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是先到的,待他来了,陈家人已经点好了五出戏。
他和一班演员正坐在镜子前化妆,而她在前台弹着月琴唱词,以免观众空等。隐约可以听到,她唱的是晁补之的《水龙吟》——“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狂歌似旧,情难依旧。”
忽然外面传来了喧嚣,不同于喝彩,是带着兴奋和讶异的惊呼。他们毕竟是半大孩子,纷纷放下了油彩和笔,向外张望,不知是谁叫嚷,“下雪了,下雪了!香港还下雪呢!”
此时没了师父管束,他们禁不住这百年不遇景象,鱼贯而出跑到外面。
只有他怔了怔,忙拿起座上的一件披风,还没走出去,正碰见金爷赶他们回来化妆,只得叮嘱金爷将披风转交给妹妹。
正说着只见她穿着演出的旗袍,神色郁郁,抱着琴,掀了帘子走进来,慢慢走到镜子前,把琴放到一旁立着,回身叫他:“师哥,我帮你勾脸。”
那边金爷清点了人数,大声嚷嚷:“阿勇呢?阿勇去哪里了?”
其余孩子都回,“不知道。”“没注意。”
金爷立刻拔腿去找。
“真的下雪了?是什么样的,好不好看?是不是很冷?”他坐在椅子上,傻兮兮地笑,仰望着她。
“有一点。”
“为什么不高兴?”他温柔地轻声问:“是没有和哥哥一起坐车的缘故?”
她摇头,笔尖润了朱漆,“我先帮你化好再说。”
锣鼓点忽地响了起来,一班男孩子一个挨着一个出去翻跟头,偌大的后台忽然静了下来。
她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搁,低头捂脸啜泣了起来。
他刚要问,金爷又快步走了进来,四面看了看空荡的化妆间,急问:“阿勇呢?他回来了么?”
他摇头。
金爷一见她哭了,更是慌乱:“我的小祖宗!这是人家的寿宴,大喜的日子…”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门边,挑开帘子向外张望,“别被他们陈家人看见了,快别哭了!”他又走回来,从怀里拿出剧目单来看,安心点头道:“还早,阿良,你快带她到那边的杂物间,哄哄她,把她哄好,快去!”
他答应了一声,见金爷出去了,便横抱起妹妹去了杂物间。
杂物间里堆放着一些古旧的戏曲行头,还有一面蒙着灰有裂痕的镜子。他将她放在一张桌子上,反锁了门。
“告诉哥哥…”他微微仰头,手轻抚着她的背,“怎么了,囡仔。”
妹妹很长一段时间被当做男孩子,怕“囡”字出卖了她,他总是偷偷叫她囡仔,而后她长大了,也明了女儿身,他极少再这样叫她了。
她伏在他的肩上,委屈抽泣:“哥哥,为什么唱戏就低贱呢?我又没有做坏事,为什么要瞧不起我?”
他吻了吻她的额,“唱戏不低贱,古人所谓的贱业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刚刚在前厅,她们家的佣人拿橘子和糖砸我取乐。”她只是默默流泪,“我见到了她们的老太太,老太太中风了,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一个女人说我长得面善,像是老太太已故的孙女,另一个女人说我是下贱货色,玩物而已,不配和老太太的孙女比。”
他低头吻着她的脸颊,安哄道:“她们还说了什么,都告诉哥哥。”
“她们说,要买了我来,送给人家做妾,金爷听了也没有拒绝,只说怕师父不放人。她们又说,只要钱够了,没有不答应的。”她哭着不停地摇头:“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可是我怕师父会答应她们。”
他拿袖子在她的脸上慢慢按压,攒干她的泪,又捧起她的脸,看向她微红的水泉一样的杏眼,郑重地说:“除非你要离开我,否则我绝不会放你走。哥哥会保护你,不要担心。”
她扑入他的怀里:“那我不想给他们表演了,他们不尊重我。”
他抚着她的后脑勺:“我们是给陈先生的母亲过寿,是唱给她听。她生病了,所以不能开口阻止,那我们就当她是好人,好不好?”
她不哭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囡仔,以后我们离观众远一点,再不来人家家里了。”他笑得温暖,“不过你出来的时候就有点不开心哦,是什么原因?”
她双手揪住自己的耳朵:“我不要扮观音,不要。”
“为什么?”他一笑露出所有牙齿:“很多人想要扮观音呢。”
“要独自在寺庙里待上七天。”她顿了顿,怕怕地:“管教王师傅说,七天不准吃东西。”
他一把拥住她:“那是王师傅吓你的,是七天吃素。”
她摇摇头:“我不要扮观音。”
他揪了揪她的耳朵,担忧心疼道:“你不肯扮观音,师父要打你的。”
“打我就打咯…我不想七天都见不到哥哥!七天呢!”
他的脸上红白的油彩,让他更多了艳丽的清俊,而她小而圆润的瓜子脸,因哭泣而红彤彤的,更添了些可怜可爱。
哄好了妹妹,他们从杂物间走了出来。
外头的戏已经演到了第二场。金爷一见他们出来便迎了好几步,迫切地问:“师父给你们的披风呢?”
她去化妆镜前的椅子上找,慌乱地转过身:“我的这件还在,哥哥那件不见了!”
金爷“唉”了一声,“一定是被阿勇偷走了,阿勇逃了!”
“怎么办?师父说披风……”她睁大了眼睛。
金爷沉吟了一下:“你们先上台把戏唱好。”又对他说:“我现在出去找阿勇,这里你多盯着点。”
戏一场一场的唱,到了晚上,他和妹妹才知道韦师兄和阿勇师弟都死了。韦师兄是病死的,阿勇偷了披风出去,路遇两个地痞被抢了,自然不敢再回来,竟寻了一棵树,上了吊。而剧社里,就像从未存在过这两个人一般,一切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