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有些挂不住脸,板正道:“有什么好笑的。”
“对对对,不好笑。”
“……”
牢狱潮湿,偶有水珠承不住重,啪嗒摔在地上碎做八瓣,祁遇和周书禾中间隔着粗木栏杆,却能感觉到她正憋着笑,一颤一颤地抖着。
再没人说话了,好在也没人正在伤心难过,两个人就着偶尔滴落到地上的水滴声,专心吃完一盒点心。
周书禾拍了拍身上的碎屑,从衣兜里拿出一块挂了穗的玉佩交给他,说:“这个还你。”
那玉通体油润,透白中泛着点青,刻出一朵周书禾年少时最爱的栀子花,尾部穗子是用白绿丝线扎成的,交接处系得有点凌乱,但也看得出是用了心,反倒有几分野趣。
这穗子祁遇亲手给她做的。
他总觉得周书禾像株青青翠翠的小禾苗,和那些名贵的花草不同,生在田间清风下,有着一种类似吃饱穿暖晒着太阳时感受到的旺盛生命力。这株小禾由她父母养育长大,等她长成了穗儿,就该他来悉心呵护。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过去觉得矫情、不好意思,或者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从未说出口的话,现在再没有立场来感怀了。
“之前我一直没有还你,后来没法还了,前几日在身上又见到它,想着还是给你吧。”
祁遇胡乱着点头,背过身去不想看她,从周书禾这里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颚线,和同样紧绷的声音。
“其实你不必特地还我这么麻烦,我自知身份,不会污你清白的。”
她摇头,又想着这人拿颗乱糟糟的后脑勺对她,哪里看得到她摇头,轻叹一声,斟酌了语气才开口。
“我说过我是个没良心的糊涂人,日后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景,还你这佩不是别的,只是想同你恩义两清,今后你也不必念我旧情了。”
别再念旧情,别顺着这块遗落的玉佩寻到我的境况,别在朝中争端尚未平息的时候,罔顾圣意执意要先平南方叛乱,别和皇帝离心,别死。
“你要自己过得好好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想不起来,在真正十四岁那年,自己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决定把这块玉佩带在身上,甚至嫁人生子也未曾离身。
直到灾厄来袭,她什么都舍了,小小玉佩自然也不能留下。
第4章 前世
周书禾尚未走出狱门便觉得不对,守在两侧的狱卒无端没了踪迹,她深吸一口气,心知是家里人寻来了,提前做出个乖巧无辜的脸色。
果不其然,周恪立在外头。
他身边带着的是几个签了死契的家生奴,原当值的狱卒被他半软半硬地威胁了几句,得了再三保证,定要把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才罢。
一个多时辰前听小厮禀报,说五姑娘果然去了蚕室,那会儿周恪是真的打杀了周书禾的心都有,无论是为了周家的名声,还是看朝廷对乱臣贼子的态度,这事儿传出去谁都讨不了好。
不过这一路走来冷风呼呼吹着,本就吹熄了五成火气,临到牢门前和差役试探着谈了谈,得知周书禾一路隐了身份,到了还对这些难缠的小鬼多有打点。想她该藏的藏,该封口的封口,知道要避着祸事,心里也算有些成算。周恪这下又觉得自家闺女比旁的丫头强得多,再瞧她乖乖巧巧地叫着爹爹,当真是半分生气也没有了。
只是面上还得绷着,他在前头大步流星,周书禾低眉顺眼小跑着跟在后面,上了马车忙从车厢侧面的格子里拿出茶具,给亲爹泡了一壶茶。
茶香氤氲,白茫茫的蒸汽柔和了她本就带着稚气的一张脸,想到孩子在外宿了一宿,这会儿一定是累了,却还这样小心讨好自己,周恪实在狠不下心肠,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禾丫头,我知你从小敬重有才学的人,现在心中怜悯遗憾也是自然,多余的话我不讲,只到此为止罢。你母亲在邻县给你找了户姓胡的人家,是富户家里的嫡长子,本也是定了亲的,只女方体弱未过门便去了,这才被你捡漏,品貌性情都是好的,你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后面的话像是从深水里传过来的,断断续续不清晰,周书禾沉默着,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卷进那个漩涡里。
上一世她嫁了。
那时她虽心有不甘,却也算不上不愿,诚然她曾经很期待嫁给祁遇,和他在一起时所感觉到的轻松愉悦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可这就跟她最喜欢吃蟹粉酥,但母亲说这时节不好吃蟹,那莲花酥也很好一样,没有祁遇也可以有别人。
比如胡泽。
周书禾是妥妥的低嫁,若不是时间紧迫大选在即,知县嫡女断断是不可能嫁给富商之子的。加之成亲后很快她便陆续诞下长子胡烨、长女胡杨、次子胡烁,丈夫更是把她当成祖宗一样供了起来。
即便是承平二十一年那场糊里糊涂的朱玉案后,周家被牵连败落,公公婆婆对她的态度越发微妙,胡泽却也没有亏待过她一分。
后来当她终于可以冷静下来,客观地评价这位丈夫时,周书禾愿意承认他大概比世上大多数男子都要好,只是面对事关生死的灾难,哪怕是比大多数人要好的人,也难免堕作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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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县城,周书禾给父亲和自己斟了茶,她盯着摇晃的水波半晌,突然开口道:“爹爹,我想参选入宫。”
“……”
周恪疑心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提高声音问她:“你再说一遍???”
周书禾听他的话,果真再说了一遍:“爹爹,我不想嫁到胡家去,我愿意入宫。”
“闭嘴!”周恪呵斥道,激动之下几点唾沫星子落到周女儿面颊上,她伸手抹了抹,小声怼他。
“您方才要我再说一遍,说了您又要我闭嘴,还弄这么埋汰……”她话到一半,见周恪气得涨红了脸,只得偃了旗闭口不言,毕竟老天让她重活一世,也不是为了气死亲爹来的。
周恪垮着脸皮绷着嘴角,一路上反复欲言又止,忍着再没跟她说第二句话。到了家先叫人带她去沐浴更衣,转头去了正屋,准备向妻子告女儿的状。
而周书禾luo着身子钻进浴桶,把自己沉在水里,任前尘往事朝她袭来。
很多事情得从头说起。
先帝同皇后感情十分要好,早早立了皇后所出的长子为太子,皇后走了也未立继后。本来嫡庶分明无甚可说,问题在于先帝实在万事皆好,连寿元也好得过了头,竟像是夺了儿孙福气似的,莫说太子,连太孙都没有活过他。
三年内走了两个满意的继承人,老皇帝很快撒手人寰。剩下的二十多位成年皇子中,有五位有着极为显赫的母家,几人斗来斗去谁也不服谁,并且谁也没想过,最后登上皇位的,居然不是他们中的谁。
当初还不是皇帝的二十三皇子找到一个人,谈了一件几近荒谬的交易。
他向故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嫡公主靖嘉承诺,若能登上帝位,则过继她的幼子,百年之后传位于甥。
当年二十三皇子时年二十三,十五岁大婚以来府里妻妾十余人,却无一子女,众人虽不说,但已默认此人子嗣缘薄,不可能登上大位了。
这个作为皇子最大的问题,却成了靖嘉长公主,这个收复了先太子大半势力、并为宗室所尊的女人扶助他的原因。
登基后,当今信守承诺,赐靖嘉长公主年仅四岁的幼子冠国姓,封太子,交于皇后抚养。
然而承平十一年,贤嫔有孕,诞下大公主。
有一便有二,皇帝正直盛年,既然他能生、又乐于垂怜后宫,皇子便不再是镜中花水中月,到那时,现在这位太子及其党羽该当如何?但皇帝三十四岁只得一女,子嗣缘分单薄也是事实,若再没有皇子,太子依旧是唯一的继承人,此刻蠢蠢欲动的众人又当如何。
朝堂上下的各色心思止于承平十五年,皇帝突然宣告天下,封嘉妃所生皇次子萧承稷为宁王。
起先没人知道这个嘉妃是谁,更没听说过宫里什么时候有了皇子,后来打听到嘉妃正是六年多以前失了宠被打入冷宫的朱美人,而这位宁王殿下,第一次露面时便正好也是六岁。
宁王被藏了足足六年,甚至比大公主还要早生两年,这其中的政治目的和宫廷秘辛皇帝什么都没解释,但众人见二皇子的名字和封号,便什么都明白了。
继承社稷,大宁帝王。
前朝明白了,后宫明白了,太子党也都明白了。
这便有了承安十九年靖嘉长公主的谋逆案,和承安二十一年的朱玉谋逆案。
祁遇的三叔祁蕴之作为太子开蒙以来的老师,就是在承安十九年获罪的,这个案子有非常切实的人证物证,直接牵连太子楚承渊,致其被废并发配北疆。
而两年后,镇南总指挥使朱玉被监察院都督万敏告发谋逆,则更像是皇帝为除掉废太子党可能的残余势力,而有意构陷出的罪名。
这场谋逆案不到一月,就以朱玉不堪刑讯,畏罪自杀死在诏狱而宣告结案,而在他死前却供出与其同党的一位国公、三位侯爵。
此后四年间株连蔓引,自公侯伯至文武官员,被诛者超过万人。*
这中间有一些人的确曾与废太子交往甚密,但也有狱中被折磨的人扛不住酷刑,一定要招出什么,只得胡言乱语,随便攀咬出其他人。
而这些“其他人”,他们究竟是不是朱玉同党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背景,即使被构陷被残害也无处申冤。
就比如远在湖祥做知县的周恪,真是极好的人选了。
王孙贵族皇子公主,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即使是陨落也要压死一群人。
狱里关不下那么多要犯,便是执刑狱的官员也有入了狱的,无论是凌|迟扒|皮五马分尸还是徒流三千里,在这时通通不管,朝廷已经没那个人力物力了,直接杀——杀——杀。
等皇帝终于完成了他的政治斗争,转头却发现帮他管理江山的人去了半数,南方百越蛮族趁机侵扰,百姓流离失所。
正值用人之际,朝中却无人可用,加之政斗过后皇帝对文武官员的信任降至冰点,最后不得不效仿前朝,启用监察院宦官做监军使臣,除了监督权外再予其兵权,设三千护军。
这些前因后果,都是后来铺子里的伙计刘贵告诉她的,而刘贵又是祁遇手把手教出来的人。
周书禾庆幸他们把这些广阔又冷酷的真相摊开到了自己面前,让她知道苦难并非老天无端降下的惩罚,一切有因有果,残忍的现实好过命运无常。
作者有话说:
*化用了对胡蓝案的描述
第5章 荣辱
而她自己的经历,远比上面这些人们的争斗来得简单。
无非是失去父母庇护,然后战争、逃难、饥荒、易子|而食。
幼子不堪饥渴而死,丈夫胡泽哭着说没有办法了,给活着的人留一条路吧;夜里被窸窣的声音吵醒,女儿不见踪影,胡泽正用一块破布捂死从别人家换来的幼孩。
她发疯一样冲过去揪住胡泽的衣领,问他女儿呢你把女儿送去哪里了,而胡泽只能红着眼,说:“对不起小禾,我好饿啊。”
周书禾也饿,胃液像是要把内脏全都吃掉一样,第二天中午盆里有了肉,她没有吃,想吐也吐不出来。等到晚上家人睡着了,她爬起来胡乱收了点行李,叫醒最后剩下的长子离开了队伍。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胡泽其实是醒着的。
他放他们走。
虽然逃难一年损了肌肤容颜,忍饥挨饿使身体枯瘦了许多,但周书禾毕竟出身富贵人家,和劳苦了一辈子的百姓比起来姿容出众许多。离家后入了新的队伍,有人打这具身子的主意,她只稍做思索,便拿了那人手里的面饼。
饼很干,周书禾揪下一团放入口中,用口水濡湿了再吐出来,慢慢喂给胡烨。
不到五岁的孩子虚弱地窝在她怀里,她想起自己像胡烨这么大的时候,也爱窝在娘亲的怀里,最爱喝的是牛乳,最爱吃的是豆沙馅的酥饼,不记得哪位兄长在旁边读书,他念着史记里的句子。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她弃了礼节不讲荣辱,无所谓官宦人家教育出来的道德廉耻而只想活着,可即便如此,怀里的孩子还是在一个无衣无食的夜里,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起先还有人想轻辱她,后来渐渐也少了,人在物资匮乏的时候是没有道德的,但当物资匮乏的程度超过了阈值,人们其实连起作恶心思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书禾就这样跟着难民们往前走,一直走啊走,走到倒下为止,活着活着,活到死掉为止。
然后在某个被细雨模糊了虚实的傍晚,突然出现了一个只存在于回忆中的人,他伸手把她拉起来,洗掉她身上的泥泞,用热腾腾的米粥抚慰她的胃,再给她和她死去的孩子,分别定下了安稳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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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恪沉着脸告知来五姑娘今日去了蚕室前,周夫人李如岚便已经得了下人禀告,知道周书禾找回来了,正唤人传了膳准备给女儿接风洗尘。这会儿夫妻二人谈完,她回到房里,正好和送晚膳的丫鬟一同进了屋。
周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周书禾不是总能遵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