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一的社交活动尤其多,像是直属家族办的酒聚啦、系上办的导览啊……可不是因林云泽个性孤僻,主要还是因为她穷。
穷就得去打工,打工后能社交的时间就更少了。
倒也不影响她交朋友,人际关係间最重要的还是得靠缘分与个性,上过几堂课后她顺利地认识了几个点头之交。
「拜託了云泽,週末的迎新你就来吧!一起去才不会落单啊!」一脸可怜样的是透过直属认识的同届同学——黄彦君,拉着她的手哀求。
虽然只是点头交,当人家如此诚恳地拜託她时,她根本无法忍心拒绝。
所谓的迎新,是系学会为了让新生彼此熟悉并认识系上学长姐,为日后诸多大小活动更方便进行所举办。主要行程就是一些团康活动,方便彼此开啟话题——也花不了什么钱,只是要牺牲一天的班而已。林云泽思量后决定去了,说不定能拓展人脉,会有意外的收穫也说不定。
生物系并非这所大学的重点科系,从狭小到可怜的系馆就能看出来他们是被冷落的一群人。也正因如此,系上的活动常常会借学校场地来举办。
例如隔壁的文学院,是两层楼如同四合院般的建筑,中央的广场还有大片草坪及树木,正适合办活动,虽然不是重点科系,系上学长姐倒也用心,在整个文学院的场地布置闯关游戏,由大二的直属带领闯关,促进两届感情交流。
只是林云泽那位靦腆的直属学姊不知道去了哪里,代替她的是一位非常自来熟的学长,热情地在林云泽身旁跟前跟后,试图帮她拿包倒水,不时开口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一开始林云泽只觉得学长的热情有点招架不住,但当学长在休息时间依旧跟她搭话、有意无意似地问起她的感情经歷时,她大概就明白为何直属学姊会不见了。
她又不傻,关于大学生涯的「五彩繽纷」、「交错复杂」,以前也曾听高中学姊说过许多,什么藉着直属名义搭訕的招数她略懂一些,就是不知道她真正的直属学姊是收了什么好处的共谋?还是被逼无奈?
拜託她出席的黄彦君被分到别的小队去了,林云泽待的小队中其他人互相认识,已经自成小圈圈,落得林云泽没办法找人岔开话题,只能耐着性子陪学长聊天。
当学长知道她的「前男友」居然是医学系学霸时,还不服气地表示医科男生都是无聊的书呆子,转头又说医科的女孩有气质又聪明。
却不知林云泽所谓的「前男友」正是他口中优秀的医科女孩。学长说得倒也不错,她学姊礼貌又聪明,比缠着学妹的傢伙好多了,她暗自想着,啼笑皆非。
一上午很快就过了,中午时段林云泽本来打定主意绝对不跟大家一起用餐。那学长却缠着她不放,伙着其他学长姊逗她,说她是嫌活动无聊了不肯留下来,推扯过后又说要送她回宿舍。听到她没住宿舍更乐了,掏出机车钥匙要载她回家。
林云泽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家在哪呢!又被学长说得左右不是人,只好勉强待下,拿了便当想找没人的角落速战速决,学长手一挥,喊上整个小队,十几个人围在她身边一起吃饭。
也许学长是好意不想看她落单,却只让林云泽想哭,又哭不出来。
进食是生理需求,就算她再怎么努力,终究无法避免在外面吃饭的时刻。开学以来她也在学生餐厅里吃过几次饭,只是那些时候有杨妍萱和刘余星两人陪着——她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两傢伙总是会支持她。只要有他们陪在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陪她扛着。
此时此刻跟她同桌的有十馀人,她却觉得自己像被围困的一座孤城。
她暗自叹息,默默拿下口罩、安静地吃饭。
四周的空气被冻结了一瞬,林云泽没有抬眼,却很确定周围人的眼神都聚集到她的脸上——准确而言是左脸颊上,她低头扒了一口饭,垂着双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接着有人提起系上大刀教授的话题,没有人问起她的脸是怎么回事。气氛被解冻了,却还残留着令人不安的尷尬,而林云泽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
下午活动开始时,学长在林云泽的视野中消失了。她混在小队里,跟别人的直属一起闯关,戴上口罩后又和以往一样谈笑自如,跟同学及学长姊都玩得很好。
风和日丽、笑语不绝,一切都很顺利。
中场休息时林云泽终于找到空档,趁着没人注意溜到二楼角落的厕所。
闯关活动没有佈置到这个地方,假日时也不太有人出没,她进去女厕后把门带上、锁起来,并没有使用厕所,只是静静地站在镜子前。
脱去口罩的保护,半个巴掌大的疤痕凸起,像紫褐色的蜘蛛,死命咬着她的左脸不放。
她照着辅导师教的方法缓慢地深吸气……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却忍不住反胃的衝动,转头衝进隔间里吐了。
五分鐘后她站回镜子前,用卫生纸与清水将自己打理乾净,灌了好几口水将喉咙间的灼烧感洗一洗。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像在看着围栏里的怪物,就算摘下眼镜,稍微模糊的视线仍然能看到一团黑攀在脸上。
学长想必很后悔吧?后悔自己居然试图搭訕毁容的学妹。而今天整个生物系都看到她脸上丑陋的疤了,说不定其他学长私下会笑话他的眼光呢。
也许她永远无法习惯这样的面孔。
既然都已经被这隻蜘蛛缠上了,林云泽也不打算永远站在镜子前面顾影自怜,只是……有时,那隻蜘蛛会化为令人恐怖的孤独感,鑽进她的身体里,啃食她的人格。
要是杨妍萱或是刘余星在就好了……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想起杨妍萱假日得帮家里水电行工作、刘余星读的心理系今天也在迎新活动。于是她把聊天室滑掉,又点开联络簿中心里辅导的那条电话,下礼拜三晚上若是不去社团活动的话就有时间能去诊所了……但她依旧没拨出去,停滞几分鐘,最终将手机放回包里。
还是再努力一会吧。
她待了好一段时间,慢慢冷静下来,想着也许有人会注意到她不见了,才伸手按乾疤痕上的湿漉。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笑,感觉状态恢復。
拉开门,一身素雅墨衫赫然倚在门外不远栏杆处。卓华原本正望着天空,听到声响便将目光移过来。
她就像一隻水鹿——优雅、沉稳,在令人迷失的密林中,昂起美丽的头颅。
林云泽毫不犹豫地退回去、将门甩上。
卓先生?不,是卓教授!她赶紧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确定口罩有在脸上。
对呀!上次她跟助教来领加选单时就知道卓教授有间小办公室在文学院里,虽然是假日,但人家会在这里出现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教授还等着用厕所呢。她刚才那么慌张……也太丢人了吧!转念一想,她跟卓教授也只见过一次面而已,教授大概认不得自己?林云泽左右想了想,毕竟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最终仍小心翼翼地开门。
教授还站在原地,望过来的神情中带着一点好奇,像在观察她做了什么蠢事。她尷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乖巧打招呼,「教授好。」
说完便想开溜,卓华清了清喉咙,「林同学,你怎会在此?」
卓教授记性惊人,居然还记得她姓林。林云泽硬着头皮将脚步收回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今天系上借了文学院办迎新。」
「怪不得如此喧闹。」卓华将视线投往楼下。林云泽也靠近一点,只见活动已经开始了,人群再度活络、熙攘欢笑,却没有特别留给她的位置。
她在心中叹气,反正有没有她都没差,乾脆直接回家了吧?正在考虑时卓教授又开口,「我见你脚步虚浮、面色透白,身体可有不适?」
「这也能看出来?」林云泽讶异地说。
「望闻问切,前两者而已。」卓教授微微扬起嘴角,「若是不介意,我可为你切诊。」
没想到教授还会医术,但看她一身古雅气质,倒也十分相衬。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扫兴,乾脆地伸出右手。卓教授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一开始那白净的指尖冰凉,在她的脉门上放了几秒后渐渐感觉温热。
她看着人家的手指有点出神,却没见到卓华虽然正在帮她把脉,眼神却留恋地停滞在自己脸上。从眉尾滑至耳际,然后缓缓移到脸颊处,想看穿口罩似地盯着左脸颊。
失态只存在须于之间,卓华瀲起双眸、神色如常,「嗯,无甚大碍,不过心绪不寧,易有邪祟侵扰。」
林云泽听得茫然,邪祟又是什么?卓教授没有多做解释,微笑道,「你年纪尚小。若是心中烦忧难解,当同师长倾诉。」
这是在暗示自己可以跟她诉苦吗?林云泽暗自揣测,又觉得有些荒谬。
卓教授此时才放开她的手腕,「好了,回去玩吧!莫要想太多。」
那语气彷彿真的在哄小孩似的,她虽然只是学生,可也没有那么幼稚啊!林云泽有点想笑,乖巧地向教授道谢。
她本想回到迎新活动中,但一面觉得没意思、一面又捨不得让巧遇在此中断,身体都转向了却又滞了滞,一时间不知该去哪才好。
「可是还有顾虑?」卓教授较林云泽高出大半个头,低头时肩上雾白的发丝顺从地心引力垂下,在空气中飘散着不知道是不是林云泽错觉的淡香。
若是换身衣服、再扎个老式的男士发髻,就和她浅意识製造出的卓先生一模一样了。卓先生,在梦里确实也是她的师长。
鬼使神差,或着是命中註定。林云泽吞了下口水,「教授,你看过最可怕的疤长什么样子?」
「疤么?」卓教授想了想,「我见过许多疤,有利器伤的,亦有火烧者,却并不可怕。」
「这样阿……」林云泽露出开朗的笑,「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她说这些干什么呢?人家跟她又不熟,心里有点后悔,没想到卓教授顺着话题继续道,「可与你的烦恼有关?」
「啊……」这一下来得突然,人在困顿时又有谁能不对他人的关心敞开心防呢?她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嗯,我前阵子……在脸上留了疤。」
当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时,心中什么也没想。
好像时机到了,就该将它们说出口——说出来,就没事了。她抬起头,卓华没有微笑,正专注地看着她。
于是她一鼓作气,「疤啊,要是长在别的地方也就算了,偏偏伤到脸。看来还要单身好一阵子了。」
她说这话时带着开玩笑的意味,试图缓和气氛。
「若是真心相爱,又何须在意皮囊?」卓教授却答得迅速又真切,「我有个朋友,她心爱之人半张脸被火灼伤,情意却不减半分。」
她点头回答,「要是另一半毁了容,我大概也不会随便拋弃她吧?」
卓教授摇摇头,「她们认识时面容便已如此。」
也就是说这世上也是有人不看外表的吗?不过那些人只佔少数吧?旁人议论的眼光还是不会停止,更别提那位半张脸被烧伤的人也许有其他令人钦慕的特质……林云泽想了下,依旧觉得自己前途堪忧。
她笑着本想开个玩笑带过,抬眼却见卓教授的神情,严肃得甚至微微皱起眉。
卓教授并不只是为了安慰她才说这些话的啊……她突然又开不了口,卓华也没有再说话。师生两人沉默了几分鐘,却比林云泽不停交谈的一个上午更自在许多。
卓教授就在她身旁半公尺左右的距离,倚在栏杆边低头看向人群,乎有所觉地问,「莫非……你是受了同儕欺负么?」
「没有没有!只是我突然有点感伤!」林云泽赶紧解释。
「那便好。」卓华点头。看着人群的眼神冷淡而疏离,对底下的欢愉热闹没有半分热情。
没有心动不已、没有言情小说式的肉麻感触,她看着卓教授侧脸,心中有股暖意扩散,好似所有错误与意外,最终都能归于平安。
明明第一眼见到时是那样灼痛得难以忍受。
林云泽缓缓吐了口长气,压在心底的恐慌也随之一丝丝洩出。
面对林云泽脸上的疤,多数人都选择当作没看到,就像中午时那样。少数时候她会收到带着恶意的灼烈目光,要在她的脸再留下烫伤似的。而遇见邻里中的大妈时,就算没有露出脸颊,也能感受到背后的怜悯与议论。稍微认识的朋友,则会忙着安慰她,这不会对她的人生造成太大影响。
无论何种,林云泽都以微笑回应。
无论何种,都在她心里留下刻痕。一道一道,凌迟的痛苦迟早会超过留下疤痕的伤害。
她顺着卓教授的视线往下看,高处的视野清明,林云泽看到早上的学长,此时在角落跟另一个学妹谈笑。她看到拜託她来的黄彦君,已经跟一大群人混熟了,看起来还玩得很疯。
她看着他们,心中的情绪称不上负面,只有事不关己的淡然。
终究只是旁观而已。
刚升高二时,林云泽当上游泳社的社长。第一次举办社游,是去海边烤肉。原本气氛很热络,有人下水、有人生火,大家玩在一起,渐渐有了社员的团体感情。
直到谁提起在公共浴室捡肥皂的话题,有人半开玩笑地嫌弃同性恋是社会乱源,要是社团里有的话,学校泳池就是爱滋病的温床,在场的游泳社员都要完蛋。
现在想起来,这种言论处处都是值得吐槽的点,林云泽也不晓得怎么会有人以此为乐?两年前敏感无知的青少年已离她太远。
当时的她早已知道自己就是个「死同性恋」,而作为柜内人,基本技能就是对歧视言论毫无反应——只有漠然才能撇清自己的嫌疑。
所以她没有说话、没有反驳,坐在她身边的学姊也是。
两个人连眼神都没有交换,只有假装不经意的碰触在安抚对方的情绪。
「干你娘,你有什么毛病?都什么年代了还在说这种反智的话?我阿公都比你懂事啦!」斗鸡似的嘹亮骂声来自一个头娇小的同届女孩,她平时声线甜美可爱,打扮也总跟着最新潮流走,一直都是社内男同学们讨论的重点之一。她平时不常下水,林云泽也不常跟她说话,谁知她开口骂人根本不留情面,骂起脏话又狠又兇,在场几十个人都傻了眼。
林云泽忍不住偷笑,作为前社长的学姊慌张地想安抚女孩。于是她担起现任社长的职责,打着哈哈转移话题缓和气氛,再私下称讚对方的义举。
从那时开始,她就知道杨妍萱是能信任一辈子的深交。
林云泽的性子有点古怪,只要天时地利人和,一旦感觉对了,就算只有一面之缘,那也是会被她放在心里的人。
相反的,只要感觉错了,任凭再怎么献殷勤,她也只会给人看起来很亲近的笑容。
无论是有点讨厌的人、对她好的人、她有些好感的人……甚至是一见钟情的人,只要被分到界线外,那终究是一样的。
而卓教授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越过了那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