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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着一车教材刚离教室不远,几个女学生迎面跑来,我以为他们要问饰品製作的问题……
    「老师,你跟陆藏很熟吗?」
    「嗯?」我一头雾水。
    「他是女老师杀手,你要小心一点。」
    「女老师杀手?」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号。
    「学校的女老师都对他很好、给他一堆特权,他才会那么嚣张。」
    「说不定有女老师包养他,呵呵呵。」
    这些话让我觉得有点不妙。
    「你们讨厌陆藏吗?」我好奇探问。
    「还好啦,如果作业很难他会教同学,或是直接帮我们做好。」
    「对!拿去交作业成绩都还不错啊!哈哈。」
    女同学的话怎么听都是在利用陆藏……
    「你是觉得人家长得帅,故意装不会的吧!」
    「才没有!他又不是我的菜!他今天带来的那个体育班同学是还不错……」
    女同学嬉嬉闹闹地离开了。
    我继续推着教材来到停车场,球场有个人影朝我奔过来,我一眼就认出手臂的肌肉线条是李琢,他二话不说帮我把东西都搬上后车箱。
    「谢谢喔!」
    「老师太客气了。」李琢扬起阳光的微笑:「老师会不会也觉得陆藏讲话没大没小?」
    「嗯。」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而且他还没自觉。」果然是室友,这么了解他。
    「真的……」我不禁好奇探问:「你没因为这样讨厌他吗?」
    至少刚刚听女同学的说法,维持表面的友好只因为他特权多、能力好,校园果然是社会的缩影……
    「他很爱乾净,还因为这样把我很讨厌的某位学长赶走,我跟那个学长已经住了好几个学期,每次都抽到跟他同宿……他卫生习惯超级不好……」难得看到李琢露出嫌恶的表情:「所以我非常感谢他!」
    「陆藏是有洁癖吧?」我又想起他嫌弃我的嘴脸。
    「我觉得还好?东西乱丢他也不会介意,就是不能忍受脏跟臭而已。」李琢看起来是真的没有被他为难到。
    「……。」难道我真的又脏又臭吗?
    「听说他来我们学校,是因为在原本的国中被人欺负,才会自己带着作品到我们学校请求提早入学。」
    「你是说,他为了逃离之前的学校才来这里?」
    「嗯,不过这件事除了几个老师知道,他好像只跟我说过。」李琢靦腆地搔搔后颈:「他最近好像都在老师的工作室製作晴明的衣服,所以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这些,他不太懂跟人相处的界线,可是他非常希望来这所学校不要再被人讨厌。」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关上后车箱。
    「老师如果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跟他说,他不会介意的。」李琢微笑和煦,陆藏能在新学校交到这样的朋友,也算值得庆幸了。
    放学后不久,陆藏揹着书包来我工作室。
    我想起他嫌课程不好玩的事,打算好好探究一下他的想法:「今天上课的时候你说我课程不好玩,对吧?」
    「你走心了喔?」他没犹豫地回答。
    「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才在课堂上说那种话吗?」如果他是开玩笑或恶作剧,我真的会掐着他的肩膀问:「孩子啊!你为什么那么坏!」
    「不是不满,这样说好了……」他想了一阵才又开口:「我只是觉得出社会之后不会有人帮你挑好原石,就算有,他们告诉你这箱是好的,你会什么都不做就相信吗?」
    「当然不会。」我说。
    「就是这样!」他默默拿出和服布料跟剪刀、架起摄影机:「我只是觉得学校老师为学生做太多了,多到让人以为出社会也会有这种辅助跟资源,我们只要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就能顺顺地走向及格、走向成功。」
    「你们明明知道现实有多残酷……」他讲得好像那些残酷是我造成的。
    「就算现实很残酷,也不是你们这个年纪需要体会的,现在的课程只要能让你们对某些事情產生学习的兴趣就够了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太奇怪了吧……在野外小鹿小羊一出生就要面对被吃掉的威胁,这种残酷几乎是自然定律,学校里真的没有吗?」他蹙起眉来:「我真的很讨厌你们把这个世界偽装成和谐单纯,掩饰我们必须提早明白的真相,以为梦想很容易,你们没有在心里嘲笑过我们近乎无知的天真吗?」
    「你懂什么!学生才能享受这种时光。」我身为回不去校园的人,忍不住回他:「你就该好好享受有人庇护、有人支持、有人称讚的时光,难道要我嫌弃你们的无知跟初学者的粗糙?」
    「……。」他低头不语,半晌才发出无奈地叹声:「你才不懂……我曾经相信老师善意的称讚,把我的作品都放在ig上,以为创立品牌只要敢开始就会成功,结果……网路世界根本不看你什么年纪、什么成绩、什么理念,东西不够好就是不够好!」
    这我认同。
    他像是被按到开关,滔滔不绝跟我抱怨起来:「我第一次收到订单的讯息有多开心你知道吗?有多用心想为他们订製小礼服你知道吗?结果都快做好了,他们却说不要了……」
    「我不甘心所以跟他们交涉很久,换来的是作品被截图跟淘宝货比价,对话被放在网路社团里公审、取笑……后来社团里有人搜出我的年纪,私讯我不应该这么小出来做生意,东西没到那种程度不能乱收钱,会被当成诈骗……」
    「呵呵……」他冷笑感叹:「啊──!原来我的东西还没到那种程度啊!那为什么老师要说:『你好棒,这种衣服拿出去卖都很贵耶!要继续加油喔!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梦想怎么可能一定会实现?我他妈相信了!相信了欸!」他双手往桌上一拍,力道不算重却也难掩他的愤怒。
    「我那时候还得安慰自己:不能怪你们这些老师,谁叫你们那个年代没有网路盛行,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开个帐号就能做生意、当直播主、当网美业配赚钱!」他转过头来冷瞪着我。
    「嗯……」我竟然无从反驳。
    「你要帮学生挑好我没意见啊!但是上课可以不要照稿念吗?不能讲讲你的创业经过吗?不能分享你遇到的险恶吗?」他拿起粉土笔在布料上描绘版型。
    「不能吧……我又不是成功人士,有什么好分享的。」
    「为什么不能?」
    「你不懂……我遇到的险恶连我自己都走不出来,所以才逃回校园当老师,躲在这么和谐友善的环境里,讲台下都是对一切充满希望的眼神,多美好啊!」我扬起无奈的笑。
    「我就是不懂才需要你说来听听啊!」
    「我不行……」我摇头深深叹息。
    记忆里,那些漫天汹涌的负评依旧像跑马灯般闪过我的脑海。
    『你的设计真浪费原石,可惜了那么好的材料。』
    『这种冰裂纹不小心敲到就碎了吧!你怎么敢拿出来卖?』
    『该切割掉的部分为什么留着?一点也不专业。』
    『太偷懒了,整个原石加框就卖钱……还不便宜!』
    『买过一次,跟照片有落差,实品还好。』
    『没有女生想收到这种项鍊吧?』
    还有更多呢……
    附图的、没附图的。
    同行的、路过看戏的。
    我一篇篇解释、一篇篇回覆,以为能被理解、被体谅,最后却引发更加失控的笔战,原来他们没有要理解、没有要体谅。
    所有解释都是狡辩,好像只需要我跪下来说声:「对不起,我错了,你们都是对的。」才有可能平息一切?
    可是我做不到,也累了。
    官方社群被洗到只剩负评,那阵子完全没有订单,我就快要付不起员工的薪水了,趁着存款还撑得住把网路门市员工都遣散了。
    在那之后我总是在想,是我错了吗?
    是我不该想着创造新的审美标准吗?
    矿物原本的样子不就很美了吗?
    製作宝石的工法我也是从正规体制课程出来的啊!
    没关係……
    我想点新的设计吧,符合大眾审美的、符合专业制度的……
    我想点别的……
    我……
    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直到现在。
    「你干嘛哭啦!」他仓皇地找来卫生纸。
    「……。」我抹抹脸说不出半句话,说不出十四岁少年经歷过的残酷,我其实才刚经歷不久甚至还没走出来。
    而且,我好像彻底被打倒了。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少年也经歷过相似的打击,现在却能不分日夜復甦自己的梦?
    「欸,别哭了……」他看我哭得越发惨烈,无措地说:「不然我道歉……你想怎么上课就怎么上啊!都几岁的人了,干嘛管我一个屁孩说什么?」
    「……你说得对!」我涕泪纵横地抬起头,抓了一把卫生纸擦脸,想让自己镇定一点。
    「你真的觉得我是屁孩?」他瞇起双眼不悦地说:「我是想安慰你才这样讲。
    「我是说……你刚才那些话都是事实。是我到这个年纪还不愿意面对现实,以为逃回校园会好一点,我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讲台上教你们做什么,我只是个失败者……」我把一坨卫生纸盖在脸上继续哭。
    「你不觉得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人没空到高中教书吗?你要怎么界定谁有资格站在讲台上?」他放弃安慰我了,坐在一旁说自己的:「所以不管你在事业上成功或失败,关于我所未知的一切,你只要比我多懂一点就有资格当老师,因为我就是想知道我还没经歷过的事。」
    「可是我如果真的告诉你们这些,你们还敢追求心中的梦想吗?」我拿下溼透的卫生纸团。
    「你不觉得早一点讲,我们才知道该准备什么去面对我们心中的梦想吗?就像登山一样,山顶的风景照片看起来很美,我曾经以为什么都不用带就能像散步一样走上去。事实是带着那种天真登山会死掉吧……」
    「嗯。」我无可反驳。
    沉默许久,我的情绪才平復下来。
    「所以你这种弱鸡去登山?」我好奇地问。
    「国小曾经因为想去山顶看风景,搭计程车来到山脚下,看见登山客大包小包,所以好奇地问了一个大叔,大叔跟我解释那些装备的用途、登山会遇到什么危险……然后,我就搭车回家了。」
    「哈哈哈哈……」
    「笑屁笑?」他瞪了我一眼。
    「为什么不挑战看看?」
    「那时候他们身上背的包包快要跟我差不多高了,挑战个屁?」他低下头来:「有些事情的确是某个年纪做不到的,但是也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做不到,我或许会愿意等,也或许会早点死心。」
    「……。」那一刻,我看见他眼里有着超越十四岁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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