怎么了,哪来的钱买白面,你看我这穷得家徒四壁,还吃白面?”
陈蕾看了初挽一眼:“那就算了吧,本来想着,借了你的白面,回头还你几个鸡蛋。”
初挽没理会,脸上淡淡的。
陈蕾这个人从小就特别会摆道子,变着法儿从自己这里挖东西,初挽小时候可没少上她的当。
这借白面什么的,面上说是“借”其实从来都有去无回,初挽自己脸皮薄,不会找人借,也找不到理由去“借”,一来二去吃了不知道多少亏。
现在自然是不搭理了。
陈蕾听了这话,却不走,反而笑着说:“对了,你对象苏老师,是不是也打算考大学?我听那意思好像是的。”
苏岩京现在在他们村旁边的小学当老师。
初挽一听这话,就知道她的意图了。
陈蕾的心思她懂,陈蕾总觉得初老太爷有好东西留给初挽,下意识觉得初挽用得是好的,她什么都盯着初挽。
哪怕初挽随手拿一双筷子吃饭,陈蕾都得打量一番,看看这筷子是不是有些年头的。
更别说男人了,初挽谈的男人,那一定是好男人,所以陈蕾其实在盯着苏岩京,觉得这是一个香饽饽。
当然了,后来陈蕾自己考上了大学,她见识了更多,马上不稀罕苏岩京了,心思就使往别处了。
此时的初挽,听这话,掀起眼皮,淡扫了一眼自己这表姐,道:“谁知道呢,爱考不考的吧。”
陈蕾疑惑:“那是你对象,你不知道?你们没聊过?”
初挽:“我聊这个干吗,姐你要是感兴趣,你问问去。”
这话说得陈蕾脸一红:“我问这干吗!”
说完转身就走了。
初挽看着陈蕾的背影,默了一会,继续收拾东西了。
她拿着抹布,大汗小流地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其实老桌子老椅子的,再擦也擦不出来了,年代太久远,油漆也斑驳陆离,不过到底擦了心里舒坦一些。
收拾过后,她又烧了热水,给自己洗了个澡,又给太爷爷泡脚。
太爷爷一边拿着大烟斗抽着烟丝,一边纳闷:“挽挽今天这是怎么了?”
初挽:“太爷爷,你重孙女这么孝敬你,你反而不受用了?”
太爷爷呵呵笑了,把烟斗在炕头磕了磕:“你和岩京到底怎么回事?”
初挽帮太爷爷把脚擦过了,又细心地给他穿上布袜子,这才笑道:“我今天赶集,听别人闲话,说是苏岩京和别人不清不楚的,反正我听了心里不痛快,想着赶紧和他断了。”
她补充说:“我觉得他不靠谱!”
太爷爷收敛了笑,低头看着自己重孙女:“真想分?”
初挽:“嗯……谈对象真是没什么意思!”
太爷爷叹了口气:“你啊,也就是脑袋一热,就要和人家好,为了谈对象而谈对象,其实你这脑子还跟小孩一样呢!”
初挽默了下:“太爷爷,也不能这么说吧。”
太爷爷抽了一口烟丝,慢悠悠地道:“我瞧着,你还是听我的,和陆家的孙子接触接触。咱们和他们家的婚约,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咱说一声,他家也得认。你要是嫁到他们家,我才敢咽这口气。”
初挽便不说话了。
要不要嫁到陆家,或者嫁给陆家哪一个,她都得仔细衡量一下得失。
毕竟她脑子里还在惦记着那摔碎的九龙玉杯,实在是没心思想别的。
太爷爷叹道:“挽挽,我这辈子闹腾了这么多年,临到老,也就留下你这一个血脉,我把我这辈子所学都传给你,有一句老话叫做怀璧其罪,你还太小了,就这么一孤女,无权无势的,再说我以前得罪过的那些人,还不知道都存着什么心思呢!以后你就这么隐姓埋名也就罢了,但凡你一冒尖,还不是被人家盯上?你孤零零一个人,我怎么都不放心。陆家,别管你看上看不上,你嫁过去,他们家不倒,就得护着你。”
他吹了一口烟圈,慢条斯理地道:“不嫁呢,他们家老爷子在,也得护着你。但是老爷子走了,到了下一辈,就算记着这一桩缘,遇到什么事,你过去找他们,总归是没到那份上。人和人之间的情分,那是走动出来的,几年没个联系,也就淡了。”
“再说了,就咱们这附近几个村里,也没什么好的,我的重孙女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以后但凡世道好,你仗着自己的手艺,总能混出个道道来,我也不能真让你嫁个庄稼汉,就这么埋没你,到最后日子还是过不好。咱要找,就找四九城最好的人家,以后也不至于衬不上你。”
初挽笑了笑:“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没准我去城里找个好的!”
这么说着,她迅速把上辈子认识的那些都过了一遍,竟然没一个可心的。
这也不能怪她,她上辈子专心搞她的老玩意儿,连陆建时她其实都不太放在心上,更别说外面的男人,哪有那心思呢。
现在冷不丁地拎过来一个昔日的对手或者朋友,把对方设想成自己丈夫,怎么想怎么不对味。
太爷爷看了自己这重孙女一眼:“挽挽,不是我说你,你去古玩市场上挑个什么,你那眼力界,肯定没得说,但你要去挑个男人——”
他摇摇头,一脸无奈。
初挽听着,顿时一怔。
她心想,太爷爷可算是说对了。
她前后挑了两个男人,可不是都不怎么样嘛。
第4章
初挽和陆家的婚事,是初挽还没在娘胎里时候就订下的。
据说昔年陆家老爷子还小,自己太爷爷救过陆家老爷子,还养过他一两年。之后自己爷爷和陆老爷子一起抗日,情同手足,他们遭遇了日本人,自己爷爷为了保下陆老爷子,以身相替单刀赴会,被日本人抓住,五头牛活生生给拽死了。
陆老爷子侥幸活下来,抗日救国,干出一番事业,但一直记得早年这一桩事,更记得那个为自己死无全尸的好兄弟,矢志要报这个恩,要替好兄弟尽孝。
解放后,大事初定,陆老爷子位高权重,此时琉璃厂大古董商初家却已经家破人亡,陆老爷子四处寻访初家后人,却杳无音讯。
过了几年后,一个偶尔的机会,他才发现太爷爷竟然隐居在永陵村,且自己昔日好兄弟的遗腹子竟然还活在世间。
他要代替好兄弟当孝子来奉养太爷爷,要把好兄弟的遗腹子视如己出养大成人。
然而太爷爷却表示,不想进城,只想隐姓埋名留在这山村里,只想清清静静。
至于奉养什么的,更是不要。
他唯独提出一个要求,要和陆家缔结一门亲事,至于缔结什么亲事,他指着自己半大的孙子说,以后这个孙子生了重孙子,就求娶陆家一位女儿,如果生了重孙女,就嫁进陆家去。
陆老爷子自然是愿意,大笔一挥答应了,双方甚至立下了婚契字据。
一九六五年,初挽被生下来,许诺的婚事总算有了着落,陆老爷子还特意来看他未来的“孙媳妇”,并且向太爷爷言明,一定会好好培养孙子,到时候让初挽从中挑一个最好的。
初挽不满周岁,昌平郊区遭遇了特大暴雨洪灾,引发了泥石流,死伤无数,初挽母亲出了事,被水冲走,初挽父亲奋力去救,没救回,自己被滚落的石头砸了脑袋。
太爷爷平生第一次给陆老爷子主动打了电话,城里很快把初挽父亲接到了协和医治,不过那个时候已经药石难医,初挽父亲死在了协和医院。
陆老爷子把初挽抱过去养,养了一两年,便被接回来永陵村,从此陪着太爷爷留在了永陵村。
等初挽稍微大一些,每年总会被接到城里陆老爷子身边住一段,她性子稳,人也聪明,虽然话不多,但陆老爷子对她很喜欢,比疼爱他的亲孙子孙女还要多。
陆老爷子膝下有五子,五个儿子当时响应国家号召,又各自生了好几个儿女,反正陆家孙子多,她可以随便挑好的。
可问题是,嫁陆家男人的话,万一自己好死不死,又被陆建时以其它原因缠上呢?那自己岂不是能活活气死?
她心里一时没个章程,毕竟自己实在是不会挑男人,一时半刻的,也不知道怎么拽一个男人到太爷爷跟前让他把关。
好在这个事,她还可以再拖拖,今年秋天选中就可以了,不至于太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