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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何时知晓的?”杨枝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般审问起自己的堂官来。
    柳轶尘道:“你入大理寺的当天夜里。”
    “当夜?”杨枝眉头一皱,片时,立刻反应过来:“是因为薛大哥?”
    “是。”柳轶尘点头:“自燃秋山大火之后,薛闻苍虽以为你死了,却心底里仍有一丝不甘。一直在四处打听大理寺之事,与我相熟,亦是因为这个。”
    “而那晚你的异样表现,几乎是不打自招。”
    杨枝微微愕然,然而这愕然之余却是一种咎由自取的自责,若是当时遇上的并非柳轶尘而是旁人,此刻她只怕已然身首异处。
    她一直自认有几分聪慧,然而正如他先前所说,这聪慧中到底有几分不小心是自作聪明,她也说不上来。
    她的身份,在京城行事当步步如履薄冰,她是知晓的,没想到还是失之冒失与急进。
    柳轶尘于抬目间瞥见她幽微神色,心中了然她的情绪,低头自道:“其实并不那么明显,不过一切凑巧罢了。”
    又转向杨母,换了个话头:“家祖留在世间的画,人所皆知的便是这一幅《夜宴图》与《残阳归鸿图》。当年嘉安王府被抄,这两幅图尽皆流入宫中,落入宝公公手中。方濂案时朱钰说从一个老妪手中买到了《残阳归鸿图》,我便猜到了伯母。”
    杨母淡淡点了点头:“不错,那画的确是我卖给朱钰的。”
    “那《残阳归鸿图》是方濂案的关键线索,当日是陈旺故意令那画染上血迹的?”柳轶尘问。
    杨母再次点头:“嗯。”顿一顿,续道:“陈旺与朝雾想要报仇,而沆瀣门想要扳倒方家,断江氏一条臂膀,才有了方濂案的局。”
    柳轶尘垂着头,良久,方再次开口:“伯母,晚辈其实尚有一个疑问。”
    “大人请问。”
    “沆瀣门的种种,谷君的种种,对贫穷与被忽视者的利用,可是伯母设计的?”
    杨母没有立刻应声,半晌,方道:“大人请起来说话。”
    柳轶尘却并不肯:“伯母,方才晚辈所求之事,伯母可愿应允?”略略一顿,又补了句:“晚辈小字‘敬常’。”
    杨母默然片刻:“好,敬常。阿枝答应,我做母亲的,自然没有阻碍的道理。”
    杨枝却于这时忽然插口:“谁说我答应了的?”
    柳轶尘整个人一愕,下意识抬起眼,眸底山川微动,浮起摇晃的星点,不等她开口,连忙道:“我发誓,往后绝不再诓你瞒你,凡事都先与你商量,像先前那样的事,绝计不会再发生。”
    杨枝却不理会他,只向母亲道:“阿娘不晓得,这人狡猾的很,一百只狐狸都敌不上他的心眼,以后少不得会寻机欺负女儿。”
    杨母笑了笑——看今日这形势,还不知道谁欺负谁?
    杨枝话落,见柳轶尘张了张口,伸手止住了他,笑道:“大理寺前,东宫院内,兼之折扇扇面之事,他已骗了我三回。”伸出三根莹白纤指:“要我答应也行,你也得应呈一桩事。”
    柳轶尘急道:“你说。”
    杨枝浅笑:“你骗了我三次,便是欠了我三次,往后我还是要讨回来的。阿娘今日给我做个见证,他每骗我一次,都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今日便立个契书和欠条在此。”
    杨母忙道:“方才那事,是你心思不正在先。柳大人身为大理寺卿,自当以拘獻宵小为己任,见你企图伺机混入大理寺,岂有不管……”
    “我写。”话未落,就被一个急急的声音打断。
    柳轶尘不待杨母再请,已径自起身,奔至案前,铺开一张熟宣,悬腕疾书。不一会,一封契书一蹴而就,几乎照着她的要求,一字不落写的。
    递给杨枝,杨母也凑过来扫了一眼:“你这丫头,往后也不知怎么胡闹,柳大人身为重臣,难道陪着你胡闹。”
    柳轶尘连忙道:“伯母,无妨的。”眸底终于现出一丝松快,雨过天晴一般。
    杨枝望着他,眉眼弯弯。
    杨母又请了柳轶尘坐,他方在下首落座。杨枝端上茶来,听见母亲道:“柳大人……敬常猜的不错,方濂案是我设计的,拜谷神之事亦是我设计的,但这江州一案,却与我无关。”
    柳轶尘道:“晚辈知道。方濂案与谷神俱可观仁心,眼前的江州案,却只见狠厉。”
    杨母垂眉沉默,少时,方问:“敬常接下来预备怎么做?”
    柳轶尘不答反道:“阿枝出京前,宫中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
    “何事?”杨枝忍不住问,倏而想起什么:“我临走前你忽然进宫,便是为了这事?”
    柳轶尘点头,又道:“死了个宫女,是被人勒死的。”
    “死了个宫女,为何要大理寺来查?”杨枝当即问:“这不是宗正的职责吗?”
    柳轶尘沉沉道:“那宫女已身怀六甲,是龙种。”
    杨枝母女皆微微一怔——除太子以外,今上这些年一直没有子嗣,这突然出现的子嗣意味着什么,无人不明白。
    “更关键的是,此案太子也牵涉其中。”柳轶尘说,见两人神色,立刻补道:“死者叫雅阑,是贤妃宫中伺候的宫女。当日午后,因打碎了贤妃最喜欢的花瓶,被贤妃下令仗责。她死命哭叫求饶,贤妃不理,才说出怀孕之事。今上这些年一直无子,兹事重大,贤妃不敢私自处置,便差了人去通报。谁知今上正在与中书令卫尊商议重事,一直到了晚间都不得空。”
    “在这期间,贤妃只好将雅阑软禁,她便是在软禁之中被人勒死的。”柳轶尘续道:“而巧的是,当日正好是太子进宫的日子,皇后死后,太子一直养在贤妃宫中,是以与贤妃格外亲厚。因前几日为了太子妃案没日没夜,未怎么睡好,看着形容十分憔悴。贤妃看了心疼,兼之晚膳饮了点酒,脚下虚浮,便安排他膳后在偏殿小憩会再回府。恰是他小憩之时,另一边偏殿中雅阑被人勒死了。”
    “可这也不能便就说与太子有关系。”杨枝道。
    “正是。”柳轶尘点头:“只是那案发之时,另有宫女恰从偏殿前经过,说是见着了一个身着蓝衣的男子跃窗而出,当时害怕,赶紧藏起来了,并未瞧见人脸。而那天太子穿的,恰好是蓝衣,身量体格,也与宫女形容的男子相仿。更为重要的是,那男子跳出的窗下恰植着一片蔷薇,其一,宫女看见蔷薇花茎将那男子的衣摆拉了一道口子,而太子的衣裳上恰好有一道尺长的口子;其二,当时那蔷薇花才浇过水,花下泥土都是湿润的,因此留下了一个脚印,是成年男子的,与太子足长相当。且那凶手鞋上沾了尘泥而不得知,太子的足底偏偏亦有些尘泥,正是那蔷薇花下的泥。”
    “你才说那宫女当时害怕,赶紧藏起来了,怎么未瞧见人脸,却瞧见衣摆上的口子?”
    柳轶尘看着她轻笑:“许是听见了衣裳扯破的声音。”
    杨枝皱起眉,续道:“不对。寻常布衣也不易让花茎拉个口子,何况太子的锦衣。且那花茎上的刺极细,就算拉个口子,也不易觉察,声音也极细,非在身边不易听闻。那宫女既然躲在暗处,连太子的脸都未瞧见,绝计不可能瞧见亦不可能听见花茎扯拉衣裳。”抬目看他,专注而认真,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若是不信,我们大可以试试,我方才见市口有卖蔷薇花的……”
    柳轶尘浅笑:“我何曾说过不信?”又道:“只是那宫女说,当时琉璃宫灯映照之下,将那男子的影子照的很大,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分明,才看见了他拉扯衣裳的细小动作。”
    “这就更不对了。”杨枝托颐沉默了片刻,道:“我记得今岁天子整寿,从年初起宫中的琉璃灯就都换成了大红色的。”
    “大红宫灯有什么讲究?”柳轶尘笑问。
    杨枝道:“大红灯火下,无论蓝衣绿衣都应当是黑色的,那宫女怎会依旧看到蓝衣?”
    “所以……”
    “所以那宫女一定是在撒谎!人不是太子杀的。”转眸间忽然瞥见柳轶尘眼底的笑,忽然反应过来,嗫嚅了一声“你早知道了。”
    柳轶尘温声道:“我早知道是因为我见到了现场,你仅凭我只言片语便能定断还是相当不凡的。”
    杨枝斜乜他一眼:“你倒哄我。”又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轶尘道:“事涉储君与皇嗣,自然不能小心。当天各宫上下便经了一通细查。”
    “既然宫女撒谎,那么她的证词便做不得数了。”杨枝垂眉思索:“不过恰好,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不错。”柳轶尘点头:“并且那偏殿当日门窗紧闭,而宫女声称有男子出入的窗户确实有穿凿的痕迹。”
    “是了。”杨枝忽而恍然:“要想悄无声息凿开偏殿窗户且不引人注意,需要手法纯熟或者说武艺高超。”
    “嗯,将人活活勒死而没有动静亦是如此,因事涉皇嗣,贤妃当日十分小心,偏殿除了落锁以外,门口还有两个内侍守着,可问那两内侍,他们都声称未听见任何动静。”柳轶尘道:“偏殿那扇窗在院后,与长廊相连,只有一个出入口,而当时贤妃与婢女均在正殿做着女红,院中灯火通明,若是有人从前门进来,不可能留心不到。”
    “除非是……”杨枝顿了一顿:“极熟悉的人。”
    柳轶尘看她一眼,点了点头:“其时我与你们谭大人都在。谭大人当即下令将满院内侍宫女都扣下了,分开来一一拷问,才问出来当时的确有旁人进过院子,是个内侍,听闻来自蜀中,针绣极佳。贤妃平素就喜欢琢磨女红,对蜀绣十分好奇,早就想把那内侍叫来询问一二,恰好他跟前的徐公公去陛下宫中回来的路上遇上了那名内侍,便将他带回来了。”
    “内侍为贤妃讲解蜀绣针法之时,殿中宫女内侍皆围了过来。当时究竟有没有人趁机绕到后院,无人注意。只是……那先前撒谎的宫女趁人不备一头撞死了,临死之前留下一句话,‘一命抵一命’。刑部顺着那宫女往下查,发现她与徐公公颇有渊源,与今上身边的宝隆宝公公亦颇有渊源。”
    “宝隆?”
    “嗯。当年初进宫时,因未伺候好贵人养的猫令它腹泻,那宫女大雪天被罚跪了半夜,后来经过宝公公说情,才免了她活活被冻死。”
    “那徐公公也与宝公公有渊源?”
    柳轶尘笑了:“宫中内侍由宝隆统领,他想与谁有缘,便能与谁有缘。不单是这两人,贤妃殿中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与他私下没有往来的。”
    “可我还是觉得这联系有些牵强。”杨枝道,话甫落,却见他望向母亲,沉沉道:“宝公公自己招了。”
    “招了?!”
    杨枝愕然,好一会,方徐徐反应过来:“是了。宝公公在宫中数年经营,为了李挺内外操持,活的便是一个隐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朝雾的那句话“沆瀣门藏于地下,身份败露的那天,就是身死的那天。”
    柳轶尘目光在她母女二人脸上扫过,垂下眼睑:“江州之乱,只是京城的一个缩影。伯母问我接下来什么打算,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只是目下来看,京城不乱,举世长安,便是晚辈心中所愿。”
    近晚的霞光投在他脸上,染出一片绮色,那绮色之下,他眉目沉静,有青山般的谡谡风仪。
    **
    杨母应下之后,不肯接那画,杨枝却老实不客气地夺过来:“跟他客气什么,他这人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只怕把阿娘的推拒亦算进去了,没的让他白占了便宜。”
    杨母轻责她,柳轶尘却只是笑:“伯母不肯收,晚辈反而心下难安。”
    杨母这才默许了杨枝的行为。
    用过晚饭,柳轶尘忽然趁机走到杨枝身侧:“出去走走。”
    杨枝正好也想出去逛逛,这个小镇她从未来过,方才进城之时闻到一股新鲜出炉的点心香气,因才吃过糕饼,一时吃不下,便未再去买。但心中一直惦着,方才晚饭都特意少吃了一口,以空出肚子。
    将母亲安顿好,便出了门。柳轶尘已在院中等候,手中提着一个红漆木盒。
    杨枝见了木盒,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柳轶尘却买起了关子:“一会便知道了。”拉着她出了客栈。
    杨枝这才发现两人去的并非街市方向,而是向着客栈后的半山。
    “我们这是去哪?”杨枝忍不住问——她的点心怎么办!
    柳轶尘不答反问:“你可知这小镇叫什么?”
    这不过是他们随意停下的小镇,还真没打听过这地方叫什么,老老实实问:“叫什么?”
    “温汤。”
    温汤?杨枝一下子反应过来:“这镇上亦有汤泉?”
    柳轶尘点头,向不远处指了指——那里蒿草掩映间的确有白雾腾起:“这地方泉眼众多,远近镇民皆有泡汤的习惯,来晚了还寻不着地方。”
    边说边拉着杨枝往那边走。这汤泉与阳泉镇的野泉有些区别,汤池周围遍植花木,春末时节,紫藤如袖、玉兰芬芳,与山林的幽静相衬,颇有些雅趣。
    且那汤池并非露天的,汤池之上还建着一方六角凉亭,风动落英,亦不会污染泉水。
    觑见杨枝脸色,柳轶尘自解释道:“江南多雨,此地人又好泡汤,遂建了这座亭子。且这小镇南接南安、北临豫州的元兴,俱是大城,不少王公特意来此地泡汤。”到了汤池入口处,有个绿衣少女迎过来,见了柳轶尘,微微一愣,旋即垂下眼去,两颊绽出微红。默了一瞬,才道:“是姐姐要泡汤吗?且随我来。”
    虽是傍晚山间,不远处却有嬉闹人声,只这一处,只一名少女,不见旁人。
    杨枝随少女进去,柳轶尘将手中木盒递给她:“我就在那边候你。”他指的是一处方石,与汤池相距不远,背后有一株高树并一片篱笆,挡着视线。其实纵然没有这遮挡她也不怕,柳轶尘是个老道学,就算让他偷窥他只怕也不会。
    少女将杨枝引到汤池边,要伺候她沐浴。杨枝却不习惯,将她遣了出去。少女临行前假装无事般问:“外边那位哥哥,是姐姐夫君吗?”
    杨枝自觑见她绯红的双颊,便已了然她心事——柳轶尘那张脸,莫说在这样的小镇,在京城都是无出其右的。
    笑着点了点头:“嗯。”
    这一个字如落英纷飞、如回风舞雪,在柳轶尘胸中打了半天的旋,才轻若鸿毛又重逾千钧般在他心头砸下。微风拂过颈项,他整个人都觉得痒痒的。低下头,唇角不自觉浮上一个笑。
    少女走后,杨枝解衣迈入池中,这才想起方才柳轶尘递给她的那个方盒,打开盒子,微微怔了一怔——木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是一件淡黄罗衣,胸前和衣摆绣着浅绿色的忍冬纹,纹下另有银丝暗提的纹路缠绕,乍看寻常,细瞧却十分精巧。罗衣非常轻,放在手心几乎觉察不到什么重量,柔软轻滑,是最上等的湖丝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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