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燃背着一个巨大的旅游包,裹着雨披。雨水打在帽檐上,糊住了姜燃半张脸。路也看不清楚,土路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泞在土里,拔腿都费劲。
姜燃走了两条街才看到一家旅馆。街也不能算街,只是几家水泥糊的房子一溜排开。十家有九家门是关的。墙上到处刷的都是小广告,五颜六色,七零八落,倒是灰扑扑的泥墙上唯一的一点彩色点缀。一路没见一个人影,倒是有条狗盯了姜燃很久。姜燃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那条狗似乎觉得坏人不会这么理直气壮,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伊人宾馆。柜台里没人。姜燃往里面喊了句住店,原地等了好一阵。才有个大姐从后门进来开门。戴着一头蓝染的布巾,面貌看着大概五六十岁。
“三十一晚。”口音非常重。
“什么?”
大姐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只从巨大的雨披帽檐底下窥见一个好看的下巴。“三十一晚。”
姜燃仔细辨认了一会,才终于听明白。姜燃脱下雨披,露出被遮挡的半张脸。把身上的包砰的一下放到柜台上,在内侧一个口袋里摸出了身份证。大姐看了身份证一眼,明显没明白。
姜燃把身份证放到柜台上,眼神示意大姐。“登记。”
大姐一脸莫名其妙,挥了挥手。嘴里咕哝了几个字,应该是说用不着。
姜燃挑了挑眉,收起身份证,扫视了一圈,发现墙上居然还有扫码的地方。钱包里的现钱都没用上。像干她们这行的,到哪都得备着点现钱,不知道什么地方就不能扫码。
姜燃扫了码后,屏幕上跳出这个大姐怼脸的自拍头像。姜燃直接付了半个月的房费。“先住半个月。”
柜台里的手机大声响起:“支付宝收款450元。”随即一串钥匙拍在柜台上。
全程和姜燃没有半个字的多余交流,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意思。姜燃心下觉得有点意思。
这会包放下了,浑身松快。姜燃一手撑在柜台边,从夹克衫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叼了一根在嘴里,拿出打火机,拇指滚一圈,火噌一下冒了上来。
烟丝蜷曲,火焰芯子里,烟雾缭缭升起。
姜燃狠狠抽了两口,才慢慢开口。“你们这能包车吗。”
大姐这才正眼看了她一眼,好像之前一直没看到这个人似的。“一百一天。”
姜燃吐了一口烟圈。“什么车。”
大姐努努嘴。“停在门口的那个。”
姜燃透过雨幕,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车前头瘪了一块,漆掉得也挺有个性,像年纪大的牙口,黑洞洞的四面坍塌。
“行,就这个。我明天来拿。”姜燃点了点头,又扫了半个月的车钱。
大姐给了她一把车钥匙。姜燃接过钥匙,也没着急,在柜台前面站了一会。
门外远山重迭,雨幕层层。
姜燃这会才有到这个地方的实感,仿佛心也跟这场雨一起留了下来。
姜燃一根烟抽完,提着包上楼。
她转过身上楼的时候,大姐忍不住看了她两眼。倒不是因为她漂亮。只是感觉……这个人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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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姜燃偶然从《看见》里,翻到了一篇非虚构报道,她一直都订阅这个杂志,里面是一些记者和非虚构作者的真实报道。姜燃喜欢看这些真实的东西。看到了《新桃花源记》这篇,记录了一个至今与世隔绝的民族。里面只有文字,没有照片。姜燃对这里非常感兴趣,想拍一个相关的纪录片。正好做完了之前山区留守儿童的采访项目,处于短暂的空窗期,就打算先一个人过来看看。
同乡也是真的偏。姜燃早上七点就起来,坐了六个小时高铁,两个小时绿皮,一个小时大巴,外加二十分钟城乡公交才到这里。
房间还算干净,常年无人居住的灰尘味和潮湿的霉味夹杂在一起。
天实在有点冷,姜燃权衡之下决定开空调除湿。随即发现这里没有空调。姜燃突然想起来这个地方夏天也不会超过三十度,是不安空调的。
夏天已经到了末尾,陡然下了场雨,冷气浸透了骨头缝。姜燃进浴室洗了个澡,身上才慢慢暖和起来。
姜燃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里有一个未接来电。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姜燃准备装作没看见。还没等她坐上床,手机又亮了。
姜燃脸有点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接通。
电话里传来男人的声音。“然然,到宾馆了吗。”
姜燃开了免提,随意地用毛巾擦着头发。“到了。”
“刚才怎么没接电话。”
“洗澡。”
男人声音殷切而沉稳。“洗完澡记得吹头发。你每次都不吹,这样下去容易头疼的。”
“知道。”姜燃放下了手里的毛巾,突然不想擦了。
雨声一点一点淹没电话的声音。
男人听到姜燃的语气,沉默了一会。“你这次去拍摄要多久。”
外面雨声很大,姜燃突然感觉这声音很远很远,像蒙上了一层塑料布,所有音画都显得沉默而孤寂。
“一年半载回不来。”姜燃点了一根烟。
男人没理这句话,只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又抽烟了?都说了对身体不好。怎么总是不听话。”
姜燃没回话,深深吸了一口烟。“说完了?”
电话那头彻底没动静了。姜燃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打电话。姜燃一根烟抽完了,准备挂电话,只听见手机里的最后一点声音。像弥留之际的呓语,梦境与现实在此处断裂。
“燃燃。我等你回来。”
姜燃直接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