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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花沟地处大横山区西北部,人口众多,耕地面积不足,最艰难那几年连田鸡都吃绝了,二十多年里这种生物就只出现在传说中。
    而1980年夏天,根花根宝居然破天荒的抓到一只田鸡,还拿回家想给小呦呦熬汤喝。
    这件奇事迅速传遍整个菜花沟生产队,奶奶陆老太听说后骂骂咧咧着冲回家,抢走了孩子们的劳动成果,作为他们“吃独食”的惩罚,当晚还不许他们吃饭。
    饿不住的孩子们就趁大人不注意偷摘了一个未熟的石榴,还好心把最大份给了最年幼的呦呦,这不,一吃就吃出问题了。
    这也就意味着,她回到了呦呦出事前一天,一切都还来得及……不过,不幸的是,她已经再婚了。
    卫孟喜眼里的小火苗亮了又灭,不过很快又亮起来,小呦呦还活着,这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她不能太贪心。
    孩子们被这样的妈妈吓住了,他们的妈妈平时在爷爷奶奶跟前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小鹌鹑,“妈妈咋啦?”
    卫孟喜只觉一股快意在心头流转,比劫后余生大难不死还快乐,朗声道:“卫雪卫国进来。”
    无人应答。
    “妈妈你叫谁鸭?”卫红馋兮兮含着手指头。
    卫孟喜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叫出了继子继女的大名。这对花棒自打出生就没娘,爹又远在千里之外的矿上,陆家人只给取了小名,现在还没大名呢。
    “根花根宝进来。”
    这下,眼前就多了两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睁着大眼睛既紧张又期待。
    花棒长得不错,浓眉大眼高鼻子,比卫红卫东大俩月,但个子却比卫红卫东还矮一丢丢。
    在卫孟喜嫁过来之前,陆家一家子给他俩灌输的就是“恶毒后妈不是好东西肯定会虐待原配子女”的剧本,导致姐弟俩对新妈妈一直很防备。但这一年多相处下来,他们发现自己不但没受到继母的虐待,甚至日子还过得比以前好了,有干净衣服穿,能定期洗头洗澡,还再也不用睡尿炕了。
    孩子对大人的善意是最敏感的,他们喜欢这个后妈,每天看着后妈对卫红卫东嘘寒问暖,他们也渴望获得同样的待遇。
    而卫孟喜呢,说实在的,最开始这两年她对这俩孩子也没啥母爱,就是按部就班履行继母的责任而已,毕竟陆家愿意给他们母子仨容身之所全是看在陆广全的工资上,所以自己有义务对陆广全的孩子好一点。
    后来,他们跟着她颠沛流离,逐渐也培养出母子情来,日子也好过几年,可两个女儿大病一场后忽然就心性大变,一开始是说胡话做傻事,后来连带着根宝卫东也被挑拨得兄弟反目……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直到后面她发现这四个孩子的命运,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她的控制和引导。
    “现在我要交给你们一个任务,可以吗?”
    一对铁憨憨看了看花棒,“妈妈你咋啦?”
    “你们帮忙看着呦呦,我有事。”
    “到底有啥事,婆婆妈妈。”卫东粗着嗓子,好像他的耐心天生就比别人少似的,听不进劝。卫孟喜不会忘记,十八岁那年,喝醉后的他就是不顾众人反对要开车,把车子翻下山沟沟,压断了腿。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根宝的陪衬,学习不如根宝聪慧优秀,长相不如根宝俊俏,人缘也不如根宝,残疾后愈发觉着命运不公,经历多次自残自杀后,最终还是走上了绝路。
    “当然是做饭啊,真笨,新奶奶就要回来啦。”卫红有点担忧地说,到时候爷爷奶奶要是发现妈妈还没做好饭,肯定会骂人。
    卫孟喜冷哼一声,“等着吧,我今儿不用做饭。”
    “啥?不做饭?那爷爷奶奶肯定会……”卫东话未说完,根花小声说,“我跟弟弟做吧,妈妈……你休息。”
    四岁的娃娃会做啥饭呀,但他们知道帮着妈妈,知道不能给新妈妈添麻烦。
    卫孟喜看着懂事的继女,才四岁就能这么善解人意,还能细致的观察到她的情绪变化,后来怎么就忽然性情大变六亲不认呢?
    不过,这个问题以后有的是时间琢磨,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放心,我不做饭今晚也有吃的。”而且吃的还得是好东西。
    孩子们一副“我不信”的样子,卫孟喜也不多做解释,以前的她从小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严重的讨好型人格,做啥都生怕会惹人不喜欢,结果越是这样,前婆家后婆家越是不把她当回事,后来走出去了,看过广阔的世界才知道,被人喜不喜欢不重要,自己舒服才是真的。
    靠喝汤喝饱的呦呦,乖巧巧坐炕上,四个哥哥姐姐给她扮鬼脸,挠胳肢窝,玩儿得不亦乐乎。卫孟喜进厨房,用高粱穗子扎的笤帚把锅刷干净,烧了满满一大锅热水,先关上门来把自己和小呦呦洗干净,又把四个孩子依次提溜进来,连头发指甲缝都不放过,洗刷得那叫一个干净。
    然后让他们带着妹妹睡午觉,她提上一个箩筐出门去。
    这时候的菜花沟还只是一个生产大队,不像几十年后,因为退耕还林植被保护好,成为大横山区有名的风景区。这个点儿,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是嘿哟嘿哟忙着干活的社员们,她闪着身,迅速地猫进村里一户青砖瓦房的大院子,“二妈忙呢?”
    “哟,广全媳妇儿,病好了?来吃桃儿,你二爸大侄儿给的,他们供销社最多的就是这个。”老太太嘴上说得客气,手上却将玻璃罐头瓶护得死死的。
    卫孟喜不以为意,这年头的罐头,那可是比肉还金贵的。“二妈甭客气,我二嫂不是怀上了嘛,她奶让我来问问,上次你们家借的鸡蛋……”
    这老太太是大队记分员的老母亲,按辈分是陆广全隔了几房的二妈,平时没少仗着记分员的身份从陆姓族人里搂好处,赶上陆老太是个老鼠给猫捋胡子——拼命巴结的,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别人说借就借,也没指望着还,反正只要时不时把他们的工分记高一分半分的,一年下来也能多分点粮食。
    虽然已经进入八十年代了,但菜花沟位于龙国最偏僻的乡下,在有的省份已经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这里依然吃着生产队大锅饭。
    果然,老太太拉长了脸,“你婆婆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咋这么不懂事?”
    “我……我二嫂……我婆婆……”欲言又止,小心讨好,窘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老太太虽然小气,但终究也不是啥大恶人,知道谁都说她好命高攀,谁都觉得她在陆家当牛马是该当的,今儿一定是陆婆子那死不要脸的赶她来开刀呢,今儿这鸡蛋要是要不回去,不知道回去还得受多少夹板气呢。
    “得得得,又是你那金贵妯娌,不就刚怀上嘛,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就瞎闹腾,娶了这么个媳妇儿,也是你婆婆该!”
    骂骂咧咧着,摸出几个比鹌鹑蛋也大不了多少的草鸡蛋,“喏,我也只有六个,她要还有脸,就让她自个儿来找我。”
    卫孟喜才不管到底差欠多少呢,这六个鸡蛋是实打实落入她手里的,高高兴兴走人。
    炕上,五个孩子呼呼大睡,小呦呦被哥哥姐姐们护在最中间,热得满头大汗,小胸脯一起一伏,不时吧唧嘴,像是在回味半小时前的“肉汤”。
    灶房的锁一扒拉就开了,但靠墙的柜子上依然挂着把铁将军。卫孟喜从地上捡起一根硬硬的木屑条,插进锁眼,一面旋转一面附耳听音,三秒钟后“咔哒”一声,锁开了。
    这门“技术”其实不体面,总会让人误认为是偷鸡摸狗的,但卫孟喜可真没干过那些。父亲从小教她玩九连环,玩够了她就自己琢磨开锁,一口气把家里大大小小七八把锁全开了。
    当时父亲抱着五岁的她,往半空中抛,边抛边说小喜真聪明,以后肯定能当个大学生。
    但命运的转折点就在一年后……卫孟喜摇摇头,甩开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
    想不到厨房破破烂烂,柜子里却有四十来斤的小麦面,三十多斤的白米,陆家这耗子存粮的“好习惯”今儿可便宜卫孟喜了。她先藏好接下来几天的量,才拿出足足够六人份的白米,淘洗干净,抓一把放炉子上熬粥,剩下的全给煮成干饭。
    当然,动作得快,虽然现在才上工没多久,但难保不会有人提前回来。她迅速地把两大勺猪油化开,两个鸡蛋打下去,炒香捣碎,加入煮好的米饭,一盆香喷喷的猪油蛋炒饭就出锅了。
    “妈你做啥饭呢,咋这么香!”卫东粗着嗓子问。
    卫孟喜让他别吱声,每人分了满满一碗蛋炒饭,又将蒸好的鸡蛋羹拌着稀饭喂给小呦呦,“今儿你们只管敞开肚皮吃,吃了就把这事忘掉,谁也不许说,记住没?”
    四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点头!
    虽然害怕,但猪油蛋炒饭是真香啊!
    狼吞虎咽完,卫孟喜把厨房门窗敞开,又将锅碗瓢盆洗刷干净,放回原位,确保闻不到一点油荤气。自从成为“暴发户”后,她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么不健康的东西了。
    她忙前忙后,卫东就抱着小呦呦,扭扭捏捏跟着,“妈我肚子疼。”
    “你那是吃饱撑的。”卫红憨憨的说。
    卫孟喜眉头一皱,“你们吃了啥?”
    姐弟几个对视一眼,配合默契地说:“啥也没吃。”
    “还想吃啥?小王八蛋羔子活儿不干,老娘一天天累死累活的白养你俩外姓人。”这不,陆婆子骂骂咧咧就回来了,“我咋听人说根花根宝抓到田鸡了,田鸡呢?”
    也不想想,那么大的孩子怎么“抓”,其实就是捡到一只死的而已。
    卫孟喜淡淡地说:“吃了。”
    “啥?你们居然把我的田鸡偷吃了?!这一群拖油瓶在我家里白吃白喝,还有脸偷吃我的田鸡,反了天了!”
    卫孟喜撸袖子,成,今儿就先拿你开刀。
    第3章
    田鸡是多金贵的东西啊,整个老陆家已经好几天没沾过一点油水了。那嫩嫩的田鸡肉,她是要留着自己和老头子吃的,老头子要是不吃,她就给老二吃,老二要是还不吃,那就用盐腌起来,留给老四老五礼拜天家来吃。
    至于老二媳妇儿,那个又馋又懒的货,她就看在她能从娘家带半斤白糖回来的份上,赏她一条田鸡腿吧。
    省得到时候亲家那边说她待不住儿媳妇,甭管她肚子里揣的是男是女,这懒货她是得罪不起。毕竟,人俩哥姐都在供销社吃供应粮,家里的红白糖还指望他们呢。
    老二媳妇是个眼皮子浅的,只要吃了她特意留出来的田鸡肉,心里不知道得多舒坦,到时候有的是好东西回报她。
    陆婆子计算得好好的,结果发现这几个拖油瓶不仅不留给她,居然还偷吃了,这就是找死!
    只见她大喝一声“小白眼狼”,弯腰就去墙根儿捡扫帚,准备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当然,这个“他们”不仅指卫红卫东,也包括亲生的根花根宝,在她看来这俩孩子就是胳膊肘往外拐,明晃晃的偷家行为,必须狠狠揍,往死里揍。
    还有这个卫孟喜,不会下蛋的丧门星,自从她进了陆家门,家里就没一件顺心事,要她说吧,老三可是堂堂的大工程师,是支援三线建设的好青年,领工资吃供应粮的,要续弦找啥样的女同志不行?
    就是矿长千金也能攀一攀。
    偏看上这寡妇,真是晦气。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卫孟喜伸腿,对准她屁股就是一个狠踹。
    毫无准备的陆婆子,就被她一个大马脚踹了个往前冲,好巧不巧正前方就有一泡鸡屎,一张脸怼上去,牙还给崩了。
    陆婆子以前在娘家就是吃屎都得吃屎尖尖那种,嫁来陆家又没有“婆婆”这种天敌,她可是顺风顺水了三十年,压根没想到有人敢踹她,更想不到是小鹌鹑卫孟喜。
    “你,卫孟喜你踹我?”
    卫孟喜看她嘴唇上还挂着鸡屎,恶心坏了,脸上笑得很畅快,说出口的话却让陆婆子目瞪口呆:“不仅踹你,我还想弄死你,你信吗?”
    陆婆子揉了揉耳朵,“你,你说啥?”这还是那个小鹌鹑儿媳妇吗?下意识就伸手,往她胳膊上掐,以前也没少干。
    可卫孟喜却避开了,不仅避开,还反手就是一把,直掐她腰上,肚子上,尽往不方便给人看的地方掐。
    卫孟喜本就比一般妇女高,力气也不小,这么下死劲的掐法,就是成年男子也受不了,陆婆子顿时痛得嗷嗷叫,“杀人啦,这天杀的卫……嘶……呜……要杀人啦!”
    因为瘦,皮薄,虽说掐的是皮肉,却连肚子里头的肠子也被揪起来了。老婆子疼得喘不过气,就地打滚,“母夜叉……”
    就在她以为今儿要被掐死的时候,母夜叉忽然放手,转身疯了一样往外跑,边跑边哭。
    老婆子疼死了,当然没听见哨声,卫孟喜扒拉扒拉头发,露出胳膊上前几天的旧伤,那是婆婆掐的,两条雪白的胳膊上,是触目惊心的又青又紫的手指印。
    下工回来的社员们一看这架势,哪还有不明白的?都摇头叹息呢,两年前刚嫁过来的卫孟兰多水灵个人呐,现在愣是让恶婆婆磋磨成啥样了都。
    “他大娘,你是没吃过婆婆的苦,咋就下得了这狠手?”
    “瞧瞧那胳膊,咱们做婆婆的也得凭良心不是?”
    卫孟喜那纤细雪白的胳膊上,青紫肿胀一目了然,十分骇人。她也不嚎啕大哭,就小声呜咽着,披头散发躲到队长老婆身后,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寻求大人帮助的孩子。
    “明明是她打我,这丧门星还说要我命呢!哎哟,我这一口牙都让她崩坏了……”
    “得了吧大娘,她咋说也是给广全兄弟生下闺女的。”半路夫妻没功劳也有苦劳。
    “也别再说高攀不高攀的,现在婚都结了,你就待人好一点儿……”
    大队长严厉地看着她,“大娘这样可不厚道,咱们新社会的妇女同志也能顶半边天。”
    “广全媳妇儿先去我家歇会儿,待会儿你们都来大队部,今晚的思想学习班大娘可不能缺席。”
    陆婆子是牙疼腰疼肚子疼,还有口难辩,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叫走了卫孟喜,牙尖嘴利一辈子,这是第一次哑巴吃黄连啊。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那几个小崽子还在家呢!等着吧,弄不着你我还弄不着他们吗?
    而此刻的铁憨憨和花棒,正带着小呦呦,坐队长家大炕上翻花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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