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的话屡屡到嘴边,苏融又没说,毕竟人家好心好意的,还是别惹尴尬为妙,更何况自己现在跛脚,确实很像个瘸子,故而她一个劲地点头,秉持着少言寡语的原则,等大妈讲到口干舌燥自然就静下来了。
下车后,苏融才发现书包拉链没合上,往里一瞧,居然多了一瓶纯牛奶。她不久前还见过,在公交车上老大妈的菜篓子里呢,这时却已经在她包里了,有点感动,也有些沉重。
不知道,某天偶遇,老大妈是不是还会认得健康的她。
卡着预备铃进教室,坐上位置,桌面放着三明治和酸奶,是她最喜欢的蓝莓味儿。除了夏萱萱就只有一个人知道,望一眼身边空荡无人的座位,答案不言而喻。
语文早读,老师坐在讲台翻名着,苏融书一点没读,饭倒是偷摸摸吃完了。
八点一过,还剩十分钟的时间力挽狂澜,苏融疾速翻开地理知识速记小册,她凝神静气,背到忘我境界。
“热带雨林气候,全年高温多雨;热带草原气候,全年高温干湿季交替;热带季风气候……”
她紧闭双眼,默念:“热带雨林气候,高温多雨;热带沙漠气候,夏季高温多雨……”
一团混乱,记忆卡壳,错漏百出。没坚持五分钟就扔了小册子,背是背不出来了,死也记不住了。
明明计划好了昨儿晚上要通宵达旦地背诵默写的,奈何放在枕头底下当垫子赴周公大会去了,知识它不进脑子啊。刚才的语文早读也没利用到,可能天注定她不需要知道这么复杂的地理知识吧。
就破罐子破摔了,抄就是,又不是没抄过,靠这长点记性也不失为好选择呐。
出乎意料的是,正式上课后,来的不是地理老师,而是和蔼可亲的历史老师。幸福来得太突然,又逃过一劫,苏融心里窃喜极了。
“同学们,罗老师家中临时有急事,这两节课由我来上,请大家拿出历史课本来喔。”叶淑婷笑着说,恰如一抹冬日暖阳。
“老师好!”
后排冒出个大胆拍手叫好的声音,其他学生一同被鼓动,齐声欢迎。
叶淑婷忍俊不禁,挥挥手呼吁安静。
平安无事上完两节课,苏融掏出碎了屏的手机给夏萱萱发了两条信息。连自己这个意外负伤的都赶着来上课,好友还在家里睡觉,太不像话了,留她孤军奋战。
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苏融擦掉嘴角的哈喇子,合上书本,又开始直面痛苦。
她把百分之八十的重力放在左脚,右脚一小步一浅挪,堪称举步维艰。尤其在下楼梯的时候,等同于一场酷刑,不小心踩深就疼到钻心。
“你没事吧?”
走在她前头的潘时越回头问道,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她倾斜着脚走进教室,似乎伤得不轻。
“还好。”她吐出两个字。
“要帮忙么?”
苏融摇头,握着扶手慢慢跨越台阶。
她看起来不想被过多关注的样子,潘时越也未再问,夹着书本跑走。
这种蜗牛的速度,她走到笃学楼,高三也早已经打了中午放饭铃。
人如潮涌,蚂蚁搬家似的,苏融避开和别人的磕磕碰碰,双目紧盯着楼梯口。
久久未等到哥哥,她焦急地又在周围扫了一圈又一圈,视线骤然定格住。
以为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她却未能上前。
苏融右手边是一方大型绿植园坛,里面种满了比拟人高的凤尾蕉,茎粗叶硬,伞状的树冠秀雅壮丽,错落有致地栽种在草堆中,但在忙碌的校园,它们通常并不起眼儿,没人会在意它们何时开、何时败。园子中央光秃秃的,是人为开辟的一条通行小路,置身其中曲径通幽的意境飘然欲出,而穿过那片片纷扬绿色。是一男一女站在树坛对面聊话。
以苏融的角度正好能完全看到高挑女生那张分外漂亮惊艳的脸,五官精致,美目流盼,说是媲美电视里的影视女明星也不为过,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而一直没回头的男生,她是那样熟悉,略宽的肩、窄窄的腰,瘦长的腿、白色球鞋,穿着统一的校服是别具一格的干净慵懒,阳光不羁。
贺戍始终背对着苏融,站姿劲直而挺拔,背影宽阔,淡淡的日晕罩在他身上,整个人透出浑然的飘逸潇洒。
而他们离得是那样近,搭着手臂,任谁多走一步就会变成亲昵的拥抱。
苏融拔了根凤尾蕉的叶片,陡然转身,还是没办法做一颗气壮理直的电灯泡,像一朵被太阳晒蔫掉的小花,她要回到能给自己遮阴的地方。
是以她并未看见,那个人是如何凉薄又决绝撇下搭在小臂上的纤手,眼底是落了雪般的凛冽。
侧身的贺戍话说到一半,眼神突变,步履极快地绕过园坛,他攒聚着双眉,没几步就追近,一个伸手便拉住了逃犯纤细的上肢。
“你的脚怎么回事?”他审视着手中人的脚,语气凌厉。
“跑什么?”他丝毫不费力地把人扯过来,逼近她的月牙眼。
苏融一抖,像被老鹰捉住的小鸡般耸着肩,她分明已经努力跑得很快了。
心脏怦怦跳,被吓的。
“我……我昨天晚上被人撞倒了,不过没大事儿…能……能走。”勉强能走。
贺戍蹲下身,手触上她的小腿。
“我看看。”
苏融想拒绝,可已经被抓到了腿,他利落卷起她的校服裤管,立马脱掉了她特意穿的大码运动鞋。
但是单足而立,她摇摇晃晃,保持不了平衡。
“稳不住,就扶着我。”贺戍目光如炬的盯视着她的脚踝。
一句话洞察她的窘态,苏融照他说的摁在他厚肩上撑住身子。
之后她亲眼目睹了他的脸色变化,从没显露一丝痕迹的淡容到严肃平静的阴翳再到喷薄欲出的怒意,她心怀惴惴地想溜之大吉,可惜残体实施不了该项行动。
白色袜子里凸出了个大包,揭掉后脚踝部位已然紫肿,颜色十分瘆人,里头的骨肉也隐隐作痛。
她一口大气儿不敢出,屏着呼吸。
“摔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昨天晚上爬回去的?苏融,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气我了。”他面色不虞地斥问,森然训道。
“嘶……昨天没这么严重……”被他按了下伤处,她疼得吸气,昨天晚上不怎么痛,能正常走路,谁知道早上就不对劲了。
她又连忙改口:“阿不……情况还可以……”
他不说话,她就更害怕了。
“哥——”
“贺戍。”
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她的话。
苏融缓缓抬首,面色讶然,来人身材凹凸有致,脸蛋绰约妩媚,不正是刚才和哥聊话的女孩——江弱。
她逐步走近,姿态婀娜,可神色是凝重又危险的,与苏融四目相接时,惊诧惶惑了片刻,又移到苏融肿胀的脚踝,颦眉思索着什么。
被人用看情敌的眼神射枪子儿,苏融不颇有不适,也难于应付这种局面,她宁静又沉默地用手敲了敲哥哥的肩膀,示意他江弱来了。
而蹲地的人只是慢条斯理给她穿袜子,仿若周围都是空气,将一切置之度外,包括妹妹,他眼里仅有那只伤脚。
江弱似乎认出了她是谁,消除最初不太友好的猜测,变得十分平静,甚至向她投过来担忧的目光。
温和无害,却令人舒服不起来。
她斟酌着字句,轻声细语问:“苏融,你的脚怎么了?没事吧?”
若不是知晓这是个从来没正面说过话的人,苏融差点以为自己失忆忘了个老朋友,江弱问的太自然,又显亲近,仿佛她们朝夕相处,其实她们形同路人,陌生无比,唯一的交集只产生于贺戍。
可她的眼神也只是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两三秒而已,她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个人,能做到这种见人如故的程度,也不失为一种高超的社交能力,令人咂舌。
但也未必所有人都吃她这套。
苏融嘴唇翕动,低头收回伤脚,身体却腾空而起,被拦腰抱入怀。
“啊……哥……你干嘛?”
她睁大眼,惊恐万分,手足无措。
“先去医院拍个片子,别乱动。”
他牢牢捆住她,这么一抱实在轻得可不思议,细腰又软又脆,一折就能断的身板,他记得家里应该从没少给她饭吃。
“不要,我没毛病,你放我下来。”
贺戍一言未发,随她胡喊跳脚,与江弱擦肩而过,抱着她穿梭在如山似海的人流里,步步向前。
中午十二点钟的太阳很大,她和他的影子重重迭迭,分不清你我。
江弱清艳的面庞霎时苍白无力,似被人丢弃的丑陋枯叶,在烈日中趋于衰败。可那双柔情似水的眼里仍旧流露出势在必得的光,即使微弱到几乎没有生机,她也绝对要试试。
门卫大爷窝在躺椅上打瞌睡,呼噜打得震天响,耳朵压根屏蔽了苏融的求救。
贺戍放下她,伸手打算拦辆出租车。
苏融趁他不注意,也顾不着伤脚,拔腿就奔。
然下一秒就被钳制住了小腰,动弹不得,她十指并用想掰开那只横在腰身处青筋暴起的手臂。
铁爪一样,挠也松不开,她气咻咻,竖起眉毛:“陪你的女友去吧,我不用你管!”
贺戍反而加把力,把她的两只手都锁在掌中。
他没什么耐心去哄他,吼道:“没有女朋友,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医院必须去,没商量。”
苏融脑一抽,忘了反抗。
迎面来了辆绿色的士,他挥臂拦下。
“去人民医院。”
等塞进一半的身子,她才反应过来,准备最后一搏,她扒着车门,死活不坐进去,喊:“我要回学校!”
闹别扭似的,整得司机满脸急容,就怕耽误他下一趟生意。
“还走不走啊?”司机探出头大声问。
贺戍黑着脸,咬了咬后槽牙,问她最后一遍,“进不进去?”
“不进!”
三秒后,苏融被一股蛮力粗暴地推到了车后座,紧挨着贺戍的身体。
左边车门锁死,她越过他的腿要去拉另一边的门,中途被贺戍截挡住,以致她整个前半身坍塌在他大腿上。
“啪!”
屁股上传来痛感,她又惊又怒。
“你……你敢打我……”后面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她涨红了脸,低骂:“你不要脸!”
“听话。”
司机一脚油门,把车开得飞快。
察觉她不老实,贺戍就没将手挪开,掌心一直贴着她的臀部,不停给她施压。
姿势不对,尴尬而别扭,苏融想起身,可他一手压着她的背,另一手覆着她的臀尾,自己像条被掐了七寸的蛇,生杀大权全在捕蛇人。
一双绵软平扑在坚硬的大腿肌肉上,它们还尚在发育中,本就敏感得不行,这么重力一压,她疼得要沁出泪花。
静坐的贺戍也感受到了落在腿部的坠坠肉团,因着重力早被压扁成了一滩软泥,依依黏附着他的下肢,几乎能想象到脱了束缚后会是多么千娇百媚,逼仄的车内,一瞬之间流淌着燥热的空气。
他亦发觉了身上的小姑娘屁股没动,却总静悄悄挺腰弓身想缓解羞处的痛苦,她难受的紧,手指都快掐进他的皮肤。
做过头了,他额角渗出一丝汗,遂将她提起来。
“饿不饿?”他随意找了个话题。
“哼!”苏融被解放,坐得离他老远,恨不得贴着车门。还真好意思问她哦!
他清了清嗓,掩饰不自在。
到庆城人民医院,挂的是专家李建民医生的号,人称骨科李一刀,当年也是他,作为哥哥的主治医生,亲自操刀了哥哥的踝骨骨折、膝盖十字韧带撕裂、肩关节骨折修复手术,用了五个月的时间,终得以健康痊愈。
老熟人的缘故,医生和兄妹俩也多聊了会儿天。
片子出来,没什么大碍,轻微的软组织挫伤,发了两盒抗炎药,先在医院冰敷处理一个小时,回家再冷敷热敷相结合、按时吃药,说是休息两三天便能好转。
临走前,苏融记得李医生问了句。
“小戍,脚还会疼吗?”
其实她很想说,他会,每每天气坏些就会,可这一年多他不怎么回家,到底频率次数多少,苏融一点也不知道,相较于她受的小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贺戍捂住她的嘴,敷衍了事,直接把她拉走,送到一楼去冰敷,给她倒了杯热水吃药,人就不见了。
难闻的消毒水味道充斥在每个角落,苏融时不时就捏住鼻子,憋得不行才又吸两口气。从小就讨厌医院,这个地方装满生老病死,每天上演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病痛总是真实而残酷。
冰敷完加吃了药,肿消了大半,苏融觉着脚一点儿也不疼,正常走路完全没问题,开心得没边儿。
“哟呵,可别嘚瑟。”
刺耳的讥讽声,来自门口的贺戍。
“哥,得亏您还记得我嘞。”她翘着伤脚,晃荡了两下。
他往地上扔了双新拖鞋,刚刚摘牌儿的人字拖,一并丢来个红色纸盒子。
“穿上,吃完,再回家。”
苏融解开系结的塑料袋,大为欣喜。
“板鸭!”是她超爱吃的鸭子!
苏融咧开嘴大吃特啃,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还有课要上呢。”
贺戍捡了根鸭脖,轻描淡写道:“给你请假了,连着放三天。”
苏融差点没把骨头吞进去,“那我一个人怎么过?”先斩后奏个没完了是吧?
倒是挺想休假的,主要是没人照顾自己,三餐有烦恼。
他勾起唇,眼里含笑,“哥来服侍你,长大记得给我养老。”
不知是被他清风徐来的笑容拂到了,还是被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给唬住了。苏融对上他的黑眸,突然咬到了舌尖。
“你也请假了?”她不确定地问。
“嗯哼。”
苏融得出了一条精辟的结论——哥哥犯了疯病,药石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