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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泽慌忙将那四个子儿彻底堵住,眼睛差点眯起来看不见了,老爷子一径儿盯着他的表情,心里跟猫挠似的想掐掐,到第五盘时实在忍不住了,搓了搓手:“小泽啊……”
    章泽眼睛水亮亮的,抬头看向李登峰时,脸上还有未敛下的小得意。
    李登峰的心登时被这小得意给击中了,目光柔和了不是一星半点,哪怕脸上仍旧表情淡淡的,却也不会让人错认了他愉悦的心情。
    李登峰越过桌子摸摸他的头,目光如水,又怕吓到章泽,刻意很柔和地放下了声线:“你是个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哎?”章泽有些意外,“李叔叔还没和我妈妈结婚啊。”
    李登峰眉头一跳,慢慢带上些笑容,乐呵呵地将视线平移到李长明的方向,看的小儿子坐立不安后,才轻声问:“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李长明挠了挠沙发,一边心想着这孩子说话真实诚啊,一边嘿嘿干笑:“春娟还没答应嫁给我呢。”
    老爷子笑容更甚:“我倒是不知道你有这份稳重。”
    李长明咬牙:(#‵′)凸(#‵′)凸(#‵′)凸!
    ***********
    车迎着夜色摇摇晃晃地回程,车上坐着昏昏欲睡的母子两人,当然,还要再加一个李长明。
    李长明被他的老父亲拉去小书房谈话了,谈话的内容不得而知,只有李长明自己知道,老爷子多年不出山的弹指神功啵啵啵朝着他脑门和耳朵上招呼。那羞辱简直难以言表。最后被老父亲一句娶不回来就别进家门赶出书房,李长明直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那时惊恐万状的心情。
    真是无法形容的苦逼啊。
    章母翻看着几个女人送她的礼物,邮票、项链和一对耳环,很贵重说不上,看摩挲痕迹却都是它们原本的主人十分珍爱的宝贝。李家人似乎不太讲究细节方面的东西,比如拿旧物送人,放普通人家主人肯定要掂量掂量。不过这也让章母觉得放松了不少,假如李家真的那样事事遵循礼节,她这样活泼自由性子的今天恐怕得吃不少苦头。
    见李长明一脸的忧愁,她也没怎么上心,出来时李长明好像被老爷子教训了,那么大人了还被教训是挺没面子的。
    她又忍不住想笑。
    晚春初夏交接的时候天气有些冷,太阳一落山温度就降低了。早晨章泽出门时穿的比较薄,被太阳照着也不觉得什么,刚才出李家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冷了。
    章母在车里没找到合适的外套,车里暖和,章泽又不肯要母亲和李长明的衣服,心想着挨一会儿就好,从楼下进单元回家也不要多长时间。
    然而远远的,车灯照射拉长的人影转了个弯,母子俩却发现到单元对面的路灯下站着个高大的人。
    车越近,章母很是意外:“行止怎么站楼下了?等咱们?就这几步路的不用那么……”她话音未落,看到杜行止抱在手上的衣服,眉头一挑,回首若有所思地瞥了章泽一眼。
    章泽傻缺地将窗户降下来,朝外喊:“老杜!”
    杜行止已经大步走近了,车没停稳就将衣服塞了进来,嘴上絮叨:“早上就跟你说让你带件衣服,我都放在沙发上了你还能忘记。穿起来再下车,窗户关起来。”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唤回了章母的神智,她看着两个孩子的互动,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莫测。
    杜行止扫了章母一眼,目光里一闪而逝的担忧,随后微微一笑,探头跟李长明也打了个招呼。
    李长明还傻乎乎地说:“这俩孩子感情真好啊,小杜也够体贴的,要是我家那个傻孩子,哪里能想的起来送衣服。”
    章母笑容有些勉强:“是啊。”
    她回到家后茫然地盯着电视机,银屏上互动的男女主角没给她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她脑子里塞满了章泽和杜行止两个人寻常的相处。怎么就能忽略了呢?是啊,一开始就亲密地过了头,可是她居然到今天才回过味来。
    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有谁会情愿挤在一张床上睡?杜行止平时对章泽体贴入微的细致照顾也明显越过了界,勉强说是对弟弟的关爱倒也能说得过去,可章泽和他分明就不是亲兄弟!
    章母以往还担心章泽在北京会和有钱的朋友学坏,可现在她不论怎么回想,都记不起章泽做过什么常理之外的事情。甚至连恋爱都不曾谈过,唯一一个能摸到影子的,便是之前那个被她误会还拿走一双鞋子的女孩。
    章母越发恐慌起来,她看向二楼,猛然想起章泽无名指上那个指环。
    刚才,她很确定,杜行止的手上也有一个!
    ******
    杜行止在临睡前一遍遍回想着章母之前的表情,手指无意识地在戒指上抠弄着。章母比他想象中要迟钝太多了,甚至在戴上戒指那么多天后都没发现到问题所在,杜行止不得不这样做,现在张素那边已经坦白并取得了宽大处理,他就无比想要打通章母的症结。在自己家中还必须循规蹈矩的生活让他很不满,他希望能跟章泽像正常的情侣或者夫妻那样,得到所有家人的祝福。
    章母看似粗神经和脾气温和,其实是个最倔强的人。比起张素,她的杀伤力只会更大。杜行止只能一点一点地挑拨对方的神经,让她心中先出现自己跟章泽在一起的概念,届时爆发起来,才不会让人那么手足无措。
    章泽正靠着他说自己在李家遇到的事情,据说李家人都很和气,老爷子也很好玩,虽然为人严肃,却是个臭棋篓子。杜行止皱着眉头想起自家爷爷谈笑时嘴里骂过的那位老人,没一处跟章泽嘴里那个人对的上号的。他叹了口气,知道这小孩又被骗了,不忍心提点,于是抓住了章泽的手:“最近有空吗?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一趟淮兴?”
    “咦?”章泽兴致正浓被打断也不生气,反倒很好奇,“你干嘛忽然要回淮兴,我明天有时间啊。”
    杜行止犹豫了片刻,小声对她说:“杜媛死了。”
    章泽还没反应过来,有些愣:“谁是杜媛?”
    然后他立即神色大变:“杜媛死了!?”
    “下午淮兴那边打电话到公司,确认过了是杜媛。”杜行止话里的意味难以捉摸,不像伤心却也没有高兴。杜媛对他还算是客气的,被教训过几次之后也很遵循自己的身份不敢逾越,杜行止的恨更多在杜如松和窦顺娟的身上:“对了,窦顺娟也死了。”
    章泽彻底惊讶了,任谁忽然听到熟悉的人的死讯都不会完全置身事外。哪怕这个认识的人与他关系甚至称得上恶劣,但在一段时间之前还活蹦乱跳嚣张的生命瞬间不见,章泽的心中也难以抑制地生出了一些惋惜。
    杜行止低低地嗯了一声,有些事情他不想跟章泽说,于是便只此为止。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行止拍了拍章泽的脊背:“还有个孩子活着,你记得小宝吗?咱妈还带过他几个月,那孩子还活着。但窦顺娟那边的直系亲属都死光了,其他亲戚没钱都不愿意养,被丢了好些回,警察顺带跟我说了。”
    章泽小声问:“你爸呢?”
    “嗯?”杜行止若无其事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跑了吧。”
    章泽便一个晚上没睡好,杜行止一边听着他翻来覆去一边装睡,心中的思绪千万,却理不出头绪。
    窦顺娟和杜媛都死了,凶手是杜如松,他的亲生父亲。刚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杜行止以为对方是在诈骗,核对了对方的身份信息后,他才真正相信了这件事情。
    杜如松怎么会杀人呢?
    杜行止在父母离婚的时候是曾经发过誓要好好报复杜如松的,现在杜如松要被枪毙了,他却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
    而是一种……难言的感慨。
    仿佛蓄势待发的一拳打在了棉花堆里,他浑身都充满了一种无力感。精神从白天亢奋到夜间,绝不是高兴的情绪,只有在跟章泽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转移一些注意力。等到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将头埋在章泽的颈间默默地发着呆。
    还是有一点难过的。心中像翻搅着浪,杜行止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的情绪更多是负面的。
    两个都没睡着的人早晨五点钟天刚蒙蒙亮时便爬起身,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没有嘲笑对方淡淡的黑眼圈,他们相携离开家。
    章母也是一夜未眠,在自己空旷的房间中煎饼似的折腾到了白天,指针指向八点半的时候,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让这两个孩子回归正途!
    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二楼将房门敲地震天响,章母厉声呵斥道:“快起床,我有话和你们讲!!”
    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章母自娱自乐地敲了近半个钟头,眼看气的要撬门,楼下正在摆盘的张素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俩一早走了!”
    章母愣愣的:“走了?”
    这傻样看不下去了。张素对姐妹的迟钝忍无可忍。杜行止和章泽这段时间的亲密就差摆在台面上了,居然到现在才看出端倪,她也真不算是普通人。
    章母却异样地感受到一种轻快。
    哦,走了啊,不在家也好,她也没准备好呢。那过段时间回来了再引导他们吧。她叹了口气,庆幸地回屋刷牙去了。
    **
    赶最早一班飞机回到淮兴,两人径直去了警察局。杜行止早在昨天便已经找人打点好了关系,值班的警察一听说他们的来意,直接将所长给请了出来。
    杜行止让章泽先跟民警去看孩子,自己则留下来了解详情。这些事情太肮脏了,他并不想让章泽接触到。
    “油桶埋尸?”饶是一早已经知道这次犯罪性质十分恶劣,此刻的杜行止仍旧忍不住感到意外,“两个人都被杀了埋在油桶里?”
    老所长叹了口气,想到案件详情,仍旧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窦顺娟是先被杀的,杜如松自己供认,在杀死窦顺娟后他连续一个月在郊外挖坑掩埋油桶。边郊偏远杳无人迹,如果没有意外,这具女尸直到腐烂都不会被人发觉到。杜媛在窦顺娟死后不久开始跟杜如松通信,信上历数了自己在县城的困难,恳求杜如松将她接出来。杜如松一开始没同意,但杜媛却似乎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偷偷买了一张车票带着孩子到了淮兴,直接去单位里找到了杜如松。
    杜如松不得不收留她和那个孩子。杜媛自然也好奇为什么窦顺娟久不露面,杜如松一开始说不知道,后来又骗杜媛窦顺娟是跟一个台湾商人私奔了。杜媛对此深信不疑,还愤愤不平地安慰杜如松,杜如松给她找了一个在服装厂踩缝纫机的工作,父女两个人拿着工资抚养小孩也还勉强过得去。然而,年初忽然开始加快步伐的城市改建却触及了杜如松的神经。
    边郊被划分入开发区,以杜如松如今的人脉是绝对无法提前预知消息的。他偶然在上级聊天时听到了端倪,立刻便想起自己的埋尸处。经过旁敲侧击的打听后,他得知了那块区域届时至少要修建一条大公路,于是立马坐不住了。
    油桶填埋的时候便颇费心力,挖出来更加难上加难,为了迅速转移尸骨,他借了一辆皮卡车连续一个月都为此忙碌。他原本想要将油桶抛入河里,却又担心出现变故再也无法转移,思来想去没有安全的地方,他竟然便将油桶放在了解放路别墅楼的地窖里。
    尸体腐烂产生的大量气体将水泥崩出了裂口,这个油桶越来越臭,眼看就要放不下去,他终于狠下心,决定载着油桶离开淮兴,去深山中抛尸。
    结果杜媛突发奇想去老房子打扫却坏了事儿。她找到有意老房子的租户,回老房子打扫卫生的时候却在隐蔽处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上完完全全地写上了杜如松的那些罪证,日记跟一本收支账册放在一起,终止日期是杜媛还在老家的时候,末尾处窦顺娟写道,她终于要成功了。
    杜媛感到说不出的不对劲,这本日记跟杜如松告诉她的母亲私奔的事实相差太远。哪怕她脑子一向简单,却也并不是完全的笨蛋。
    但她也够傻的,直接便带着日记去问杜如松了。杜如松虽然惊慌,可老油条随随便便的手段就不是杜媛能招架的。在内心深处不想对父亲产生怀疑,杜媛被杜如松哄骗了过去,但却因为猜疑,下意识地对杜如松投注了更多关注。
    她便发现了父亲那几日行为的异常。
    院子里总是弥漫着说不出的臭气,隐隐约约从窗户里透进房间,熏得杜媛睡不好觉。杜如松将油桶从地窖里弄出来的时候,臭气骤然增加,她兴许就是因此才会选择一探究竟,然后便迎面撞上了正在搬动油桶的杜如松。
    杜媛为母亲嚎啕大哭,跟杜如松大声争吵,杜如松因为神情处于高度亢奋状态,语气也说不上好,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怒骂要将杜媛赶出家门。杜媛口不择言地说出了自己手中有杜如松受贿账本的事情,还声称要报警枪毙杜如松,杜如松一个恍惚,就把杜媛也弄死了……
    他只能故技重施将杜媛也弄了个油桶,和窦顺娟一起,走省道找到一处偏僻的山路开进去后抛弃。
    也算是他活该倒霉,山区里迄今为止仍旧保留着打猎的传统,尸体的臭气引来了一群食腐动物,食腐动物引来了一群猎户。猎户们对肉类腐烂的味道自来熟悉,两个偌大的油桶诡异地出现在山坳里,他们立刻便报了警。
    窦顺娟自不必说,杜媛还没完全腐臭,从她随身的一些细节中,警察迅速地抓住了杜如松。
    这案情一波三折,杜如松叙述的语调平稳无波,做记录的民警却忍不住心凉。亲手杀死自己的情妇和亲生女儿,这个男人却似乎没有一点负罪感,甚至连被抓住的懊恼都不曾出现,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没有了感情。
    他毫无疑问被判处了死刑,行刑日期就在不久之后。
    杜行止决定去看看这个即将不在人世的父亲。
    ☆、第八十二章
    看到儿子的时候,杜如松那些死去的人气儿似乎又恢复了一些。隔着铁窗,他如有实质的视线在儿子脸上描摹,忽然叹息一声:“你长大了。”
    杜行止确实长大了,那个只会在角落里阴郁地盯着杜如松的少年迅速地拔高个头,棱角分明的五官、越来越锋利的视线,从外表到内在,都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父子俩四目相对,杜如松显得有些急切:“你妈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杜行止轻叹一声,看着父亲在得到自己的答案后迅速地萎顿了下去,又忍不住皱眉,“我不会把你的消息告诉她的。”
    杜如松垂下头,年轻时的风光英俊迅速被老态侵占,他像是这个年纪的人那样弓着脊背,鬓角的黑发斑杂着灰。挪开目光,他似乎很不情愿与杜行止对视,面上的郝然淡淡的,握着拳轻声说:“谢谢。”
    杜行止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难过是有的,但在亲眼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以往十多年的憎恨仿佛又忽然冒出了头。
    “你后悔吗?”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对方对母亲曾经做下的那些无情的事终究是一根刺。如果没有发生这次的事情,父子俩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他们之间的亲情少得可怜。杜行止仅存的和他相处的细节都已经模糊了,更多的时候,杜如松更愿意和杜媛母女呆在一块,并且毫不吝惜地在杜行止和张素面前夸赞杜媛的乖巧和窦顺娟的贤惠……可现在,短短几年的时间一切便物是人非,杜如松亲手杀了自己口中那两个真正的家人。直到现在,杜行止才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真的还不够。
    杜如松愣住了,后悔吗?后悔什么?从被侦破案件扣押到审判下达进入监狱,他一直是浑浑噩噩的,脑子很清楚,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后悔吗?
    他下意识地在逃避过往的记忆,杜如松并非那种沉浸在过去的风光中无法自拔的男人。有些事情,决定了就无法回头,哪怕明知是错的,他仍旧选择了那条路。杀死窦顺娟和杜媛,后悔吗?好像有一点。如果没有杀死她们,他可以提前辞职离开单位,卖掉解放路的房子离开淮兴去任何地方,哪怕不再是单位里一言九鼎的领导人,他这辈子衣食富足恐怕也并不困难。然而那时他从北京灰溜溜地回到淮兴,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开始排挤他,那种在单位里举步维艰的感觉他甚至在刚离婚时都不曾感受过。很清楚自己已经上了张老爷子黑名单的杜如松沉浸在前路黑暗的阴影中,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考虑自己的以后,也因此更加珍重手中本有的东西。
    可这样的结果又怪得了谁?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和张素结婚,带着张素离开北京,甚至在新婚期内与窦顺娟有来往,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从没有人逼迫他走过任何路。
    鼻子忽然就酸了,断奶后再没有掉过眼泪的杜如松这一刻忽然心口哽咽地疼。有那么一瞬间,他扪心自问,再给他一次选择,他还会不会不珍惜眼前人?
    如果他没有出轨,如果他及时回头,对面这个神情冷硬如同陌生人的青年便是他亲密无间的孩子。张素的坏脾气在婚姻的磨合中会逐渐圆滑棱角,他的工作也稳固而平静地逐步上升,一家三口生活温馨而富足。等待他的会是这样的生活。
    杜如松低下头,眼泪滴在囚服上,肩膀微颤。他没有说话,答案却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
    杜行止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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