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梁笙来我们教室串门子,拎了一锅海带汤给我,「好好养伤。」
这么说完人又跑没影了。
季宇澄则看了看我的手,脸上的表情不好形容,真要说的话大概是他和梁笙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有种老妈子看到屁孩出去玩了满身泥巴那种无奈感。
当然,实际心情可能比我想得要更复杂,但我不是很在意。不过就在我预想他也要跟其他人一样说什么「别让人担心」之类的话时,他倒是停顿一会,又像是无事发生那样和我聊起了其他事情。
「对了,梁笙说的食谱你写好了吗?」
我都做好要无视对方的准备了,他突然来那么一句反倒让人措手不及。
震惊之馀,我反而问他:「你居然都不担心一下同学?」
在季宇澄正式入学后,他的座位调到我后面。察觉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几分诡异后我又一次闭上嘴,内心懊恼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就那么不正常。
季宇澄原本在写些什么,听到我这么问的时候停下手,抬头看了我几秒,后又低下头继续写,「你应该也听烦了,我再唸不就是找打吗?」
有道理,我无法反驳。
现在是第二堂下课,大部分人都去福利社买零食喝饮料去了,教室里剩下几个在补觉或是赶作业的学生,筱夜恋星也去跟她男朋友去食堂晃晃了,孟月瞳今天没来,估计在忙前天的事情。
总而言之,今天勉强还算是风平浪静。
我把下一堂课要用的课本放在腿上翻了几页,不算难,反正考得过就好。页脚上还画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甜点,我看着,一边构思一边想,梁笙总笑我什么都学得快就是美术烂,果然没有完人。
啪地闔上书本,我又转过身来,看向季宇澄。
「想了,还没写,明天再给你。」
季宇澄「嗯」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彷彿眼下没有什么能比他面前的笔记更重要,偏过头看了一眼,从对面看只能辨认出几样甜点材料的名字。可能是梁笙交代他要写的东西,我没有再打扰他,坐回位子上发呆。
真无聊啊。我看向窗外,蓝天白云,太阳高掛。今天也是适合出门的一天,要是没被人打的话也很适合打人??不是,是做一些有意义的活动。
这么想着的同时,天上掠过一架飞机。我盯着飞机云看,祈祷今天不会有意外人士出现在教室门外。
幸好,直到太阳下山都没有其他人出现在教室里或是宿舍楼下。
但这种庆幸只维持到了隔天中午。
星期五的社团时间放在最后两堂课。我拿上要带回家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就是一个大背包装了一些衣物。在路上碰到季宇澄就一起顺路去教室,想说间间没事就先把昨晚写的食谱拿给他。
「烤月饼吗?」
「对,我还在想外皮要用抹茶粉还是艾草染色。用烤的话香气会比较明显。」
「可以两个都试试看。但是艾草要先处理过,今天先用抹茶粉吧。」
「那就这样吧。」
我点点头,「你呢,写好了吗?」
「嗯,给梁笙看过了,他说还不错,做做看再说。」
季宇澄一边说一边包里翻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打开一看,上面画的是月饼的正面和切面图,抬头标注的是冰皮月饼。
我凑到他身旁一起看。白色的月饼皮,搭上夏威夷果混合白巧克力甘纳许以及莓果酱,底下有一层消化饼乾跟软化奶油压製而成的底部,两者中间以一片黑巧克力薄片做间隔。
看起来比自己那个只有黑糖绿豆沙跟麻糬的月饼要讨喜多了。
「??我想问个问题。」
季宇澄看向我,安静地等待我的下文。
「为什么感觉你对这些很熟悉?我是说,做企划之类的。」
整体看下来,他做的口味偏向女性顾客,而且考虑到天气和地点,冰皮月饼口感清爽,也较受年轻人欢迎,以学校里的园游会来说算是不错的考量。
梁笙为了让大家自由发想不会先讲要求,而是等到大家都提出想法,试做之后再做改良。季宇澄倒是先把这些要素都考虑好了,省掉了讨论的时间,只等他做出来听大家试的感想就好。
「嗯??」听我这么问,季宇澄也跟着想了下,「如果做得多了,下意识就会考虑到很多方面。大概是习惯了吧。」
他说得容易,真要做起来却要经过很多次的练习。
我忍不住叹息,「那你很厉害。我觉得是学校活动就不用那么认真了。」
说完自顾自地跳下台阶,发现身后的人没说话,我又回头看。季宇澄站在高我几阶的楼梯上,垂眼看着我。
现在太阳西晒,阳光从他身后倾泻而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不高不低,像是夏季晚风吹过水平面,带起一阵凉气。
「你对自己也那么无所谓吗?」
我吸一口气,转过身,想要把手背在身后才想起受伤的右手,只好左手拂上绑带。又向前几步,走到连接社团教室旁的窗户。今天也是一片白云都没有的好天气,然而没有风,教学楼里闷得像是三温暖一样。
「这个问题重要吗?」我将问题丢回给他。
「也许吧。」
见此,季宇澄走下楼梯,我转过身与他对视。
他比我高一颗头,站在他面前时还要微微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
也许我习惯了身边的人总是笑笑地面对一切,兰化玉、梁笙、筱夜恋星,和孟月瞳,他们各有各的理由才形成了现在的生活方式,从以前到现在,我的生活圈里几乎只有他们。
我们习惯彼此,也了解彼此,大概是这样,我们即使会抱怨对方,但也不会过多干涉对方的做法和思考方式。
以至于现在,当季宇澄安静地站在我面前时,他那份无言的关心却如同温热的潮水,将我淹没,使我窒息。
我深吸一口气,紧盯着他,「你踩线了,季宇澄同学。」
「抱歉,」他耸肩并后退一步,可是那股溺水的不适感仍然没有离开我。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磁砖。我们刚好各自踩着一个格子,中间相隔一条线,而廊柱的影子将我们含括其中,令那条线看起来可有可无。
「你变了不少。」
「??什么?」
再次抬头看向他,季宇澄已经离开那块格子,先往社团教室的方向走去。
「我们以前见过吗?」但是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
「那重要吗?」他用我刚才的话回击,真是个麻烦的人。
我追在他身后,他没有停下脚步,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却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也许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随着他打开隔壁楼的大门,晚风正好吹过,一种即视感略过了脑中,使我慢下脚步,但还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先去了一下休息室放东西,后来才进教室。其他同学正在有条不紊地在准备材料,我看向正在和人聊天的梁笙,正打算上前问问他怎么又在摸鱼,目光却滑到他旁边那张脸。
看到那张哪怕烧成灰我都不会认错的脸时,我的动作连同表情一起定住了。
「你??」
对方听见声音也看过来,即使那张脸和自己相差无几,但他给人的气质总是张扬放肆,使得他看上去甚至比平常人要艳丽几分。
兰化玉先扫了一眼我的全身上下。我敢保证他在看到我的右手时停顿了一两秒鐘,接着才看他露出招牌笑容,抬手向我挥了挥。
「你来得好晚啊,我都跟梁笙在这里聊十分鐘了。」
噩梦成真,不对应该怪梁笙乌鸦嘴,说什么隔天就会见到兰化玉,我以为昨天没有就算了,谁知道他今天杀过来了啊!
我还在原地纠结该不该直接转身当没见过这人。兰化玉已经走过来,将视线移向季宇澄,「你就是新同学?嗨,我是她的兄弟,叫做兰化玉。」
说完也不顾季宇澄的反应,拍了拍我的后背,弯下腰凑到我脸下,「刚刚梁笙说今天只有试做,那我们可以先溜吗?」
往梁笙那边一望,他两手一摊,表示与事无关。彷彿总算有人来帮他减轻压力了,踏着轻快步伐飞进了人群里,途中还拍了下季宇澄的肩膀,一脸「我看好你」的表情。
我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我回身拍开兰化玉的手,「想得美,梁笙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当然是交给其他同学帮忙做啊。」
说罢我跟他一起看向季宇澄。
而季宇澄,他的台子就在我们旁边,想走也困难。在我跟兰化玉打闹的过程,他已经把材料拿好了放在桌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兰化玉,稍作点头。
他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碗公和材料,看了一圈先拿起了绿豆,「麵团还在松弛,先蒸绿豆吧。」
「喔那我来吧,」兰化玉很顺手地接过那袋绿豆,拿走碗公和量杯就开始量,「你还有自己的要做吧,这个我来就好。」
见他熟门熟路的模样,季宇澄往我这里看了一眼。我瞟了眼兰化玉的位置,他恍若未觉,专心地在看杯子的刻度,于是我向季宇澄耸肩,表示随他去吧。
季宇澄点个头,也准备做自己的月饼。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单独做自己的项目。也有的还没有想好,或是没打算参与的就会选择去当助手。像季宇澄这种一来就能独当一面的反而是稀有例子。
梁笙那组也就两个人,一方面是他的作法不算复杂,另一方面是没几个人敢试吃他的作品。
因为没事做,我晃到他那一桌。食谱就放在桌上,我拿起来,看下来跟传统蛋黄酥差不多,里面是肉松和甜豆沙,再加上一点自製美乃滋。
到这里都还算正常,唯独一颗夹在中心的醃枣子十分瞩目。
「我以为开学那天的凉拌白切鸡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梁笙路过我时也笑了一下,手上还抱着一罐枣子,「你觉得有可能吗?」
「我错了,」放下食谱,我翻了白眼,「你永远能超越我的想像。」
「别告诉我你手上抱的是从家里带来的。」
「怎么可能,」我盯着他看,果然还有下文,「是从别人家里拿来的。」
「??区别在哪?」
「我家跟别人家?」
感觉再继续跟他聊下去有害自己的身心健康,我摇摇头,丢下那张食谱回到位子上。回到那边时兰化玉已经坐在椅子上看着其他人的举动发呆。
「你怎么回来了?」
他斜眼看了过来,又收回视线,一隻手撑着下顎,「我昨天先回家里打扫了,等下一起回去。行李都弄好了?」
我点头,在他身旁坐下。
季宇澄的中岛就在我们对面,也就是说兰化玉坐的位置正好能刚好观察到季宇澄的一举一动。这画面有点熟悉,上一次这么做好像还是在报到日的时候。
不愧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兰化玉跟梁笙的行为模式几乎一模一样,我看着看着,就靠在兰化玉身上。
他一动不动,说:「热死了,走开。」
「我们教室的冷气最强,热个屁。」
一直到绿豆蒸好放凉,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周围的人吵吵闹闹,我静静站在兰化玉身旁,看着他用筛网过滤、放糖、搅拌。一切都像是小时候那样,从日本回到家里后的一天,我们站在厨房,我教他怎么做,他听我怎么教。
这里不像柳川家,厨房外面没有庭园,也没有樱花树,只有一条宽宽的马路,路上没车也没人,只有路过的野猫时不时叫两声。
几个月没用过的厨房在我们打扫过后一尘不染,却没有半点烟火气息。我跟兰化玉面面相覷,不知怎么,就做起了甜点。
倒也不是想吃,就是突然想那么做,就动手做了。
现在也跟那时差不多,只不过这次不用我开口,兰化玉已经学会了做法。
家里爱吃甜的只有我跟哥哥,兰化玉跟父亲更喜欢吃咸的跟辣的,然而母亲嗜酸甜,不吃辣,因此我们家的餐桌上永远只有一小蝶辣菜摆在他的位子上。
父亲也没说什么,照样吃得很开心。
反而后来母亲离开这个家之后,他似乎吃什么都觉得少了个味道,就算出去吃他最爱的麻辣锅也没用。好像吃饭就真的只是吃饭了。
不过后来教起兰化玉做菜,当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偶尔哥哥也跑来门口光明正大地看我们又要怎么花式炸厨房,但至少父亲脸上的表情多了很多变化。
不论好坏,有反应总比板着脸要好。
「你们有正常吃饭吗?」
在兰化玉把树薯粉倒进碗里的时候,我开口问。
「有啊,除了兰山舜进厨房那次??」提到哥哥的时候他手一抖,秤多了五克,他一脸悲愤,「别让我想起那傢伙做的饭了,太可怕了。」
「锅子还好吗?」我一边笑,一边把碗拿到水壶的旁边,「看你还活蹦乱跳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都说了那是你没见到,不然才不会那么讲。」
他也学着我笑,但说的话明显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都怀疑自己去鬼门关游一遭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怕,祸害总能遗千年,要相信自己。」
他睨了我一眼,哼了声,「没良心。」
在说话时他手上动作也没停过,取麵团、桿平、包料、收口,滚圆后塞模具里再倒扣,行云流水,一下就做完了八颗。
「好了,这堆烤完吃完就能回家了吧,别站着了坐那里等我。」
兰化玉抬起下顎示意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则端着烤盘走去烤箱那边。我拉开椅子坐下,其他人也差不多进入烤製环节,但也有人的不用烤。
「你们感情很好。」
我转过头,季宇澄刚把他那批小月饼放进冰箱里急速冷藏,正好走到我后边。
「还好吧,」我向后伸展,「别看他现在这样,很兇的。」
季宇澄指了下我隔壁的座位,我点点头,他拉开后坐下了。
「我看他也很熟练。」
「去国外待几年多少都会做一点,」我半趴在桌上看着兰化玉忙碌的背影,「而且以前我天天在旁边唸他怎么做怎么做,再笨也该懂一些了。」
说着,我转头看向季宇澄,「你呢,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他一笑,「也是经常唸我,不过在厨房里都是我唸他。」
「看来我们的哥哥都不太能进厨房。」
「同意。」
大家的月饼完成后,一颗切四块大家一人一口很快就分完了。梁笙让大家之后在群里投个票,下週一公布结果。在整理一下教室,这週就结束了。
之后兰化玉拿上我的背包,我们两人就搭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