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今天?」泉皱眉,以为自己听错。
「是啊。」
竹嗣望着我,没捕捉到半点说笑的神情,跟着开口:「你确定吗?光是信使来回一趟的时间就赶不上了……」
「就是要他们赶不上啊。」我笑了笑,帮他俩各倒了一杯热茶:「让大家知道已经有人继位花仙就够了,不晓得本人是谁也无所谓。」
泉低头沉思了一会,才道:「或许挺好的。」伸手拿起桌上暖呼呼的茶杯细细品味。不过竹嗣似乎就不大认同了,他面带迟疑地看了一眼前辈泰然的模样,有些困惑地对我说:「隐姓埋名有什么好处?不先建立一些威信,难保将来那些意见很多的族人不会公然质疑花仙的决定。」
「嗣弟,祖训明言花仙一派处事必须公正,自有其道理。本家人爱使心机,这业是他们自找的,不能连我们都一头栽进去。」
竹嗣闻言挑起了眉,脸色有些古怪。我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泉,而他默默地頷首品茗。这话听起来有点玄机,某些事情究竟隶属于花仙管辖的族务还是权力斗争下的產物,两者之间的界线似乎在我这代变得有些模糊。虽然……我也不排斥就是,沉寂了这么久,再继续当隻缩头乌龟的话也太对不起晴华了。
「二姑娘也是在自保呢。」泉对竹嗣补充道:「莫说暗杀队的幕后主使无跡可寻,就连当年谋害大姑娘的兇手也都还没有着落,公开身分只会引来多馀的关注。」哎呀,还是经验老道的护法直觉比较犀利呢。「反正您有两名护法,就尽情地使唤吧。」
「嘿嘿,我会的。」我眨了眨眼,对他们说:「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南院自家人多,而北城又与花仙一派交好,至于东篱、西野近年各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忙,比较难办的只有本家。这风,是越吹越大了,再过几年凭小林无叶的势力也会镇不住来自四方的声音,选拔新任当主的竞试势在必行,谁还管花仙如何如何呢。」
听到当主选拔,竹嗣的神色变得稍微严肃了起来,这是正常人的反应,但这样正经的气氛却在下一秒被突然轻笑出声的泉给打破了:「不过您这样会少许多乐趣。」
「哦?」
「还记得当年晴华即位,没人摸得着一个七岁姑娘的喜好,结果收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啊,我还有点印象,咱们首长心大,只给了一箱上等的特级水果就完事,其他人倒是费心送了不少糖果甜点、古玩、文具、玉石,乃至于腰带、梳妆用品什么的,甚至还有两隻来自本岛的白孔雀。」
「……怪不得那时龙山的鸟屎好像多了些。」竹嗣嘀咕着,我哈哈大笑。
「您这样胡闹,会让那些献礼的人很头疼的。」泉微笑,却也是一副想看好戏的表情。我倒是可以想像之后的发展,因为只有南北两位首长知道我的真面目,其他人为了有样学样一定会到处打听,可是去仿效一个老实一个古板的人那有什么好玩?届时收到的贺礼绝对不会比晴华那时来得新鲜。
我脑筋一动,打起了鬼主意:「不如这样吧,你们传话的时候顺便给点暗示、出些主意,跟他们许愿想要的东西好了,省得浪费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他俩对望了一眼,倒也没有出言反对。
「间谈就先到此为止吧。劳烦两位跑个腿,等会午时祠堂再见。」
*
花仙即位仪式就在金乌当头的寧静之中顺利结束了。这或许是小林家有史以来参加人数最少的典礼,只有前代花仙林杏、左护法小林泉、右护法林竹嗣这三人,与我一同见证人生中较为特殊的一刻。
新上任的花仙不露面的奇葩行径不意外地在小林家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觉得此举象徵大难将至恐为族人招来不幸,有人认为我生性傲慢在藐视传统,也有人觉得其实南院根本没出下一任花仙只是在装神弄鬼,各种怀疑猜忌甚至是阴谋论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传令之后的那一个礼拜,一票来自四方的信使全都挤在南院首长家不肯离去,坚持要他道出花仙的本名好给上面交代,搞得人家心力交瘁,摆着一副苦瓜脸求我想想办法,我只好派出一双护法前去驱离赖在首长家不走的人群。
泉手捧尊贵的马骨面具,顶着一张不好招惹的阴森脸孔,而竹嗣本就对外人无情的态度加上手里一支骨伞,让这对兇狠的组合好不吓人。
见骨面如见花仙,彷彿令牌的圣物一出场就给了他们三分威压,更何况持有者又是管理族务的代理人,教这些人态度不收敛一点都不行。我人就卧在不远处一棵茂密的大树上俯瞰这幅奇妙的光景作壁上观,想知道这场闹剧将会如何收尾。
只听泉一一高声道出每个使节的命花,而被点名的人无不脸色一变。这个办法还挺有效的,因为身怀异视力的只有花仙本人或是被其钦点的护法而已,间接证实了花仙即位的消息,而在场的人也心知肚明。
他先下达了花仙请眾人散场的指示,尔后提供大家一个提问的机会,让他们不至于完全没台阶可下。当然,有关花仙身分的问题是一律不会回答的。就这样,在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中,各方使节终于露出了还算满意的脸,不过也花了不少时间,连我都差点要在树上打起盹来了。最后是竹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利器,半是威胁半是抱怨地作势要打人,所有人才一哄而散。
或许正是使节滞留期间偶然听见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奸细在四处打探消息时)有人称呼泉为「黑先生」,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在南院之外的地方,出现了以黑先生、白先生代指我两名护法的习惯。
久而久之,大家发现新上任的花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便渐渐地心安了。泉和竹嗣一如既往地替我办事,甚至比起以前更为积极,显得好像我这个花仙好吃懒做老是压榨下属,则又是另一则笑话了。
不过,在眾多不变之中,仍有一个很大的改变──我开始主持族人的命花仪式。除非时程上另有安排,否则都是由我亲自为刚满三岁的孩子赐花,就跟歷代花仙一样。老实说,之前铃的紫色薰衣草那事一直令我有些掛怀,而在见识到暗杀队底下见不得光的种种造成的不幸,更是令人不胜唏嘘。
天气渐凉,龙山顶上的林木已经开始结霜。转眼已是羽织披身的时节,而平地也在几个礼拜之后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初雪。我手提灯笼,走在草木渐枯的花园,随手折了一片针叶嗅闻冬天凋寂的味道。万物沉睡的腊夜里,竹嗣的体温自身侧的方向传来,略低的嗓音融化在氤氳的白气之中:「夜冷,不宜在外逗留。」
「嗯。」我回了他一个浅笑,转身踏上本家无尽的簷廊。今晚被赐花的孩子叫做小林秀木,听说是个木訥害羞的可爱男孩。
这家的宅院不算大,要找到正确的目的地并没有花费我们太多时间,房间门外就摆着一个朴素的空花瓶,待人将其以福分填满。我轻轻打开拉门,巡视对方乾净简单的卧室,最终视线落到位于房中央铺上娇小的身躯。一双不应张开的星眸直盯着我,紧抓着棉被的小手好像在微微颤抖。
「……花仙姐姐?」稚嫩的声音传来,情绪之中虽有害怕,还是好奇占了多数。我走上前蹲下身去,伸出手指在他泛红的鼻头点了一下:「傻孩子,这时候你该睡了。」
「我睡不着。」他理所当然地说。细嫩的小手扭在一起,精緻的五官看起来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选择开口发问:「听说你有一个骨、骨头面具,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我很久没戴了。」我轻笑着,打量在他耳边绽放的小小蓝花,纯洁又美丽。我很喜欢欣赏初生花朵的机会,一种不带任何杂质的纯粹,犹如新绿的枝枒冒出,令人期待日后会展现什么样的荣景。
「你在看什么?」他歪头,伸出手扒了下自己的耳朵,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的命花。怎么,你也想看吗?」他听到立刻瞪大眼睛猛点头,我从怀中拿出了一条包着长物的白巾,掀开后从中拣出一枝尖刺较少的蓝玫瑰,后以手指掐住茎条递到他面前。
「如何?」
「好漂亮。」
「第一次看到这种顏色?」他又点点头,我笑道:「我也是呢。这是很宝贵的花,你要小心收好。」
「收好?」秀木露出疑惑的表情,想要伸手接过,我怕他刺伤而连忙将手往后撤:「啊,不是这种『收』,是要你保护好。」
「为什么?」
「嗯……因为有些坏人为了让自己过得比别人更好,就去抢夺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我说这些你懂吗?」男孩闻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手里的花。蓝玫瑰象徵「奇蹟」,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不过百花园不晓得为什么就是长得出来,但也仅限于需要命花的时候。
我摘下一片鲜蓝色的花瓣塞进秀木的掌中,而他握着的模样如获至宝。「今晚你跟花仙讲过话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秀木可以答应我吗?」
「连妈妈也不行?」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只见他歪头想了想,才说:「好吧。」
「晚安,蓝玫瑰。」我拍了拍覆在他身上的被褥,终于看到对方露出了些许倦意。趁他还没完全睡着,我俯身在男孩耳边落下催眠般的话语:「如果以后真有遇到困难的一天,就去南院找花仙帮忙吧……」
直到轻浅的呼吸声传来,我才起身离去,临走前不忘将三枝蓝色玫瑰插进外头原本空荡荡的花瓶里。
领间围着白狐毛皮的他在转角静静守候。竹嗣望着窗外的细雪,緋瞳停留在庭园湖面上的红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悄悄地凭藉我俩之间的共感去探知他的心思,收到的却只有对方如沉香般沉酣飘渺的虚空。他轻轻转过头来,脸上掛着一抹浅笑,银白色的发尾在唇边勾勒出好看的角度。
「结束了?」
「嗯哼。」
「这次好像比较久。」
我笑道:「是啊,不爱睡的小蓝花居然还醒着呢,稍微聊了一下天。」他闻言先是顿了顿,后才幽幽地道:「那孩子,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吗?」
「应该还不知道吧。」我耸了耸肩,随即绽开笑容:「不过呢,花仙会继续照看他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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