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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娘,您放任旁人的恶念滋生壮大,这也是在行恶,所以我想要向陛下求情,让他不要罚太子哥哥了,我想挽回这桩恶事。”
    周书禾对岁岁的教养向来很看中培养他个人的观念,十分乐于孩子拥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不轻信、不盲从。所以,她并不意外两人会有意见相左的一天,甚至此刻,她还在为岁岁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缜密的思想而感到骄傲。
    她帮他总结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应该给恶念生长的土壤?”
    岁岁眼睛一亮:“是!阿娘也觉得这是对的么?”
    周书禾拉来一把凳子坐下来:“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岁岁,你很聪明,比阿娘想象的还要优秀。”
    在孩子越发激动欢乐的情绪下,她抬手刮刮他的小鼻子,微笑道:“但是,我还是不会允许你去找皇帝求情的。”
    岁岁一愣:“为什么?”
    “若要讲道理,是因为陛下正在气头上,你去求情不仅没用,还会被他迁怒;若要讲实话,则是我不允许你去,我就是要让陛下厌弃楚承稷,日后让你当皇帝。”
    “什么?可是我不想……”
    周书禾温柔地打断他:“没有什么不想,你方才说你想要一片恶意无法滋生壮大的土壤,但你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孩子的‘想要’都是空谈,即使你长大了也不过一介闲散王爷,又有什么资格谈及‘想要’呢?”
    不等岁岁回话,她又继续开口:“我是你的母亲,所以即使你我意见相左,我也只是把你困在这里不许你做想做的事而已。但倘若是其他人,陛下——或者换一个其他人做陛下,当你们意见相左,你一个混淆皇室血脉的孩子又会受到怎么样的对待?这些你想过么?”
    “……”
    “所以无论如何,得先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是岁岁现在还是小孩子,力量有限,而我会帮你。”
    “不……”岁岁五官皱作一团,喃喃道,“阿娘,你这是在诡辩。”
    周书禾摇头,她今日的语气一直都很温柔,可越是如此,态度就越是强硬得让人害怕。
    “你错了,”她说,“这不是诡辩,这是强权,是我正在对你做的。”
    “岁岁,你有你的想法,这很好,一定要记住自己的初心,然后努力改变皇宫、朝廷乃至整个大宁,去实现它。”
    “但是首先,你得有这个力量。”
    *
    太极殿的灯火一夜未熄,临近巳时,皇帝合上卷宗,神色难辨。
    “稷儿那里怎么说?”
    祁遇立在他身后,恭声道:“稷殿下在东宫思过,愧疚难当,未有任何言语。”
    皇帝冷笑:“未有言语便是愧疚了么?我看他是抗旨不遵,不肯把他的同伙们供出来!”
    祁遇没有立刻回话,默默从新提拔起来的御前秉笔袁显手中拿过一盅汤药,递到皇帝面前:“陛下息怒,这是鹤娘子用丹药灵水熬制的仙汤,有延年益寿之效,得趁热喝了才是。”
    皇帝接过来,犹不解气,斜瞥他一眼:“我看你倒是向着那逆子,怎么?这太子党装得久了,也想跟陈常青之流一起被关进诏狱不成?”
    此番说来严厉,但实际上,无论是配合陈常青行事,还是带兵跟着楚承稷入宫,这些事都是皇帝自己疑心,主动指派祁遇去试探太子的。如此好用的鹰犬,即使是皇帝也不会随意弃了去,这番不过气话罢。
    而派他去了之后,祁遇做的一些小动作,皇帝则是全然不知的。
    他心里明镜一样,不慌不忙地说了句“陛下息怒”便等着皇帝的后文,果不其然,他纠结片刻,难以启齿似的又开了口。
    “你方才说宁家似也参与了太子谋逆一事,此话当真?”
    祁遇闻言,面上似有隐忍悲愤:“陛下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一直善待宁家,对庄妃娘娘也爱之重之,他们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连龙袍也敢盗得了,真是愧对您和太后娘娘一片扶持之心。”
    “太后……”皇帝阖上眼睛,苦笑道,“单凭宁潺一人,如何能盗取龙袍送出宫外而不被发现?这个宫里只有铱誮太后和皇后有权管辖六宫中人,皇后同庄妃向来不睦,她自己膝下又有楚王,万不可能参与此事,便只有朕的母后,可助庄妃行事啊。”
    祁遇大惊:“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怎么可能……”
    “她也姓宁。”
    “陛下……”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你去把鹤婕妤叫来,她最近那丹药极好,朕这次病重得愈多亏了她,挑个好日子晋她为嫔位吧。”
    这个点朱悬月应当是在丹房里,祁遇领命称是,不到片刻就找到了她。
    六年来,朱悬月被祁遇帮扶着,从区区采女一路攀上了婕妤的位置,她亦是勤勤恳恳地给祁遇做事。两人交往颇多,合作很是愉快,按理说关系应当也不错,可不知怎的,每每见着他,朱悬月还是会觉察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和同周书禾相处时的轻松惬意完全不同。
    这会儿被祁遇抓个正着,朱悬月跟被毒蛇盯住的兔子似的寒毛直竖,生怕自己最近搞砸了什么事儿,要挨他柔声细语的一个大逼斗,直到听说是皇帝找,这才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争执
    “鹤娘娘请留步, 还有一事。”
    朱悬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祁掌印请讲,妾身自当万死不辞。”
    祁遇温声道:“娘娘言重, 是仙丹的事。您之前说陛下近日会气血淤积暴躁易怒,今日奴婢一瞧, 倒似没有这样的症状,陛下心气平静得很,看着是得天庇佑, 万岁平安之态。”
    可没谁真的希望皇帝万岁平安。
    朱悬月一脑门冷汗,连忙解释:“之前陛下缠绵病榻两月有余, 这几日得养养,不宜再下重药,掌印若是有要事要办……”她确定左右无人, 才小声道,“少则三日多则七日, 妾身便能确保陛下显出‘暴躁易怒’之症。”
    祁遇颔首:“劳烦婕妤娘娘了。”
    朱悬月连连摇头不敢当:“哪里哪里。”说着便一溜烟逃走了。
    祁遇自然不会阻拦。
    他今日将宁家的动向告知皇帝,本想趁他情绪激昂不受控的时候,激他去永宁宫找太后犯浑。皇帝自小养在楚怀章母妃端太妃宫里,和太后其实并不亲近,只是他见惯了端太妃对楚怀章的关心爱护,对母亲憧憬得很, 这才表现出为众人称赞的孝心来。
    只是这母慈子孝的壳子里空有血脉相连的情分, 却无信任支撑,实在脆弱得可怜。皇帝一朝梦碎口无遮拦,太后又是个口舌笨拙的糊涂人, 话不投机恶言相向, 倘若皇帝愤恨之下先是处置了宁家, 后又怒急攻心旧病复发,实在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招如今是没法立即奏效,祁遇倒也不着急,他出宫回府,遣了个小厮去徐太医府上问候。
    “你把这本医书给徐太医,就说我闲暇时在太医院翻到一个特殊的龟息养生法,入冬前用药龟息,让人睡上七日,身体便会康健些。太后娘娘年岁大了,近日忧思过度,眼看就要往冷天去,得好好给娘娘养养身子才是。”
    小厮应声离去,祁遇翻看着监察院送来的文书,一瓣枯蝶般的落叶从窗外飘到他的案前。
    秋已至,冬将来。
    既然皇帝陛下要晚几日才会有那暴躁易怒、情绪激昂的症状,那么太后娘娘也可以再多休息几天,那些掩盖在血缘亲情下的猜忌和旧日隔阂,延迟些再爆发也无妨。
    *
    正如祁遇所料,太后身体刚被调养好一点,皇帝就匆匆跑去永宁宫同她对峙,太后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突然面对皇帝的质疑,又急又气,和他大吵一架。
    等皇帝怒气冲冲回到养心殿,却见到周书禾等在殿外,没好气地问她:“你怎么来了?”
    周书禾走这一趟,是因为实在受不住岁岁苦苦相求,准备找皇帝求个情,正好这会儿他和太后闹得不可开交,一时间对这亲缘情义又是抗拒又忍不住渴求,她瞅准这个时机,明里暗里地讲了些父子情分的话。
    皇帝左思右想,也是,他不能做太后和先帝那样的父母,做儿子可比做老子难多了,不能太过苛责。
    那么抗拒和愤怒就发泄在陈家宁家身上——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连表妹庄妃宁潺也被贬成庄宝林,禁足在钟粹宫;软心肠则留给楚承稷,本是要砍脑袋的谋逆大罪,临到了尚能留下一条命性命。
    尚未立冬,宁王的处置便定下来了——革除爵位,发遣至镇北关圈禁。
    皇帝左右就两个儿子,如今楚承稷出局,便只剩下了皇后宫里的这一个独苗苗。报信的宫人态度过于谄媚,连坤仁宫里的一众狸奴都受不了,被大白和她的子孙喵喵叫着赶了出去。
    等那宫人半是告退半是逃跑着踏出坤仁宫门槛后,周书禾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心情不错,抄起耀武扬威的大白抱在怀里一阵猛撸,一旁的岁岁也有学有样,随手捞了一只不到半岁的小奶猫,撸得猫咪们十分享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周书禾纳闷地看向他:“为娘高兴,是在高兴宫里只剩你这一位皇子,皇帝身子骨也不健朗,和太后娘娘争执过后还病倒了。想到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登基,日子过得顺畅,这才高兴得很,可你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想你太子哥哥好好的么?现在他流放圈禁,步了先太子渊殿下的后尘,你又是在高兴些什么?”
    岁岁嘿嘿一笑:“阿娘高兴,儿臣就高兴。”
    周书禾无语:“哪里学的油嘴滑舌,赶紧的,说实话。”
    闻言,他笑眯眯地放下小猫,两手背后,小大人似左右踱步。
    “如果那日我去求父皇,他不光不会放过稷哥哥,甚至会觉得他心机深沉蒙骗于我,绝不是一个流放圈禁可以了事的。但我没有这么做,而是缠着我的聪明阿娘去求情,阿娘说话又好听,把父皇骗、不对,把父皇讲服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才保下了稷哥哥。”
    “儿臣这几日算是想明白了,阿娘说得对,人就得把先机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命还在,圈禁也没有关系,等我以后当了……”他左右看了看,踮起脚尖悄声说——他现在是真的会讲悄悄话了。
    “等我以后当了皇帝,想把稷哥哥放出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而且那个时候我都是皇帝了,稷哥哥就不会有机会晓得我的身世,即使晓得了,他也不敢不对我好,因为我是皇帝,比所有人都要厉害。”
    周书禾想了想,蹲下来迁就他的身高:“我觉得不能这么想,即使你是皇帝,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好的。”
    “为什么?”
    “你看,阿娘对你父皇好么?”
    “……”
    岁岁几番欲言又止。
    “还有宁家、陈家,以及许多你不知道的人,大家都对他不好。皇帝的确是全天下最威武最厉害的,却不见得是最讨人喜欢的,你若是想要旁人对你好,就得先对旁人好,做个好皇帝。”
    “我要是对旁人好,大家也都会对我好么?”
    周书禾摇头:“也不是,即使你是好皇帝,也会有坏人讨厌你,会有好人误会你,但你的目标并不是做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不是么?”
    岁岁茫然:“那我要做什么?”
    周书禾抚摸他的额头:“你要听百官之声,让朝堂政治清明;听万民之愿,让百姓安居乐业。还有你自己说的,想要一个周全而不严苛的规则法度,让这天下再滋养不出恶的土壤。”
    “这很难,但我希望你能做到。”
    “要是我做不到呢?”
    “阿娘会帮你,祁掌印也会,还有王大人、范大人、熊大人……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用尽一生,也不过是想要祈得一个愿意做这些事的皇帝,和他们一起做到罢了。”
    作者有话说:
    有点瘦,但我心虚么,我不心虚,我上班了(虚张声势)
    第78章 驾崩
    本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到了晚上,却又发生了变故。
    “娘娘,稷殿下自戕了。”
    听闻这则消息时, 周书禾刚把岁岁哄睡,躺在椒房殿的贵妃榻上养护皮肤, 面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面脂,小巧温腻的白玉轮正在脸上上下滚动,用以紧致肌理。
    她猛地坐起来, 玉轮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说什么!?”
    春叶回道:“稷殿下明日便要流放出京, 今日却在东宫自戕。陛下本不欲他死,现下正大发雷霆,说要让挑拨他们父子情分的陈、宁之流付出代价。”
    这事说来讽刺, 承平年间先后两位太子,名义上都是自戕身亡, 可皇帝想让他死的人,自己并不想死,而皇帝想让他活的人,却也并不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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