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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睁开眼已是过午时分,柳道镇躺了会,翻身下床,拿起手机检查。
    公司群组静悄悄地,对话还留在昨天晚上组长交代他一定要在週一前完成程式码,而他简短回应的「知道」处。男人收起手机,放进居家运动裤口袋里,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的青年还在沙发上,正拿着看上去像是平板的东西和它对话。柳道镇顿了顿,开口道:「你恢復好了?再试一次?」
    完全没注意到动静,辛佑梨惊恐地转过脸,在看清柳道镇无表情的英俊面孔后恍然想起他的存在,低下头和平板那头告别:「我知道了,李判,会好好完成任务的……是,请别担心,我能做得到……咦?帮我延长期限?当然好呀……是、是……」
    见他还无暇理会自己,柳道镇不再说话,自个到冰箱挑了包微波食品扔进微波炉,垂眼盯着一秒一秒减少的计时器,默默出神。
    还以为是加班过头產生的幻觉,或是症状已经严重到凭空臆想出什么阴间使者,一觉醒来那人却还待在这,真实得不能再真。
    老实说,在刚进门的那刻,自己捉住辛佑梨的原因除了真心想叫他换室内鞋以外,也是为了确认这奇奇怪怪的青年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倘若只能捉到空气,那就有八成是想死的念头过份作祟,进而创造出了他。
    可自己实实在在地捉住了那隻手臂,证实了这一切的确存在,不容置疑。
    柳道镇还记得阴间使者被钳住手臂时反应有多大,脸色也因为着急而涨红,像隻虚张声势的仓鼠般急吼吼摆出防御姿势,大喊着「你果然没安好心」。
    ……搞得好像我才是不请自来的傢伙一样。柳道镇眉间轻微一拧,须臾松开。
    胆小也就算了,业务能力似乎也不怎么样。虽然在公司心无旁騖编写程式码时就隐约听见聒噪的辛佑梨说自己是头一回执行拘魂,还不大熟练,希望他能多多包涵,但笨拙到这种程度大概也是前所未有,难道地府招聘员工都不用考察一下能力吗?
    微波炉嗶嗶叫了起来,柳道镇回过神,瞥了眼还窝在沙发上愁眉苦脸说着话的青年,拎出包装袋倒进碗中,拿齐了餐具,逕自坐到他对面,没事般吃起早餐。
    「是吗?孟婆姐的汤又被不想喝的灵魂砸翻了?是不是应该让地狱犬在旁边守着……」始终没法切断的通话已经进展到家常间聊与地府办公环境检讨,迎面而来的食物香气令辛佑梨吞吞口水,总算想起自己还有正事得办,不能再和李判絮叨些家长里短:「李判,我的目标在对面坐着呢……下回再聊吧……申请展延的部分就拜託你啦……嗯,再见。」
    陪着高层聊了半天,口乾舌燥的阴间使者放下公务机,小心翼翼地问好:「柳先生。」
    正在吃午餐的柳道镇抬起眼皮,向他微微頷首,权当是回应对方。
    真的好没礼貌──辛佑梨心里气呼呼的,但碍于是自己是个礼仪周全的阴间使者,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您休息得怎么样?」
    从拘魂目标走进房间起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他一直忙着和李判与阎王联络,没有去敲门打搅对方。而这段时间里房内始终安静地很,好几次他都觉得柳道镇说不定翻窗跑了──正常人遇见阴间使者第一反应都是逃开吧?
    或许男人开始还一心求死,却在他屡次失败下体悟了人生的美好,不惜拋下居所也要活命,这种阴阳眼人士断尾求生的例子,他也从前辈那里听说过一些。若非生死簿的目标定位功能显示柳道镇一直待在原处不曾移动,辛佑梨都想试着穿过门板进去看看情况了。
    男人三两下将微波食品解决,放下餐具望向正尽力扯出僵硬微笑的辛佑梨:「就那样。」
    今天仍然是吞下助眠药物后才能入睡,睡眠品质不好也不坏,就只是身体得到了休息恢復,精神和躺下闭上眼前差不了多少。
    接二连三被淡漠回应,辛佑梨就算脾气再怎么软和,笑容也垮了下来:「柳先生,您不会聊天吗?」
    不是他自夸,在地府几百个公务员中,他连续七年都高踞「我最想聊天的对象」第一名。上到阎王李判,下至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兇恶地狱犬们,只要和他待在一块都会平白无故地好相处起来,地狱犬甚至还会将在三途川边捡到的人骨当作礼物送给他。被警卫老刘捡回家的小黑猫亦是如此,他原本没发现躲在黑暗处的小小生灵,是牠主动跑来蹭着自己裤管不走,这才有了后续发展。
    在地府和人间都通杀的魅力,为什么就只对眼前这人想不通?辛佑梨委屈又困惑,鹿眼定定瞧着男人,试图迫使他和自己好好说话。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好聊的?」柳道镇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读不出那道殷殷期盼眼神有多少重量:「你恢復灵力了吗?恢復了就准备开始吧。」
    他在走出房间前已经再度设定邮件排程,现在天气不算热,死后几个小时应该还不会发臭,所以他将寄出遗书的时间设定在八小时后。这段时间充裕到足以让笨拙的阴间使者试上几百回拘魂法术了。
    说回正事,阴间使者刚聚起的怒气跟被戳破的气球般,洩了个乾净:「我正要和您说这件事。」
    柳道镇看着他,脸色一变也不变:「那就说吧。」
    「……您刚刚可能也听到一些了,关于我申请任务期限展延的部分。」辛佑梨对着他古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发怵:「现在,至少在这几天内,我没办法将柳先生的魂魄拘回地府。」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辛佑梨感觉两人间原就微妙的氛围在剎那凝滞,那双漆黑黯淡的眼如同无底漩涡,将週遭氧气都给吸了进去。
    「那要多久?」男人开口,出乎阴间使者意料,他口气并未因此而出现起伏,仍是从初见时就维持到眼下的冷冰冰:「为什么没办法拘魂?」
    比任务目标更关心事情缘由的辛佑梨自然问过了高层人士,耷拉着肩拿出公务机,打开生死簿页面,手浮空一抹,画面便切换到写着眼前男人资料的那处。
    「柳道镇,二十八岁,死于过劳。」阴间使者将萤幕转向他,示意柳道镇注意另一行被模糊了姓名的字:「一般该被拘魂的人,字会是朱红色;而阳寿未尽者是黑色。」
    柳道镇拧起眉头。
    知道他已经瞧出了不对劲,辛佑梨伸指,点在他那行上头:「而柳先生你的,虽然是朱红色,却笼罩一层黑雾。」
    这还是他慌乱间为了确定自己不是搞错目标,急忙翻出生死簿确认时发现的。从地府出发前分明只是普通将死之人的红字,不知何时却浮现出那团看不出来路的云烟。
    「我和李判……地府的判官问过了,他说这就是拘魂失败的原因。」辛佑梨苦恼地看着生死簿:「就是这抹黑雾护住了你的命,所以我拘不了魂。」
    雾气难缠地很,李判检视手上的正本后评估一番,说是大概能护住柳道镇半年有馀。但生死簿写了男人卒于二十八岁,就必须是在这个年龄被拘走魂魄,拖上半年都够让他迎来二十九岁生日了,哪里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柳先生生日是在三个月后吧。」阴间使者瞧瞧公务机上头的日期,十月一日,柳道镇是元月出生,自今天算起碰巧是百日后:「因为规定,我得在那之前完成任务才行。就这么放任黑雾自行消散需要一段时间,如果您能够配合,它或许能快点离开。」
    自方才便拧眉不展的男人见那双白净的手收回机器,总算开了口:「怎么配合?」
    真是不管什么事都不顺心。柳道镇想。才想着终于来了个结束生命的机会,却又冒出莫名其妙的雾气拦着他。
    「对这团雾的成因和来源,我们有初步判断。」辛佑梨如今还是无法适应男人对求死的积极主动,神色复杂,垂着眼睫不去看那张彷彿失去所有神情的脸:「可能是你有什么强烈的愿望没有完成,经年累月才堆积出这种结果。」
    这种事情极少发生,但也不是没有。他在地府几年间就风闻过几桩,尤其是那些生前处境较为悲惨的亡者,他们内心的绝望会将渴求最大化,几乎到了啃噬一切都要完成心愿,才有办法让魂魄离体的程度。
    在他听说过的案例里头,由于这些普遍不算什么困难愿望——像是受虐儿童想要一隻玩具店里的娃娃、久病少年希望能靠自己的脚走一趟自己生活的城市——,阴间使者一般都会协助完成,让亡者心甘情愿被勾走三魂七魄,他们也不必在人间逗留太久。
    柳道镇大概也是这番情形,只要自己帮忙实现,到时黑雾就会消散而去,比耗着宝贵时间慢慢等待目标放弃宿愿,抑或黑雾维持不住自行消失可行多了。
    辛佑梨说完便静静等待男人开口,准备听取愿望——他还是有些紧张,根据李判所言,黑雾的强度不怎么常见,柳道镇的愿望极有可能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或者难度颇高,可眼下除了这条路外别无选择,阴间使者就算再怎么心头惴惴,还是得鼓起勇气问清楚。
    回应来得比想像中快,柳道镇出了声,内容却不是如辛佑梨所想的描述心愿,而是再简短果断不过的两个字。
    「没有。」
    错愕地扬起脸,阴间使者愣怔片刻:「……您说什么?」
    「我没有愿望。」柳道镇拿起被刮得乾乾净净的餐盘,走到水槽边冲洗,水柱打在瓷器上,音色冷脆。
    怎么可能……?辛佑梨茫然地看着他宽厚的背影:「一定会有的吧?就算没有远大理想,至少也会有类似晚餐想吃什么的期望,不是吗?」
    就连自己这种地府居民都会在下班后想着怎么度过馀暇时间,领了薪俸要买些什么书了,从来都是欲深谿壑的人类怎么可能无欲无求?再说了,倘若真的如同柳道镇所说,没有任何心愿的话,那道莫名其妙的黑烟又是怎么回事?
    似乎懒得回应兀自震惊的青年,男人一言不发,将碗盘洗好放进沥水篮,回身就往房间走:「我去取消寄送遗书。」
    「等等,您再好好想想!」辛佑梨急得站起身,如果没法解决烟雾干扰,他初出茅庐的第一道任务就得迎来失败,这对已经在地府实习多年的他来说不啻于莫大挫败:「现在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吗?只要是希望的事情就说出来,一定范围内我会尽力帮您完成的!」
    柳道镇停下了脚步。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阴间使者差点撞上他的背,煞住步伐后热泪盈眶地望向那道背影:「有想法了吗?」就说不可能没有的吧,这不就让他问出来了?
    「我希望你现在能安静。」男人头也没回,拋下了这句话:「还有,我确实没有愿望,你们最好再研究有没有其他原因。」
    房门在面前被打开又关上,辛佑梨呆滞地站在门口,久久无法回神。
    没礼貌……!竟然让我安静?震惊于柳道镇不加掩饰的直言直语,阴间使者感觉有点受伤,摸出公务机打开通讯软体,点开对话框飞快输入讯息。
    佑梨:李判!!这傢伙太过分了!!我关心他有什么愿望,他说没有,还叫我闭嘴!!![大哭]
    阎王:以后少跟李玹说话,你现在语气都像他了。
    李判:闭嘴阎锡载,再说我就真的去跟黑无常告状
    李判:我们佑梨真是可怜孩子,听你描述,目标大概像阎锡载一样老是一副死人脸又说话欠揍吧,摸摸头[摸头]
    阎王:我们本来就是死人。
    李判:就叫你闭嘴了^^
    李判:佑梨啊,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刚刚替你把期限延到他生日前一天了
    看见这行讯息的阴间使者松了口气,虽然李判答应的事情没有失约过,但事关他第一个拘魂目标,辛佑梨不免还是为这事忐忑。
    介面持续跳出讯息,正拍着自己胸口的青年连忙定睛细看。
    李判:有些人也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对他们来说,那已经是融入骨髓的想法,或者埋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深处,反而没法立刻察觉,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李判:所以光用问的问不出结果很正常。既然你现在待在他家,不如就观察看看吧,从目标的行为应该能看出点蛛丝马跡才对
    ……说的很有道理。辛佑梨恍然大悟。
    虽然跟柳道镇见面还不到一天,但他也瞧得出男人并非长于言词或表达情感的类型。这种人连正常交谈都困难,更遑论是要和自己掏心掏肺说出毕生宿愿了。
    反正他和柳道镇也就一门之隔,即便男人在家时总关在房中,但这三个多月里头自己天天跟着他去上班的话,探索出真相的机率也会随之提高吧?
    彷彿已经能望见生死簿上那行红字清晰可见的模样,辛佑梨再愉快不过地传出一张拥抱图片。
    佑梨:谢谢李判!
    不觉间夜幕四合,天色昏暗,房门传出喀啦一声开锁响动,男人自里头大步跨出。
    对着带回家研究的程式码一个下午,柳道镇在看到文件尾端时才发觉已经是得填肚子的时间。思忖着随意拿盒微波食品吃了就去洗澡,他在途经沙发时脚步一顿。
    看上去稚气未脱的青年抱着那台像是手机的东西躺在上头,正偏着头呼呼大睡,许是角度缘故,一点晶莹口涎顺着唇角溢出,看上去格外傻气。
    ……鬼也睡觉,还能睡得这么香?倏然浮出的疑问并没有在他脑中停留太久,事实上这片刻凝滞大概还不到一秒鐘,柳道镇面无表情,略过睡相不佳的使者,和中午时动作一致,熟练地操作起微波炉。
    机器运转声令辛佑梨蹙起眉头,完成微波时传来的嗶嗶声则让美梦戛然而止。把握机会补眠的阴间使者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柳先生,早——」
    正端着饭往桌边走的柳道镇瞥了眼窗外天色:「……」
    发现自己昼夜不分的辛佑梨:「……」
    糟糕,太习惯晚上睡觉白天办公了,都忘记自己是在睡午觉……青年尷尬地坐直身子,做出再乖巧不过的姿态:「柳先生。」
    「什么事?」见他一脸无辜地和自己搭话,男人正用汤匙舀着燉饭的动作一滞,语调冷淡:「找出其他可能了?」
    柳道镇得承认,下午对着程式码时,他并非一直心无旁騖,而是稍微分神思考了会阴间使者所提出的可能。
    愿望?这种事物对他来说过于遥远。身为一个出社会六年,没有一日不在重重工作中度过的工程师,他本就追求务实的性格只有被这几千个岁月打磨得越发锐利,从不寄任何希冀于虚幻,也不认为自己想要除了基本维持生命以外的物品。
    所以他才会第一时间否定所谓的心愿未遂说,因为他清楚自己压根没有对之抱持意欲的事物。
    就和编写程式时需要debug一样,排除一个可能性,那就得毫无迟疑地跳到下一个疑似出错处,是以他才会询问辛佑梨在这段时间是否查出了些什么。
    面对提问,阴间使者一怔:「不是,我不是要和您说这个。」
    那就是要说些没营养的废话了。飞快做出判断,柳道镇低下头,开始专注用餐。
    被男人摆明不想交谈的模样气得不轻,辛佑梨不悦地将双手从膝上摆到案前:「柳先生,我们还不知道得相处多久,您别一直无视我。」
    「……」嚥下一口食物,柳道镇抬眼看了看他:「快点找出错误原因,我和你就不用相处下去。」
    阴间使者委屈地很:「找了啊,就是因为你有执念嘛。」
    眼看问题即将陷入鬼打墙循环,男人开口,掐断辛佑梨的坚持:「我已经说我没有愿望了。」
    「不可能的。」不屈不挠的使者目光灼灼:「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一定会有。」
    不愿多费唇舌,柳道镇复又垂首,将脸埋回晚餐里,几下解决了燉饭,起身就要离开。
    大概摸清了男人说不通就拒绝沟通的性子,见他又传达出强烈退场讯号,辛佑梨连忙挡在他跟前:「等一下,柳先生,我还没说完。」
    两人身高差距不小,阴间使者得将脖颈仰起四十五度才能直面男人。瞧出柳道镇写在眼底的「我和你没话好说」,辛佑梨委屈巴巴:「虽然您说自己没有愿望,但我会帮您找出来的。」
    男人做了个相遇以来最常出现的表情——皱眉。
    「不存在的东西是没法找出来的。」柳道镇往左横跨一步好绕过他:「那叫捏造。」
    「不是捏造。」即使慑于他的冷漠,辛佑梨还是努力地也跟着往左挪了挪,尽力当好称职路障:「这段期间我会一直跟着您,找出能让执念解除的机缘,所以请柳先生不要一直忽视我,和我好好相处,可以吗?」
    被结实地堵了去路,眼见矮了颗头的倔强青年没有半点让路意愿,自他瞳中窥见自己脸庞的柳道镇淡然道:「你嘴角有口水痕跡。」
    「——什么?」
    冷不防被告知仪容不整的阴间使者先是一愣,而后惊慌地抬起手遮嘴,探身去沙发上摸过公务机当镜子照脸;趁着他手忙脚乱,柳道镇不费吹灰之力地通过障碍,走到水槽边开始冲洗餐具。
    「您、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从公务机附带的水镜功能看清楚唇畔有多惨不忍睹,辛佑梨脸都红透了,施术洗了把脸,有些愤愤:「万一我一直没照镜子怎么办?」
    收拾好餐盘的男人抬脚往房间走,准备按照计划表去洗澡:「不是只有我看得见你吗?」
    言下之意,就是丢脸也只有他看得见,没什么好在意的。
    阴间使者一噎,不想承认他的话有道理,半晌才气冲冲向拎着衣物往浴室前进的柳道镇怒道:「总之,除了洗澡上厕所睡觉外,我会一直跟着柳先生的,请您了解这一点!」
    浴室的门被掩上,莲蓬头浇出阵阵水声,男人一丝不苟地抓洗着头发,用确保聒噪青年能听见的音量道:「随便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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