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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恨天地无穷,恨海不枯石不烂,恨树有根花有期,恨蝶有翅蝇有卵,恨肉有骨鱼有刺,也恨人有心人有情。
    生命有限,天地间却有太多无穷尽。踏不完每一吋土地,谈不好一段感情。
    亲情,爱情。
    令惜莲并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他也从未向谁提起。
    从小,他就被各种叮嘱,以后他是要继承令家的人。他没有所谓对于未来的选择,他的将来只有一条路。这是没什么,开拓过的路走起来总是比黄沙石地轻松,只是笔直到底,景色单一无聊,无法停止也无法放弃。
    儿时他受到许多严格的教育,也经常挨打,打了以后不给饭,关在房间里好好反省。
    罚他的总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母亲对于父亲总有一种怕,令惜莲能理解,旧时代女性那一套在上一辈身上的确根深柢固,深入他们的骨髓里,扎根在脑袋之中。
    女人没有能力,没有地位,没有话语权,唯一的功能彷彿只有產子。
    母亲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还裹着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她唯一的期盼只有丈夫与孩子,可那孩子,也是为了讨好丈夫的礼物。
    有了优秀的孩子,她才能保障自己能一直受到疼爱,一直受到应有的重视。
    古代的女人要的那点尊重都是得这般换来的。
    所以令惜莲从不怪她。
    哪怕饿着肚子多日,哪怕房里窗纸全被贴起看不见太阳月亮,不见天日。哪怕生理需求无法被满足,便溺也只能如同畜生般就地解决,哪怕身上全是鞭打痕跡。
    令惜莲也不曾责怪母亲。
    可多少因此性格乖僻,可他依旧没忘了本份与良善。
    在他最幸福的时光之中,便是他七岁那时候。那时的他还不用背负任何压力,天还很高很辽阔,令家的花园便是他的游乐场。
    天天抓些虫子,爬爬树。在池塘里捞叶子。
    而也就是如此快乐的某一天,他跟雪麟一如既往拿着树枝追逐,跑过了五姨娘的小院,雪麟突然停下了脚步,「大哥,小八怎么在外面?」
    令惜莲跟着往里看,只见当时才两岁的令如聪自己站在院里,摇摇晃晃,看着危险。
    「我把他抱进去,姨娘可能没留意到。」令惜莲道。
    雪麟跟着进去了。
    一进去那画面,两个孩子一定是永生难忘的。
    五姨娘高高掛在樑上,两隻脚晃晃荡荡,她背着个襁褓,能看见婴儿的脚。
    孩子们知道五姨娘又生了个娃娃,只是大家都不喜欢那个娃娃,也开始议论五姨娘,五姨娘院里的下人们也都被掉走了,这里冷冷清清,但孩子哪懂为什么?在他们心里五姨娘就是那个随时带着零嘴和笑容,温柔招呼着他们的人。
    「五姨娘!」雪麟开始大哭。
    令惜莲跑了出去,他四处喊人,很快人都来了。
    五姨娘被放了下来,襁褓一开,里面的婴儿口鼻上捂着一块湿布。
    令老爷不在,家里没个能做主的,令惜莲的母亲掀开了那张湿布,那婴儿脸色发紫,死了。
    令惜莲就站在那里看着,大人们忙碌的拿了草蓆把五姨娘的身体包了起来,那婴儿……他就被摆在那了,谁也还没精神管他。
    「哎呦!」他们三姨娘说话带着点不知哪里的口音,尖酸刻薄,「真秽气吶!偷人还自縊,这屋里怕是没人敢住囉!这房子得打掉了!」
    四姨娘掩着口鼻,「真是……你瞧那死婴便罢,那令如聪现在怎么办?」
    七姨娘还很年轻,脑后盘着入时的髻,「大姐不跟这老五最好的嘛?小八给她照顾……」
    令惜莲的母亲一语不发。周围每个人七嘴八舌,乍时突然「哇」地一声,那婴儿使劲挣扎活了起来,惊天动地嚎啕大哭。
    如此渺小的生命在如此悲凉的现实之中奋力苟活,那惊人的哭声让一屋子人都安静了下来。
    随后令惜莲走了过去。眾目睽睽之下,他轻轻抱起了那个婴儿。
    他是家中老大,弟弟妹妹都没少抱过,看见哭泣的红婴也没忍住慈爱的心。
    小小的生命被他抱在了胸膛,轻轻晃着。
    为何人降世的瞬间总是哭泣呢?来到这世间,难道不好吗?一个个都是那般悲伤的表情。
    怀中的婴孩慢慢停止了哭泣,然后朝他露出了此生第一个笑顏。
    尚未学会说话的孩童便能理解悲伤与欢愉,只带着七情六慾降生的人类,此生不可避免总要受情所困,情不重,不生婆娑,爱不深不堕轮回。
    有情眾生来此世一遭,仍是只学会了七情六慾,怀抱着情感来到世间,又怀抱着情感离开人世。
    来空空去也空空,却是真的空空吗?
    婴儿被他们带回了家里,就跟令惜莲用同一间房间。共喜共悲,一同入眠,一同沐浴进食。
    偶尔婴儿夜啼,吐了满床又或是小便大号,令惜莲总不惊扰母亲替他整理。
    妹妹还小,跟母亲一间房,小八自己睡在小房里,不哭不闹,倒是省事不少。
    一直到令惜莲十岁那年,才与他们分开。但他对那令如聪倒没什么怜爱之心。
    十岁过后,令惜莲就没什么快乐童年了。母亲变得严厉,父亲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那时还是要科举的,在私塾唸书,背着那四书五经。一直到十三四岁那时候,就不用考那些了,但学还是要学,新的东西也得学,拳脚功夫也得学,骑马什么都要学,经营生意的方法要学,跟洋人谈价的方式要学,肩上背得越来越多,方素伊也越长越大。
    被欺负的模样,偷偷躲起来哭泣的模样,没有饭吃的模样……令惜莲何尝不是都看在眼里呢?本就对他带着怜惜,越来越介意,总心疼,总想保护着。
    但母亲会怎么想?对一个男娃娃如此上心,那是不行的。
    每每看见素伊哭泣的模样,他便想如儿时那般将他抱在胸膛,慢慢晃着晃着,他总会笑的。
    笑起来的样子如同花儿盛放。
    方素伊也许早忘了,可牙牙学语的他,头一次说出来的话语便是那「莲」。
    稚嫩的声音,软软喊着。
    他不懂什么身份地位,不懂什么卑贱高贵,单纯因为喜爱与亲近,吃力的张着嘴发音,「莲……莲……」。
    他不是公子,他也不是下人。
    方素伊如此悲惨,自己的母亲也如此可怜,难道不都是为了成全那个男人吗?
    五姨娘被跟牛一样卖了进来,嫁给了父亲,母亲也是高攀了令家。每个来到家里的女人都没能被爱,一生追求垂怜,追求物质上能够不再匱乏可怜。
    而那男人什么也不懂,皇帝一样享受七个太太伺候与求欢。孩子生下来也不管,一次也没抱过他们,彷彿眨眼他们就能自己长大,长大了就能变得优秀,替他争光,让他骄傲。不过是赚得几分臭钱罢了。
    这令家的大门囚禁了太多人,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的。令惜莲时常想,他要是成了当家,肯定不会让大家过得如此辛苦。
    下人能吃饱睡好,能识字读书,夏天冬天能盖上不同的被子……,为了如此,他必须更加努力才行。他这么想着,因此折下了自己的翅膀。
    他愿成为莲花池里扎了根的莲花公子,让每颗虫卵在孵化后都能成茧,破茧后都能飞翔。所以他并不告诉方素伊他的情感,也不希望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藏着掖着,只要对他好便好了。
    不过感情岂是能隐藏的呢?素伊在身旁的每一刻,那喜爱之情便难以掌握,希望他能知道,更气他的迟钝与纯真。
    转眼素伊就快十八,去留能够自己做主。令惜莲深陷矛盾,既希望他自由,又是那么的想撕碎他的翅膀。将他捆绑在自己身边,谁也不能让他悲伤哭泣,人可真是矛盾又如此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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