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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苗。」天地寂静间,我对着眼前一池荷花,不知不觉开口道。
    土灵根被雷劈断后,只剩下水灵根的我,动不动就想哭,究竟怎么回事啊。我把脸埋在膝盖里,听风与竹林寂寥地吹,吹得我隐隐產生幻觉,似是有人隔着一场遥远的梦也在唤我。
    「阿原。」幻觉如此亲切,甚至是苗苗的声音。
    「……阿原!」
    「唔!」
    我霍地一抬头,发现原来那一声声呼唤竟是真的。
    苗苗就在我的面前,他应该是在回府路上发现了等在门边的我,而特意折下来,人还御在剑上,飞得低低的,衣带飘扬,像是紆尊降贵的謫仙。苗苗的视线在我的眼角边停留了一会,之后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我说不出话,傻望着他。
    「我……那个……」我想起自己擅自等在他洞府前的行径,颇有纠缠不休的意味,后知后觉地羞愧起来,又怕自己若是一直不说话,会错失好好道歉的时机,勉强自己囁囁挤出不像话的几个字。
    打破沉默之后,有句话忽地自己脱口而出了。
    「──能再见到你真好。」这是我方纔回忆过的,苗苗对我说过的话。
    他怔怔一滞,随后似是也记起了我们昔日的对话,稍稍一展眉,唇角绽现出一朵笑花。笑容浅若涟漪,在更加鲜明的一丝感伤中一恍而逝。
    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呢?从前我听了他的话后,莫非也是这种表情吗?
    当年的我因为心神大荡而几近自我放弃,聪敏的苗苗是否早在那时就看出我的妄自菲薄?事隔多年,我察觉得迟了,又觉得苗苗真不愧是他,那么久以前,就闪闪发亮。我从他身上获取过许许多多的温暖,却没想到最初的那一抹温度,直至今日都还是暖的。
    在无意间淘出掩没于识海中的宝石碎片,我感到失而復得的喜悦;实则苗苗这时肯见我,也近乎是一种失而復得。我朝他盈盈一笑,一瞬之间恍如回到了往时那刻。
    随着记忆中的他一齐,我伸出手,拉住他山青色的飘逸衣角,犹如捞起天边的云彩。
    接着一把将他从剑上扯了下来。
    苗苗的修为比我高,轻易便能闪躲开,但他直直凝视着我,神情纵容,顺势跌入我大张双手的怀中。
    他的剑掉在地上,撞出鏗鏘一声。他素日那么爱惜,将灵剑收入丹田也只要一霎那,现在却静静让我抱着,任由那把银月般的宝剑孤零零落在一旁。
    我抱紧怀中香气融融的苗苗,没出息地又想哭了。
    他拥有香息的时日不算长,我闻着却觉得好安心,彷彿他与生俱来便应该是这样的,而我也理应要从中得到慰藉,是因为我是天乾他是地坤的关係吗?
    ……不对的。是因为他是苗苗的关係吧。
    隔了这么多天,我非常怀念这般抬手就能碰触到彼此的距离,明明他以前也经常独自领差办事,可即使在那些时候,我也不曾感到两人间的隔阂……唔,不行不行,现在不能哭。
    如果不希望再有隔阂,那我该做的也只有一件事。我深吸一口气。
    「对不住!我说错了话,我知道错了。」我诚恳道歉,说得很急,还差点咬到自己。「你若还生气,就打我吧!尽情打!」
    体质单薄的丹修要是被剑修全力殴打,想必会变成一场同门斗殴的鬩墙祸案,可是如果他能消气,值得的。我鼓起勇气,诚心道,为了表示不只是空口说白话,还将身上的护身法器卸下来扔到一边,玉色的坠子磕磕地滚到剑旁。
    「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苗苗按着我的肩,要将我推开,但我低头一揽,把他搂得更紧。
    「……打完之后如果可以的话,请原谅我。」我说。
    「本来就没有真的生气,又有什么好原谅的。」苗苗的姿势与口气都很僵硬。
    他不是会赌气的性子,所以这是真话吗?那他之前的回避是为什么?我不太确定的同时,禁不住喜出望外。「既然如此、那么,就是……可不可以、不要再疏远我……?」
    我按捺不住,话语中透出一丝哭音。我觉得自己太卑鄙了,我一哭的话,苗苗还要怎么拒绝呢。
    「……阿原好赖皮。」
    「嗯。」
    「阿原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错了的。」
    「唉……」
    苗苗松下绷紧的肩膀,认命似地,双手也虚环着我。他气恼又无奈地叹道,你才不知道。
    他的神情被疏落的竹影遮了大半,我看不清,可是听出了他叹息中的亲近,一颗纠结的心便受到了宽宥,少少安定下来。
    我想起栗里师兄给我的栗子们,歪着身子往旁边一探,幸好装着栗子的白瓷盅没有翻倒,糖水浸透的栗子黄润润的,看起来依旧可口。我小心翼翼拉开一个不会让自己感到孤单的距离,虔诚地递给苗苗。
    「我想给你这个。今天刚煮好的,熬糖水的灵泉是破晓时舀起的,还能尝出夏月的味道哦。」我也讚扬了一番栗里师兄的无私,苗苗笑笑接过,将瓷盅又放回原位。
    我刚想问他是不是不喜欢,被他又牢牢地抱住了。
    「阿原连道歉的方式都好像老妈子。」
    「……怎么这么说呢。」
    「虽然是老妈子,却很迟钝。幸好有栗里师兄开释。」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为什么要刻意说出来呢……」
    这是我发现自己心意以来与苗苗第二次拥抱了,每一次都是友爱的方式,但我仍然心猿意马。我觉得自己该躲开,又捨不得,一边自觉居心叵测,一边又知道自己正在求和,应该顺着苗苗的举动,所以不敢挣扎。我把脸埋在他的领口处,偷吸一口鼻前的荷花香。
    「常识不足我也很懊悔的……」我小声说,又道了一次歉。
    苗苗这次没有调侃我,温声告诉我没关係,气息扑在我耳边,痒痒的。我驀地感到赧然,自己的香息不像他一样是好闻的花香,如现在这样,能闻见彼此的味道却给不出什么特别的,儼然是在佔人家便宜……
    「抱歉。」
    「为什么又道歉?」
    「因为我是个土味的天乾……?」
    苗苗被我的形容逗笑了,「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他笑道。我一脸认真地一缩肩膀,试着收敛香息,可惜并没有成功,苗苗见状收起笑容,想了想,说:「嘿,阿原不管是什么味道,或者没有香息也无所谓的,都是很好的阿原哦。」
    「……我自己说可能很奇怪,但有时候苗苗真的很盲目呢。」
    我故作爽朗地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背,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苗苗无可奈何地瞥我一眼,没答理我。这次我知道他不是在闪避我,于是一点也不紧张,得寸进尺地挽起袖子,把手臂伸向他,「你觉得好的话,那要不要再多闻一下?」
    「不必了。」苗苗抬指将我的手推到一边,略一沉吟,说道:「天乾随便释放自己的味道给地坤闻,其实很粗鲁的,阿原你不知道,所以我现在直接告诉你。」
    我肃然一惊,倏地将手缩回袖子,两手都藏得实实的。
    「抱歉、抱歉抱歉。」
    「嗯。」
    「谢谢你直接跟我说,之后要是我又犯错了,请一定也立刻指正我。」
    「好。」
    苗苗站直身,弯腰想扶我,我有些犹豫,惟恐天乾地坤也不该随意有肢体接触。
    「纵然乾坤们有应守的礼节,不过,一般时候,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好吗?」苗苗理解了我的踌躇,乾脆逕自拉住我,轻巧一托,待我站好后便收回手。他真是个香息清新、人也爽朗的好剑修。我感激地点点头,能跟他同过去那样相处,实则也是我所愿。
    他收回灵剑,捡起我的腰坠,递给我。「而且其实我也该向你道歉的。」
    「你没有做错什么啊?」我接过腰坠,因为一手还端着糖栗子,信手将坠子塞进怀里。
    苗苗顺着没收好的绳线抽出坠子,示意要帮忙。说好要同以往那般相处,我若是推辞,未免不识好歹了,虽然坠子晚点系也无所谓,但我觉得这是一个象徵意义,所以用力一点头,并抬起手,方便他动作。
    他倾身而来,发丝飘在我的颊边,低着头,靠得我好近。
    我偷偷屏息,不敢直视,希望苗苗没有发现。
    苗苗一边扣紧腰坠,一边斟酌用词,回答我方才的疑问:「……阿原变成天乾,我非常意外,没有拿捏好与你应对的方式,一急之下,就不敢跟你见面,这是我不好。我明明知道你不懂,还放不下你的无心之言,也很不好。」
    「不对呀!说蠢话的是我,受惩罚的当然也该是我啊。」我不服地一跳。
    「但你不是故意的。」苗苗牵住坠子的红绳将我拉稳。
    「不是故意的蠢话也还是蠢话。」我着急地揽责。
    「唉,我们为什么要争这个?」苗苗失笑道。
    「反正你没有错。」
    「好、好。」
    苗苗弯着眉眼,一副不再争执的模样,但我知道他心里约莫还在自省。他人太好,为了不让我有芥蒂,实在过于体贴了……该怎么说才好呢,他的话语与举止,在在都展现着他对我的珍惜,一如我对他的;倘若我会为前些日子的疏离而感到痛苦,苗苗又何尝不是?
    我垂下头,注视他努力帮我打好、却还是歪七扭八的结,莞然一笑。就算变成擅长操控灵气的地坤,苗苗的手依然不巧,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恆常让我倍感安慰。
    我握住他的手,把栗子盅放到他掌中,「那,你把它们吃完,我们就算正式和好,好不好?」
    「那便如此罢。」他笑道,引我走到湖边。
    我们迎向湖水与芳花,并肩而坐。清风徐缓,花香满溢,我撑着脸看他吃得很香的模样,心中一片恬然,不禁嘿嘿笑出声。苗苗撇头瞅我一眼,往我嘴里精准地塞了颗栗子。
    呜唔好甜。
    *
    我跟苗苗说好,往后的相处模式就跟以前一样不要变,我们相伴数十年,默契早已养成了,这件事照理而言不难,我却在吃完栗子后又失言了。
    失言即是失言,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只是我真的……没想到原来不该随便称讚地坤的香息吗?
    修士辟穀后,灵气入体,不吃人间的俗物,假使灵食灵植的灵气不丰,也没有食用的必要。苗苗作为勤奋耿直的剑修,生活简朴,除了剑术的精进,素日里没有特别的追求,硬要说的话就是比较贪甜。他下山办事时经常顺道跑去买糖糕甜粿,我要是间暇得空,也会为他炼些糖豆般的丹丸,方便他带着随时解馋。
    这次我迎合他的喜好,将师兄的栗子煮得格外甜丝润口,见他确实喜欢,心中也喜悦,便想着,待到栗树结果的时节,再为他煮个满满一锅吧。一粒栗子换一个笑容,太值得了,而且到了那时候,还可以採些荷花花瓣一起熬燉,甜栗子搭配甜荷花香,一定更美味。
    我将这个打算告诉了他,苗苗还自告奋勇要帮忙去栗子壳,显得很期待的样子。
    「若是能煮得像你一样香,那就太好了呢。」我又说。
    我因为自己的香息是很平凡的味道,又记得师兄们提过,每个乾坤的香息都是独一无二的,便以为讚美苗苗的香息会让他高兴。比起被嫌弃,被讚许总是好的,对吧。我就这么说了,以防这话听起来像在调侃他嗜甜,我还正色表明自己是喜欢的意思。
    但苗苗听了一言难尽。
    「我真的喜欢哦。」我再接再厉补一句。
    「……谢谢。」
    「这并非违心之言。」
    「好……」
    苗苗抿着唇似乎想扳起脸,他努力得耳朵都红了,结果没能成功,一急之下还用袖子挡住脸。他这遮脸的反应让我想到之前栗里师兄的挫败模样。
    「我又说错话了对不对……」
    「……嗯。」
    「是不是不该随便谈论别人的香息?还是不该说闻起来很好吃?」
    我试着自己釐清癥结,苗苗对这两个问题都点了头,我因此发出懊恼的声音。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胡乱恭维,但这多说多错的状态实在……我也太容易弄巧成拙了吧……香息啊、乾坤啊、好深奥啊。
    「虽然今天已经说了好多次,但是……对不起啊……」我訥訥道歉。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阿原。」
    「一百件我也答应你。」
    「以后遇到其他的地坤,绝对绝对不要随便说人家很香,记住了吗?」
    不是「其他」地坤、不是随便说的,就可以吗?
    我心中飘过这个疑问,但苗苗的眼神很严肃,我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挑语病,所以没有问出口,只是用力一点下頷:「我知道了。」
    一直到我真正搞懂了不能乱说的理由、学习到「天乾讚美地坤的香息近似求欢」此一事实、再意识到求欢与调和有何关联……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段时间里,我常常想起苗苗以袖挡脸的姿态。他是昂然的剑修,纵使害臊发窘,却不扭捏,这动作在他手中只宛如剑客洒脱的一抹袖。就是……从那山青色的袖后露出的一抹红润耳角,像极了青墙上的一朵小红花,总让我在回想起来时感到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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