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他不得不追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然后他意识到苏瑞有讲过他来自北京。看来传说中老北京人可以凭空认东西南北这件事是真的。
「你照着地图来就行,很好找的。」这是他得到的回答。
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在苏瑞口中的「很好找」,可能是他要从撒哈拉沙漠直接徒步到喜马拉雅山顶的那种「好找」程度。
真棒。
不过谢天谢地,所幸他还是在勉强没有迟到的情况下找到了,而老天在上,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他原来的学校管理不算太严格,一直假惺惺秉承着自由的「美式教育」,他每天早上都卡着点走进教室,老师并不会说什么。毕竟他那个脾气有点大的老爸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而且老师们的工资可都来自于他们这些人每年能给到的几十万学费里呢。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在乎时间问题,他也讲不清,但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讨厌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走到学院楼二层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一些欢乐的谈笑声。那让他心里一沉。昨天苏瑞说他下午会在画室里整理之前的作品因为这学期是他在艺术系修的最后一门课了,需要把之前的东西从储物柜里拿走,而他不想全部等到学期末再做。林鹤洋说,那我帮你吧。心里并不清楚这有什么好棒忙的,他对整理这种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人生中的前十八年可是从来都没碰过家务的,那两隻手比女孩子的还要白净,一看就是从来不持家的典型——他二姐曾这样评价。
淦,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二姐。
因为那个该死的女人总是讲实话。
然后苏瑞点点头说,好。
眼睛瞇成了月牙儿一样的形状。
站在画室门口看到孙艾伦和周芷琪已经在那里了,兴致勃勃地帮助苏瑞整理画作,边整理边咋咋呼呼道,苏瑞学长、这个好漂亮;苏瑞学长,那个好厉害,之类的鬼话。
「咳咳。」他在画室外清了清嗓子,三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你们怎么也在这里?」话里的「你们」指的是孙艾伦和周芷琪。孙艾伦说,去办电话卡之前也顺便过来帮帮忙唄。
「啊?」他问,「你们不是有办好了吗?」
「陪你去啊,总之是要逛逛的。」
林鹤洋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又无话可说,不知为何他的兴致削减了大半,他就是认为这不是他预想的,很多事好像并不应该如此。他百无聊赖地走进画室,而苏瑞终于把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稍微缓和了他上一刻的颓废。「咱们一会儿办完电话卡,先一起去波温克。」苏瑞说,「芷琪说要去bar-hopping。」
bar-hopping是什么?他很想问出来,声音却卡在喉咙里。「bar-hopping是什么?」然后孙艾伦的声音响起。林鹤洋在内心双手合十,感恩的心感谢有你,孙艾伦女士。
然后他们才知道,所谓的bar-hopping就是从一条街的这一头喝酒喝到那一头,通常开学之前会来这么一次,算是开学前的狂欢,但苏瑞相当义正言辞地指出,还没有到年龄的去了酒吧最好也不要喝酒,论调稍微有些婆妈。周芷琪耸耸肩,含糊着没有回答。她大概是会去一醉方休的,而孙艾伦还是一通状况外的样子,满脸兴奋地打算一起同去,然而林鹤洋发誓这女人绝对和威廉·诺里斯一样逊,长着一张酒精过敏的脸,八成喝啤酒都会醉。
之后话题被转移到了开学。
他确实还没有什么开学的实感,但这个词从另外三个人口中讲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新一个阶段的人生即将开始。
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这之前,他的人生道路好像被铺好了、画上了行车线一般,一切都恰到好处,连路上突起的小石头子都会被父母精心地查验过。如今前方的路如何,是石子路还是柏油路,是崎嶇蜿蜒还是一马平川,都要等待他自己去探寻了。
他会遇到什么人、会经歷什么事?
那让他……
让他惶恐不安、又满怀期待。
十八岁是个令人羡慕的年龄。年幼的会觉得这是真正长大的时候,而年老的却说,不,这是我最富有的时候。
拥有无尽的时间,还有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我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苏瑞说,「听课有点困难,但很多事都不一样,舍友相处得很好,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和国内的风景很不同,天空巨蓝,河边有好多鹅。」
窗外的天空也那样艷丽地洒进来了,就在苏瑞讲话的同时。
「wow,想去河边看看!」孙艾伦的大嗓门又响起来,「我还没有见过鹅。」
苏瑞点点头,「下次带你们去。」
——这个人说的是「你们」,然后视线扫过他。林鹤洋注意到。随后一些厚重的画纸被递到他的手里,最上面是一张肖像素描,相当逼真,即便对于他这种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来讲,也足以称得上是大师级别的画作。
「厉害啊,这幅画。」他随口称讚道,「这画的是谁?」
一个长相还算标志的白人男性,络腮鬍、深邃的眼眶和微捲的头发。苏瑞有点消沉地回答,眼神挪开了。
「是我们的艺术课老师。他那次做的模特。」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苏瑞很快转移了话题,「鹤洋,你有找好电话套餐吗?」
啊?这又是什么?
他心里嘀咕,却没有问出来,所幸——他再一次由衷地想,感谢这个世界让他遇到了孙艾伦女士,因为老天吶,孙艾伦几乎都可以当做他内心小算盘的官方翻译机了。这个女孩说,「家庭套餐便宜一点,我们一起去运营商那里给你办电话卡直接加进去,每个月一起缴费就好。我和芷琪还有另一个姑娘有办理一个,你要加进来吗?」
苏瑞点头道,「我们的套餐也还可以加进来一个人,所以随便你。」
好傢伙,林鹤洋这就已经站在人生抉择岔路口了吗?这他妈到底是在干什么?他是怎么从一个养尊处优的愣头青变成站在画室里被三个人挟持的傻大个的?林鹤洋在内心飞速唸咒「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然后抬起头来就看到那令人熟悉的一幕。
眼神攻击又出现了。
就是说,如果选择加到三个女孩子的家庭套餐里会不会太奇怪了点?况且……
「要不,我加到你们的套餐里吧。」他看向苏瑞,又有些尷尬地望向另两个女孩,「你们……」让他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孙艾伦和周芷琪相当没所谓地说,「我们继续找别人就好。」
完蛋,归根结底还是他给自己加戏了。
直到五点多他们才从学校出发,所幸沿着中央草坪走五分鐘左右就到了学生活动中心,那里因为临近开学也逐渐变得拥挤起来。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主题色是猩红色与灰,这里随处可见的便是这种顏色,那并不是林鹤洋喜欢的色系,但让他预料不到的是这两个顏色的组合就这样陪伴着他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四年大学时光,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顏色组合好像很牢固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即便他早已脱离了自己的母校,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选择它们。
猩红色与灰。
它们热烈又寂寞。好像每一个人十八九岁的时光。
穿过学生活动中心就是横穿哥伦布这座小城的主干道,也就是孙艾伦口中总念叨的「high街」。它的名字是highstreet,被留学生们简化成了中英文混杂的样式,唸起来倒是不怎么拗口,随之映入眼帘的就是波温克酒吧,此刻已经堆满了人,连路边的餐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返校的学生,匯聚成一片猩红和灰色的海洋。
「我们先去运营商办电话卡。」苏瑞凑到他身前说,好像负责任的老母鸡一样贴在他前面,甚至于让他们几个走在远离马路的那一边。
这什么感天动地的母性光辉啊淦。
此刻开始,苏瑞的形象倒是和他内心的晓柔逐渐剥离开来。这是件好事。他在内心告诫自己。
电话卡的办理出乎意料得快,不出十五分鐘他们就从t-mobile的门店里走出来,身着绿色工作服的店员欢乐的「祝您晚上愉快」的问候和空调冷气一起被关在了店里。八月下旬的热浪扑面而来,乾燥的空气像狗尾草根茎上的小刺扎到他的脸上。
「好热!」却只有苏瑞喊道,作为他们这个小团队里唯一一个来自北方的人,耐热水平显然不如他们另外三个已经习惯了闷热气候的傢伙。所幸他们距离波温克酒吧不远,刚到酒吧门口准备排队进入的他们就被一群高谈阔论的美国学生冲散了;他们熙熙攘攘地挤在查阅证件的门前,更多的人拿着啤酒罐挤在那里聊天,一时间无法分清到底这里是就餐区还是排队区,看上去大概也没人在乎。只要有酒和震耳欲聋的音乐,没人在乎任何事,就算地球当场被外星人炸掉也没所谓。所有人的脸都拥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资格,他们年轻的笑容和莫名其妙就能聊到面红耳赤的话题缠绕在一起,喋喋不休地吵醒这座城市即将沉睡的每一个角落。
在人群里,他甚至看到了金在敏,他的那个看上去总是一醉方休又沉迷增肌的舍友,已经先于他们和几个看上去是韩国长相的学生打闹着什么,情绪相当亢奋。所有人看上去都和平常不太一样了,那让林鹤洋感到紧张,他的心跳开始加快,而学生们的狂欢声震耳欲聋……
「喂。」
「鹤洋?」
那是谁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一张脸,在他的脑海里。这张脸先是晓柔的样子,娇嗔着,艷丽的眉眼在他的视野里闪烁,而后突然变成了二姐的,絮叨着他自己起草的申请文书有多么不堪入目,然后又是他的母亲,炽热又晦涩的目光刺向他,最后是他的父亲向他走来,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阿洋。」他说。
「啊?」他回应道,眼前却出现了苏瑞的那张脸。在那一瞬间他很庆幸他们四个人被冲散了,但他和苏瑞没有。
「你还好吗?」苏瑞问道。
「喔、嗯……」
「你不想进去吗?」
他嘴上说,不、不,没有这回事。只是进入酒吧之后他就开始后悔。那里面甚是狭窄,吧台边挤满了人,不少穿着印有俄州大校标的衣服的学生,背景音乐非常吵,灯光很暗。他在稍纵即逝间好像看到了孙艾伦和周芷琪,孙艾伦那个姑娘能受得住这种夜店的氛围吗?他知道他们这些留学生都是什么性子,他们被压抑着度过应试教育的十二年积攒的荷尔蒙和青春的色彩将在这一刻被释放,但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呢?
他不清楚。
而他讨厌未知。
林鹤洋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手足无措地遛着墙根走,时不时被跟着音乐舞动的陌生人挤到。「不要跟丢了。」苏瑞拍拍他的肩膀,而他便把胳膊抬高了一些,令他惊讶的是苏瑞的手指抓住了他的小臂,安定而有力,而自己的私人空间毫无疑问地被侵入。
那又怎么样?这好像也没什么,他任由苏瑞「牵引」着他,被人群半推半拱地挤到楼梯边,他们索性爬上去。二楼比一层宽敞很多,一圈吧台在中央,大部分人都坐着,喝东西或聊天。周围一圈高桌也人满为患,一侧放着几张乒乓球台和桌球台,依旧被很多人围着。
「suri!」就在他们从楼梯口探出头去的那一刻,有人就叫出苏瑞的名字来,随即一个棕头发的美国人走过来,穿着一件灰色的俄州大标志性的卫衣。「啊……」他低声惊叹道。
那个艺术课老师。
直到看到真人,他才意识到苏瑞的绘画水平有多高,几乎可以说是苏瑞那幅人像速写里的人变成了真的,活生生站在他们跟前。「你来晚了。」艺术课老师先张口道,视线挪到林鹤洋身上,「我看到你带了约会对象来?这位是——」
艺术课老师的语速有点快,语调很像林鹤洋原来看的美国校园电影里的高中老师,平易近人又活泼,而他在费力地试图听懂这个艺术课老师在说什么。
苏瑞已经开始回答了,「这是我舍友的朋友,他从中国深圳来,今年刚入学的新生。」
啊,这句他听懂了。他在这几天说过无数次的「哈嘍很高兴认识你我从中国深圳来你知道深圳吗它在中国最南边挨着香港嗯对对我刚来很激动马上就可以开学了哈哈哈谢谢你」之类的屁话。
等等、等等。
「我舍友的朋友」。
这他妈算什么?
他有点困惑而震惊地扭过头望向苏瑞,刚好和这傢伙的视线撞上,那双——天吶,那双像极了晓柔的眼神……
那么华丽而凌乱的,像开屏的孔雀搅动着他。
「这是jacob,我的艺术课老师。」
那是个身形高挑的美国人,棕发碧眼,脸上留着稍微泛白的鬍渣,看上去四十岁出头,长发快要挨到肩膀。艺术课老师伸出手来,「你好,我是雅各布·舒尔曼,你叫——」
出于礼貌,他只得赶忙收回视线,同jacob握手,「我叫——」
「啊对了,告诉我你的中文名就好。」jacob打断了他的话,刻意放慢了语速,温和地笑了,那双典型美国人的蓝眼睛眨了眨,「我很喜欢了解其他国家的名字,当初我可是叫suri教过我怎么写他的名字呢。我觉得这是对其他语言基本的尊重,你不用起一个英文名来试图接近我们。」
嗯……我只是不想那样麻烦罢了。
他想。
抱歉,没有想接近你们的意思。
「我叫林鹤洋。」他说。然后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就是一个美国人跟一个中国人在夜店里学习念中文这件事。但林鹤洋感觉暂时良好,这个艺术课老师看上去是个开明又风趣的人,难怪他们能组织起来这么有排场的派对,学生们看上去也都乐在其中。
攀谈过后,艺术课老师jacob带着他们朝不远处的乒乓球檯走去,那里有两个学生样的傢伙在打乒乓球,当苏瑞走过去的时候他们相当热烈地打招呼,然后jacob的声音响起,「你和苏瑞是怎么认识的?」
他吓了一跳,随即磕绊了一下,英语很不熟练地回应,「他的舍友,是国际学生部门的志愿者,去机场接我,然后我去了他家的派对。」语法颠三倒四,颇有当初考托福的感觉。托福考试机器上面眼神木訥的秃头黑人小伙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然后他就邀请你来了?」
「我、还有另外两个女孩,我们三个都是新生,在派对聊得比较好——」
「还有两个女孩?」
「嗯、对……」
他不知道为什么jacob要把这些事问得那么清楚。这重要吗?这有种很怪的感觉,但碍于语言的流畅程度,他只能被动地简单回答问题,而无法提出自己的质疑。
这样真的、感觉很不好……
只是苏瑞已经离开他走向乒乓球桌旁,和那里参加艺术系派对的所有学生打招呼,他们每一个人似乎都很熟悉,顶着不同种族的面孔,说着不同口音的英文,但脸上的笑容相近又亲切,在那一刻林鹤洋意识到,这似乎就是他最憧憬的部分。他可以接触到曾经完全触碰不到的人或事,看到来自每一个国家和每一个文化的人,那些文化或许有所衝突,但最终又匯聚在一起。艺术课老师jacob也随之被不知道什么人叫走,他一个人被留在原地,不停有学生挤过他身边,酒味侵袭而来。他有点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吧台上方的酒水单是黑色的,在烟雾瀰漫的酒吧里根本看不清。在这里他因为没到年龄也点不了酒,而他绝不会允许自己走到吧台前面然后说不好意思能来一杯牛奶吗。
总而言之,美国在二十一岁才能和就这件事让他根本无法理解。
林鹤洋看菜单的功夫,苏瑞就消失在球桌旁了。他环视四周,在人群中试图找到那傢伙的踪影。幸亏苏瑞的外套是米色的,在灰濛濛的视野中极为显眼,林鹤洋才看到他推门进了二层另一头的盥洗室,而那个艺术课老师竟然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那场景有些奇怪,但林鹤洋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多管间事或是怎样。归根结底这里的所有人最终还是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一醉方休或者彻夜狂欢,永远看不清自己在同谁讲话,但最终的最终,他们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苏瑞去盥洗室跟他有什么关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婆妈,连别人的屎尿屁都要管了嘛?
这样真的很怪。
可林鹤洋的腿还是迈出去了,那真的不是他自己想迈的。他一阵尿急,去厕所理所当然吧?黄晕的灯光让原本雾气昭昭的环境更暗了。paulvandyk的背景音乐震得他心跳加速。这更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很多年后,当林鹤洋回忆自己的大学时代,有想过如果这个晚上他没有跟上去,没有推开盥洗室那扇厚重的门,自己的人生会怎样。那扇门沉重的触感直到他年过而立、四十多、五十多岁了,依旧如此清晰地铭记着。年长的他好像变得胆怯了,不敢去想象自己没有跟上去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燥热的週六夜晚,他的人生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