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姐的右脚石膏,半个月后终于拆了,她的日程表再度密密麻麻。
我给她打电话时,她在舞蹈教室里。
那家舞蹈教室是赵小姐两年前开设的,她一直都喜欢跳,也跳得好,但嫌弃外头环境设备差,以及上课学生的资质,于是拿钱和朋友开了一家。
赵小姐虽然是老闆,但她不管事。
舞蹈教室于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消磨的地方。
电话里,她问我有没有事,若无,送她过去沙龙美甲。
我再有事都说没事,开车即去。
多日不见,赵小姐容光焕发。她休息的半月里,我去探望的次数不多,反正她也不会缺人探望的。
「你这样快就能跳舞了?」我问。
赵小姐坐上车,「还不行,医师要我恢復得更好时再进行。」
我看她一眼,故作感叹:「这么说,你那个hanley再次没有舞伴了。」
赵小姐睇来,「我才发现,原来你嘴巴很讨人厌。」
我很识趣的闭嘴。
赵小姐却似没要轻饶,她道:「听说,你前一阵子和宽宜吃饭?」
我好笑,「不用听说,我来跟你讲,是真的。」
赵小姐哼哼两声
「你倒好呀,我受伤,让你赚了一顿友情饭。」
我哑然失笑。
假若是真的,那便好了,但我未敢想。我只说:「别酸溜溜,好似我乐意你受伤。他找我吃饭,原因还是你。」
赵小姐轻呵,「是吗?原来他是看重我这个妈妈的。」
我讲:「他当然是。」
赵小姐未接腔。
不用看,我知她此刻神情必定不好。
都讲亲情问题最无解,赵家母子之间的事,谁也无权利多置喙,尤其是我,更没有立场。
赵宽宜约我吃的那顿便饭,仅是一场交际。
那晚自停车场分别,一如过往再无交集。
我早明白,赵宽宜从来不喜麻烦人,可有去必有往,但再怎么样,他都不会要把事情託付一个关係不好的人,只不过因为不得已。
我见过赵小姐曾经的不堪,某种程度上,赵小姐会信赖我,能够放松的面对我。赵宽宜还是理解他母亲的。
而我理解赵宽宜。
但我忘不掉,那一日他微笑抽菸的模样。
我将礼物带回去给母亲,她喜出望外,在知道是赵宽宜送的,好似不讶异。
问她才知,两人前月在一场珠宝拍卖会上见到过。
母亲不曾知道我俩关係差了,她对赵宽宜印象一直都好。她陪父亲去,正无聊,看见赵宽宜,亲切的似个邻居。
拍卖会上展示了一套翡翠首饰,母亲挺喜欢,但父亲没意思拍下,她忍不住对赵宽宜惋惜了两句。
他真有心,居然记下了——母亲讲,看来的目光,倒有点埋怨我是她儿子却未留心过她的话。
我佯作未见,回头想了想,给邱亦森打电话。
夜正深,邱亦森似正和谁亲热,语气中多有不豫。他匆匆讲,一个礼物而已,没什么意思,而且是送得你妈又没送你。
我道,你说得对,他为何不送我?
对了,赵宽宜说过,没有合适我的礼物。他说来日再补,我有点后悔充面子,也不是没厚过脸皮。
这次邱亦森没答我腔,直接掛掉电话。
过了两条路,赵小姐才再开口和我间话。
好容易将她送到地点,我便开车回家。
下午在公司,陈立人临时派我任务,让我晚上一起参加一场精品珠宝錶展。他迫我后半段的时数休假,回去整装。
我上班都着西装,发型也妥当,着实能够直接上阵,何况男人再怎么装扮,也不过一套西装。
我有把衣服从一个牌子换成另个牌子,最多补戴了支积家的腕錶。
回去时还早,幸好母亲不在,不然看见肯定要问东问西。往常我去应酬,多不会如此特意换装,和朋友有约,也多轻装便行的。
我收拾好,旋即出门。
会场在台北101四楼广场。
剪綵已过,开幕酒会正开始,男仕们皆着正装,女士模样则个个比隆重,此刻手中都端香檳,或单独或结伴,穿梭在各个展示柜间。
这样的场合,亦不乏明星。
我瞧过几个眼熟的,终于才寻到了陈立人,他正在接受一个记者访问。
陈立人以眼神示意我稍等。
我便先去欣赏此回各家品牌所展示的腕錶。对于珠宝錶,我未特别喜爱什么品牌,选择时主要看其设计以及功能性。
我所有的积家reversoduoface,年份已久,是去美国唸mba时,父亲难得送一次的生日礼。
「rogerdubuis是值得投资。」
身后传来陈立人的声音。
我转头,却见不只他一人,还有两个女伴。
一个我见得不能再熟了,是陈立人的名模女友lily.s,另一是个陌生美女。但说是陌生,我又感觉眼熟。
陈立人一抬手,讲:「lily不用我介绍了吧,这位是王子迎小姐。」
我微笑,「你好,我是——」
「程景诚。」那位王子迎抢先一步,「我知道。」
我一怔,看向陈立人。
陈立人还未开口,王子迎又说了句:「我哥哥是王子洋,他结婚时,为我们介绍过。」
我恍然大悟,莫怪眼熟。
「抱歉,我居然没想起来。」我道。
王子迎对我笑笑。
我也微笑,再看了眼陈立人。
陈立人似尷尬的一咳,lily.s即为他帮腔:「我和子迎是好朋友,她收有几款伯爵鑽錶,这次伯爵也有展示,所以捎她一起来。」
我表示理解,「这样子啊。」
「是的。」陈立人终于说了一句:「这边有不少记者,lily时常得受访,怕王小姐没人讲话,不如你在旁作个陪。」
我笑笑,对上王子迎殷切的目光,「当然好。」
平白多了个女伴,场中有不少熟面孔见到,寒暄之馀不免多问几句。我皆诚实稟告,她为王子洋的妹妹。
王子洋花名在外,放荡不羈,居然妹妹模样静美,眾人纷纷称奇,加上王家背景,引来不少搭訕。
我一一为王子迎介绍。她对那些人翩翩有礼,神情未显过不豫。
周旋了一会儿打发了些人,我陪王子迎重新看起展示的錶。
我想了想,问她:「王子洋没收到邀请吗?」
即使王子洋没收到,他太太是个名媛,公关公司怎么也不该漏掉名单。
王子迎答:「哥哥去美国出差,大嫂也一起去。」又说:「我哥哥时常讲到你。」
我笑,「讲我什么?肯定不是好事。」
王子迎微笑,似要细说。
不知是否投影灯光的关係,她打上腮红的脸颊似醉酒醺红。我心中清明,装不经意的转开视线,却和另一双目光对上。
那一双眼睛,似深黑,透着一点淡漠的灰,是赵宽宜。
赵宽宜未挪开视线,我亦无闪避。
耳畔王子迎的话音一顿,似感到奇怪,「——怎么了?」
「看见了朋友。」
我说,弃她朝赵宽宜走去。
「好巧。」
我大方招呼。
赵宽宜手端香檳,看来的目光似越过我。
「你朋友?」
我一怔,转头,见王子迎仍在原地。她正看来,但我不能明辨她眼中意思。我回头答赵宽宜:「她是王子洋的妹妹。」
赵宽宜微抬了眉,「哦,但我记得没看到王子洋。」
我解释:「她不是跟王子洋来的,是和陈立人的女友,她们是好朋友,所以一起来看展。」
赵宽宜不语,饮了口香檳。
我笑,「我今日来,主要是作陪客。」
赵宽宜淡道:「看得出来。」
我一怔。
赵宽宜未多言,只去看面前展示的錶,是伯爵limelightjazzparty系列的一款手鐲腕錶。
这支錶为一体设计,镶满了细小圆鑽。我去读介绍卡,算一算共用了五十一点多克拉的鑽,但价格未标示。
「宽宜,能走了。」
忽然有个人喊。我循声看去,是个打扮优雅的女人。
我看过她。
是曾和赵宽宜一起去看电影的美女。
此刻,赵宽宜的目光亦在她身上,他问一句:「讲好了?」
「嗯,差不多。」女人微微一笑,似才注意到我,「这位是?」
「他是程景诚。」赵宽宜平淡的介绍。
我面上如常,心中其实意外。
关係疏远前,赵宽宜的歷任女伴,我都见过,但他从不正经和她们介绍过我。我一时不知要作何心情。
对方已大方的和我握手,「程先生,我是林珞苇。」
「你好。」我道。
叫做林珞苇的女人问我:「你和宽宜是朋友?」
「是啊。」我笑笑,未去看赵宽宜。
林珞苇倒是去看了赵宽宜,那一眼着实温情脉脉,她道:「宽宜,fred在三十六楼订了位子,不如问程先生一起去?」
赵宽宜朝我看来。
我从来知趣。
可自下台阶的话未托出,他却先说:「也好,你愿意的话。」
十二
酒吧内,光影微醺。
一边沙发座上坐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华人及洋人,于我多面生,只一个认识的金棕发,鼻子特别高挺的英国人fred.hughes。
fred和陈立人有合作,几日前我们才打过照面。
但在此之前,我早早知道他。
他是赵宽宜在nyu读mba的校友,两人当时便认识。他毕业后吃银行饭,在世界各地转调,现在到了香港分部任大中华区执行长。
赵宽宜以前提过他几次,我很有印象,因业务接触便有联想。当然,他不知我和赵宽宜是旧关係。
而原来,赵宽宜跟他一直有往来。
此刻,fred见到我来,神情免不了意外,我上前和他握了下手。
「hughes先生。」
「程先生。」fred字正腔圆,瞧了眼赵宽宜又看我:「你们也认识?」
赵宽宜只答:「原来你们也认识。」
fred一笑。
「我和程先生公司有业务往来,前几日才见过。」
「这样巧。」
答腔的是林珞苇,她笑睇了眼赵宽宜。
我未及看清赵宽宜神情,fred已一把揽住我肩头,「kuan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我为你介绍。」
我笑,随他和座上几人一一致意。
除了fred,原来几人和赵宽宜都是nyu校友及同学,包含林珞苇。
听他们讲述,我才晓得,他们这些人近年都在中华两岸进行事业,每几个月都会约到一个城市聚聚。
赵宽宜在nyu的期间,我正在加州史丹佛。那时他另租公寓独住,所以我好几次假期去找他,只听他提,那些同学或校友的一面都未曾见。
这会儿的聚会气氛,和去王子洋那一掛的不大同样,他们饮红酒,是正经的品滋味,话题多文雅,比如讲生活,不论政事,若说几句生意经,好似要被笑粗俗。
而王子洋组织的局上,酒不停如饮水,点上一支雪茄,谈财政论价格,评人事物,语多讥誚。
用一句歌词形容,即是我们之间两个世界。倘若王子洋在这里,必要感到败兴归家。
这时想到了王子洋,我便记起来王子迎。
陈立人把她交给了我,我却将之撇下,回头不知如何解释。我感到头痛,隐隐去瞧席间一侧。
从坐下到现在,赵宽宜总是在听,只偶尔搭几句。他身边的林珞苇倒是侃侃而谈,间中从未冷落过谁。
她时时注意谈论的内容,谁稍有迟疑,旋即转开话题,只教人心头温和自在,感到无比熨贴。
坐在这里的都有些来头,林珞苇亦是良好出身,方才听一人讲,她在台北市府秘书处做事。
我心中叹,莫怪处处周到。
其实,林珞苇早早显现了独特,只不过我未去注意。
她必然记得,这是我们第二次打照面。
坐到半途,我的手机响了。
我看一眼来电人物,抱歉离席。去到外头才接起,即听陈立人连发讯问,我如实以告。
陈立人听到赵宽宜名字,哎哎两声,倒没说什么了。他讲,会和他女友将王子迎送返家去。
我无比感谢,真心实意的。
好容易掛了电话,我进去,却见赵宽宜不知何时坐去吧台前。fred也在,但站着,一手扶在他坐得椅子的椅背,微倾身,和他在说悄悄话。
我站着未动。
fred忽地直起身,好似悻悻的一摊手,掉头回到沙发那头。
我想了想,走向吧台。
「嗨。」
赵宽宜正喝口酒,闻声看来一眼,倒是示意我坐。
我当然乐意,坐到他旁边。
「怎么一个坐到这里喝酒?」
「想喝点不一样的。」赵宽宜答,朝酒保招手:「给他来杯一样的。」
我微怔,便笑:「你请我?」
「嗯。」
一杯ciroc很快送来面前,我端起但未喝,只是瞧一眼赵宽宜。我问:「上次在电影院碰见的,就是那林小姐吧?」
赵宽宜饮着酒,平淡道:「你不是记得?还要问。」
我笑,「就想确定一下。」
赵宽宜未答腔。
我把酒喝了一口,喉头热辣,着实藏不住话:「那次在急诊,来接你去机场的人也是她吧。」
赵宽宜睇来,瞧得我心中突地发虚,但他没否认。
「你看见她了?」
我笑,「我其实只瞧出影子,可感觉上是她。」想了想,便补一句:「林小姐很不错啊。」
赵宽宜不语,片刻说:「她是不错。」
我看他似有聊的意思,打蛇随棍上:「你是要把女伴换成她了?」
赵宽宜一直不缺女伴,从前是女明星,或者名媛,前一阵子是和一个同lily.s一家公司的女模特儿。
若林珞苇成为他的女伴,显然是其中最有能为的。
此刻,赵宽宜道:「我没这个意思。」
我心中意外,笑说:「为何不?以她条件,比其他女伴更和你相称。」
赵宽宜静默,似想了想。
「我觉得,她是个可以谈的对象。」
没料他这样说,我愣住,更茫然:「谈?」
赵宽宜默然,片刻道:「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总是换女伴,我也有些厌烦,不如找个人正经谈,或许定下来。」
这么多年来,和赵宽宜往来亲密的女人有不少,但这些人于他不过玩伴一场,未到谈情说爱。
或者说,我从不曾听赵宽宜认真的谈谁为女友,
从前我以为跟对象发展,便该如赵宽宜所讲的恋爱abc,但后来才明白,不认真谈亦可以成abc关係。
这一点,赵宽宜明白的比我早。
他在美国学校时,带给我看过的几个女孩子,他总道这是penny,或说marian,从不介绍她们叫女朋友。
在赵小姐和第三任丈夫分了后,赵宽宜曾讲,认真和不认真总是会分开,当初不如别认真。
如今他却说,心中已考虑了一个人。
我不知怎么答腔,才不教复杂情绪流露。我以沉默掩饰茫然,任话题中断,任赵宽宜起身走向风姿端雅的林珞苇。
头一回在这样的场合感到侷促,再待不住,我寻了藉口提早离开。回去后,终究失措的一晚上都睡不好。
梦境不断,到醒时又什么都未记住。
早晨例会结束,眾人散了后,陈立人独留我说话。
他仍坐在会议桌前,一脸高深莫测,不过却还是笑的,「你是怎么回事啊?看到旧友即丢下女伴,一去还不回头?」
我故作凝重:「只因重色轻友从来非我所为。」
陈立人嗤了声,好似不以为然。
「得了吧。」他起身,走来一掌拍到我肩头,「你我都是男人,有时应酬不得已,但女人也得照顾,你冷落她,比不让她买名牌还严重。女人可从来不管那是什么场合。」
我好笑的睇他。
「看来陈董体会很深。」
陈立人咳了声,续道:「王小姐人品好,不生气,但她是lily的好朋友,你懂吧?」
我叹气,「懂。」
陈立人终于是满意了,递上一张便条,我只得接过。
便条上写了支手机号码,不用问也知是谁的。我回办公室,思悔一番昨晚的不对,拨电话去致歉。
在风度的这一点上,王子迎确实比王子洋好。倘若昨日我撇下王子洋,他必然披头一顿冷水。
可这样的情况倒也不曾发生,因为王子洋是男人,往昔去酒吧,每每是他为激情忘朋友。
王子迎欣然接受我的道歉。
为表示我着实是有诚意,我邀她共进晚餐。她毫无矫情,未一句待看schedule,只问我吃中餐或西餐。
日式料理,我给她第三个选择。
她在电话另一头呵呵的笑。
晚上,我准时去接。
王子迎和父母住,王家在东区的一处名流社区,她大哥大嫂也住在那里,但不同一栋大楼。
到时,王子迎已等在路口。
我们去附近的一家日式料理店。那家店只採预约制,我临时起意,照理是不可能有位置,只好报上名姓,用了一点法子。
店面在楼下,经理亲自来带位。
这里是无菜单,选定要得套餐,里中食材全看当日採买了什么料理,我几次来,从未失望过。
先上来的是一道丰盛的季节鱼生。
王子迎优雅举筷,挟了一片白肉鱼片到小碟子。她弄了许多芥末,看来一眼,似不好意思。
「你不怕味道太呛?」我问。
她摇头,「我吃生鱼片时,喜欢沾一堆芥末。」
我笑,「印象里很多女孩子都不敢吃的。」
她亦是笑,神情带着一丝俏皮。
「那我正好不是你印象里的女孩子啦。」
昨晚寥寥几句,只觉得王子迎端庄,但性情略拘谨,原来亦能开玩笑的,我不觉对她有了一番新印象。
席间多有聊话,算得上相处愉快。
我送王子迎返家,贯彻绅士精神,陪她走一段,临别前更有风度的率先表达联系的意愿。
王子迎面带笑意,极给面子。
看她走进社区里到不见影子后,我回到停车的地方。
正要发动,手机便响了,我看一眼接起。
叶文礼在另一头笑,问我:「和美女约会,饭是不是比平常好吃?」
我意外,但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叶文礼却道:「你往左边看。」
我放下车窗,依言看去。
左边马路口有一家7-11,面对马路的咖啡座上有个男人,他一手拿咖啡,一手朝我挥了挥。
看模样,真是叶文礼不错。
我着实诧异:「你好兴致啊,特地跑到这里喝咖啡?」
叶文礼佯作失意,「还不是你,我也不必到这里喝。」
我微笑,「哦,那真的是我的罪过了。」
叶文礼亦一笑。
「不和你扯。」他说:「你赶回家吗?」
我故作不明,「有事啊?」
「我的车今天进保养厂。」他在那头低声:「你知道,比起付计程车资,付夜渡资当然更划算点。」
我哈哈一笑,假意正经:「至少还得再加一杯咖啡钱。」
「那有什么,你想两杯都请。」
电话里,听叶文礼讲,眼中的身影举起手中的咖啡,好似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