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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让无声看向天际的陈大人,热泪盈眶。他想着自己曾经的多年坎坷折辱,十年隐匿。他想着为了当年旧事,死去的他那些热血的同窗,曾经他一次次问自己为何苟活。而这一切,在这天都有了答案。
    随着坤仪郡主从北地返京,京城变得格外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风雨将来的平静,只怕任何一点外力都可能点燃一场风暴。
    郡主从来都是风暴的中心,时隔三年,她又回来了。
    马车辚辚,驶入京外行宫,谢嘉仪换了坐辇,经过一处院落的时候,她转头去看。如意适意抬轿辇的奴才慢下来,这是曾经秋狩,郡主和郡马爷住的院子——小海棠宫的匾额还挂着,但早已物是人非。
    朱红色的围墙和院门是这样寂寥。
    谢嘉仪一下子想到了那晚陆大人踏着夜色风露回来,他伸开手臂拥自己入怀。谢嘉仪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陆大人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却有让她的心又痛又软的东西。
    三年后谢嘉仪再次想到陆大人那个眼神,才明白那让她那日如此心痛的正是陆大人的眼睛。陆大人像平时一样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委屈,那是谢嘉仪唯一一次见到陆大人的委屈。
    她让她无所不能的陆大人受了委屈,难怪自己说不清为什么,却那样难受。
    所有人都静悄悄等着,初冬的北风吹过,最后的落叶不舍得离开了枯枝。如意看向郡主,她只是无比平静道:“走吧。”
    从京城到皇宫,多少人为了郡主的返京睡不着觉,多少人都在等着打破当前这种诡异平静的契机——只要郡主一个出格的举动,风暴就将起。
    可是他们谁都没想到,郡主进了行宫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不要说皇宫,就是京城,坤仪郡主也一步都不曾踏入。郡主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大觉寺,但也是秘密去,秘密回,从未有人见过郡主。
    甚至有人疑心说什么郡主会去大觉寺,只怕都是人臆测出来的。
    毕竟郡主归来,却没有任何京城人士见过郡主。
    一晃,就是六年。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她为他悲三年,守三年。
    六年过去,他们的孩儿五岁了。
    建曌九年的夏天,随着傍晚来临,蝉鸣弱了又弱,不过偶尔还余一两声。到了傍晚起了风,热气也下去不少,行宫临水的亭子处正是难得的夏日凉风扑面,带着盛开的荷花香,揉着草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亭中青衫女子却是懒懒的,靠着栏杆,看着池中锦鲤从四面游过来争食着投下去的鱼饵。
    如意把一个披风给这青衫女子披上,轻声道:“郡主还是小心些,莫要贪凉。”
    采月已经嫁人,如今也算是官太太了,孩子都有了两个,忙得脱不开身,不能伺候郡主了,但不时还会进来陪郡主说说话。反而是采星还跟在郡主旁边,怎么都不肯嫁人,非说挑不到好的,郡主也就随她去了,什么时候挑到什么时候再说。
    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她靖北王府和郡主府的丫头,也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只有更好的。
    如意看着围着披风看鱼争食的郡主,不知是行宫的岁月太静,还是岁月对郡主太厚,他总觉得郡主还如当日模样。但,他看着已经倚着栏杆看了半日鱼的郡主,郡主到底还是变了的。放在六年前,郡主再不可能单看鱼就安安静静地看这样久。
    远远的一行人拥簇着一个五岁孩童朝这边过来了,如意笑道:“小世子来给主子请安了。”
    走在头里的孩子正是他们靖北王府的小世子,三岁那年就已经开蒙了。旁边紧紧跟着的是一直负责守护小世子的哑奴,她在小世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小殿下,如出一辙的聪明,真正的天之骄子。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从小世子脸上看到了闵怀太子。这让她既激动又恐慌,殿下正因为像极了太子妃,才能平安无事这样多年,可是小世子却一年比一年更像当年的闵怀太子。这样一张脸,只怕再两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谢嘉仪看向儿子,明明是一个白白嫩嫩的五岁小包子,他到底是怎么把一张小脸板出了五十岁夫子的样子。这是谢嘉仪看着儿子,经常会有的困惑。这是个早慧的孩子,或者说早熟,但谢嘉仪这个做娘亲的不能不怀疑儿子会不会早慧太过。
    小世子尽管看到娘亲很想快点向前,但也谨记先生教导,行动有仪,庄重地迈着小短腿,终于到了娘亲面前,一本正经冲娘亲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然后端端正正坐在亭中石桌旁早被如意放好垫子的石凳上。
    谢嘉仪等着儿子那句千篇一律的“娘亲安好”,果然端坐好的小团子一本正经问道:
    “娘亲安好?”
    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
    谢嘉仪这才长舒一口气,至此这个问安的正式流程算是走完了,剩下就是自由流程了。
    “你过来。”谢嘉仪叫自家小包子。
    一本正经的小包子原地挣扎了一下,终于扛不住对娘亲怀抱的向往,还是起身板着脸到了母亲身边,被谢嘉仪一把拉到身边坐了。
    靠着又香又软的母亲,小包子别提多高兴了,但他只是皱着眉头郑重道:“我大了,娘亲以后可不能总是这样了。”
    谢嘉仪哦了一声,“那你过去继续坐你的专属小石凳吧。”
    小包子挪动了一下胖嘟嘟的身子,眉头一簇,再次努力一本正经道:“娘亲既然想儿子陪着,儿子就再多陪你坐一会儿吧。”说着离谢嘉仪更近了一些,果然娘亲就一把把他拉在怀里,他心满意足地靠着母亲。
    对于儿子,谢嘉仪想不通的事情可太多了,例如她就想不通儿子这个脾气到底随了谁,难道陆大人小时候竟是这样不成?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儿子柔软的发,问了他今天的功课。从去年开始,除了原有的功课,又加了练功。哑奴说,陆大人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既然他爹都可以,当儿子的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看到儿子白嫩嫩的小胖手上已经磨出了茧子,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很辛苦?”
    小包子想了会,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话,反而说起:“步公公告诉我,外面卖包子人家的孩子我这么大还每天到处跑着玩呢,是这样吗娘亲?”
    谢嘉仪点头,“是这样没错,不少五岁的孩子还穿着开裆裤呢,你要不要试试?”
    小包子:.....
    他扭捏了一会儿向自己娘亲发出了灵魂的一问:“娘亲,如果我不是世子,就是卖包子家的小孩,你还愿意给我当娘亲吗?”
    他其实早知道答案了,母亲多疼他,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五岁的徐承霁还是喜欢问娘亲这些问题,给娘亲一个向他表白母爱的机会。
    对小包子的每个问题,谢嘉仪都会认真思索,毕竟她已经能感觉到儿子像他爹一样,拥有着足以碾压自己的头脑,自己再不认真倾听回答他们,就跟不上了。
    思索后,亭子里的人就听到郡主认真对小世子说:
    “恐怕不能了,娘亲吃不了卖包子的苦,也不觉得自己能学会做包子。”
    等待着新一轮表白的徐承霁:.....
    “那娘亲会做什么?我也可以是卖海棠糕家的儿子.....”
    谢嘉仪再次认真想了想:“娘亲好像只会做郡主。”
    徐承霁的小胖脸抖了抖,决定再给母亲一次机会:“那要是我没有爹爹那样厉害,怎么办呢?”他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娘亲。
    “那也很正常,你爹爹真的无所不能,你就可以永远活在他无所不能的阴影下度过此生。”
    “阴.....阴影.....”五岁的徐承霁原本只想要母亲的表白,可母亲的回答却让他皱着包子脸开始思考能不能赶上父亲这件事。
    却听母亲说:“能活在自己爹爹阴影下也没什么不好,多凉快,你往那一躺,咻就是一辈子。曾经,这就是娘亲的梦想。”无论她爹她娘还有她那个逆天的哥哥,哪个都比她不知聪明多少,她从小就想着美滋滋地往下面一躺,就是一生。
    亭子中的众人:.....
    徐承霁却抱住母亲的脖子,把小嘴巴凑到母亲耳朵边小声道:“可是娘亲,哑奴说,我如果不努力,会死。”说完他偏头看着娘亲。
    谢嘉仪手一抖,也看向儿子,慢慢道:“是这样没错,可能躺着躺着还没长大就死了,怕不怕?”
    “娘亲,你会陪着我吗?”他问。
    “会。”我没有陪着你爹,但会陪着你。
    小包子终于得到了今日份来自母亲的表白,他觉得心满意足的同时又再次附到母亲耳朵边小声道:“可是我不想死。”也不想娘亲死。
    谢嘉仪伸手抱住儿子,同样在儿子耳边低声道,“那娘亲就陪你博一搏。”
    她的视线转向了北方,那是皇城的方向。
    第93章
    小世子蜷在母亲怀里, 谢嘉仪紧紧搂着儿子,看着水面,没有再说话。
    直到采星带人把点心送上来, 小世子才离开母亲的怀抱, 重新恢复他小大人的样子, 端坐在他的专属石凳上。捏了一块点心细细吃了,又喝了口牛乳, 才问:“娘亲一会儿要做什么?”
    这次谢嘉仪没想直接道:“再睡一会儿吧。”
    小世子皱了眉:“娘亲午间不是睡过了?”娘亲难道不是午睡起来才过来小坐喂鱼的,他扭头去看如意,如意点了点头。
    “所以娘亲说再呀。”谢嘉仪觉得自己说得很明白,她看着儿子不认同的脸只好解释道:“不是有诗就是劝人夏天多睡会的。”
    “什么诗?”小世子在自己背过的诗里搜索着, 未果。
    “接天莲叶无穷碧,夏日炎炎最好眠。”
    徐承霁:.....
    他觉得不能再纵容母亲这样睡下去了, 只能拿出夫子的架势:“娘亲今日功课做完了吗?字练好了吗?待吃完点心, 你把最近读的《庄子》背给我听听。”
    虽然常常能听到小世子这样口气, 但每次听到采星还是想笑。
    哑奴在旁边看着小世子, 安静的眉眼里都是骄傲。
    此时谁也没想到, 年年都会有的大觉寺之行,今年却遇到了危险。每年这次出门都是保密行动, 日期不定, 今年谢嘉仪选在了陆大人的忌日之前。
    当她和儿子坐着一顶京中人家都可能坐的朴素马车从大觉寺回来的时候, 突然就听到外面的如意肃冷的声音:“郡主,敌袭。您和小世子别怕, 我和哑奴都在旁边呢!”声音还没落, 就是刀剑相撞击的声音, 安静的回程之路突然涌现出了一批黑衣人。
    他们每次出行带的侍卫都是足足的且都是个中高手, 乔装打扮跟着保护郡主母子二人。却没想到这次侍卫那边出了问题, 显然是有人在他们饮食中投了药,战力大减。
    而黑衣人,来者个个都是高手。
    谢嘉仪立即就意识到只怕这是行宫出了内鬼。
    她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把他小小的身子整个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轻声道:“霁儿,别怕。”虽然这批侍卫出了问题,但对方大概不知道,如意信号已经放出,他们还会有兵来救。
    问题就是要撑到兵马来救。
    谢嘉仪听到外面动静渐渐小了,刀剑逼近自己和儿子的马车。就听如意喊道:“再撑一撑,咱们的人来了!”让郡主这边近乎力竭强撑的侍卫再次振作精神。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攻势更密。
    马车突然受惊,眼看就要失控,谢嘉仪抱着儿子跳车滚落在地,就在这时一柄剑光直冲他们而来。没有给谢嘉仪任何思考的时间,她只来得翻身把儿子护在身下,背朝剑光。
    有滚热的血喷出。
    不是她的,明明儿子就在身下,可是谢嘉仪还是慌乱摸着儿子的小身体,生怕自己疏忽,让儿子受伤。这时候,救兵已到,黑衣人能走的走了,走不了的当即吞毒自尽。
    是枭一向的作风。
    连死都是雷厉风行只在瞬间。
    谢嘉仪这才看到血是从哑奴身上喷溅而出的,郡主回头的瞬间,对上了哑奴看过来的眼。她陡然想到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哑奴会觉得眼熟了。
    前世,她见过这双眼睛。
    她就是前世那个吞炭毁掉自己喉咙然后把自己整张脸都毁得没人能认出来的刺客。
    陆大人死后,她刺杀皇帝,死于乱箭之下。
    而此时,哑奴以剑拄地,血不断涌出来,可她全不在意,只是执着地看向了小殿下的儿子,这是闵怀太子的血脉。这样聪明,长得跟殿下这样像!
    她最后慢慢看向了郡主,艰难道:“.....只.....有.....皇宫了。”说着就倒了下去,最后的时刻,哑奴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早就该死了,从换了小殿下的药的那一刻,就该死了。小殿下要知道,自己费尽筹谋要保护的郡主,却被自己这样一个奴拖入一世的深渊,一定不会愿意再见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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