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是苏式菜,几乎没有辣椒,席间都是顾承亮父亲在和她说话。顾禾山不愧是做了十几年厂长的人,很善谈,也很会缓解气氛。顾承亮却很沉默,从他坐下开始,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只偶尔帮她夹一筷子菜,知道她喜欢吃玉米,帮她舀了几勺松子玉米。
而他妈妈则像是很忙,几乎没怎么停过,一会儿帮他爸爸倒酒,一会儿又给他爸爸泡茶,一会儿又去拿个勺子端个汤,一去厨房就很长时间。
顾承亮的脸色一直不太好。
辛蕙其实挺饿的了,在火车上她只吃了一个小面包,这会儿肚里早就空了,但她却吃不太进去,胃里总像有个东西被咯住了。
看见顾承亮的爸爸基本停了筷子,她也赶紧放下筷子,“伯父伯母,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顾承亮立刻站了起来,说:“我带你到楼上去,看看你住的房间。”
他妈妈给他爸爸舀着汤,仿佛没听见似的。辛蕙坐着没敢动,直到顾禾山说:“去吧,上去看看吧。”她才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欠了欠身,站了起来。
到了楼上,顾承亮把她领到客房,说:“你先住这,床单被套都是干净的,我让我表姐给你换过了。”顿了一顿,他又说,“你第一次来,我们还是分开住的好。”
她点一下头。
顾承亮还想说什么,但一看她的神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两人在房间里站着,半天谁也不说话。她终于问:“你妈是不是不欢迎我?”
顾承亮神情僵硬了一下,“你别想那么多,我爸不是和你聊的很好么。”
辛蕙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他妈妈刚才的神情她都看见了,她不想再多问。来之前她就想到了这个情况,但她还是来了。因为那是顾承亮的妈妈,是她爱了这么多年的人的妈妈,她必须去面对。
顾承亮又带她去看了他的房间,就在旁边,只是比她住的房间大,是个套间,带一个小书房。然后又带她去看楼上的卫生间。很大的卫生间,带全封闭的豪华淋浴房,她试图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说:“这里的条件比江城好多了。”
顾承亮也笑,“江城没法和乡下比。”就问她,“你要不要先洗个澡,天气热,你又坐了几个小时的车。”
她摇摇头,“火车上有空调,没出汗。”
顾承亮说:“还是洗一个吧,车站人挤人的,洗干净舒服点。”
她还是顾忌着他爸妈在下面,顾承亮说:“没关系,我给他们说一声,他们知道的。”
她这才点点头,说好。
顾承亮让她去拿换洗的衣服,他去帮她拿拖鞋。辛蕙回到客房,从包里拿出替换的衣服。回到卫生间的时候,顾承亮正在试热水。看她进来,就指给她看那个是热水开关,又告诉她怎么调节水温,然后说:“那你洗一下,我先下去,等会儿再上来。”
她点点头,顾承亮转身出去了。她抱着衣服在浴室里站了一会儿,想着顾承亮妈妈刚才的那种神情,心里一阵阵发紧。
愣了一会儿,她回身锁上门,把替换的衣服放在洗脸台的大理石上,换了拖鞋,正准备脱衣服,忽然发现摊开的衣服里没有替换的胸罩。她有不算严重的洁癖,没到强迫症的地步,但也不习惯洗完澡后穿脱下来的不干净内衣。
于是她又开了门去拿。
从卫生间去到她住的客房要经过楼梯,她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传来的说话声。是顾承亮妈妈的声音。她在说:“……你想让她在家里住几天,我也没办法,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让我们同意。但你也要想想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左右邻居都不是瞎子,要不了两天整个镇上的人就全都知道了,你让我怎么走出去,别人问起来,我怎么说?”
顾承亮的声音显得很生气,“她来之前我不是和你说好了吗,你怎么又变卦了?”
“我只同意你领她来家里看看,又没同意她住家里。”
“她不住家里住哪里,在江城她就和我住在一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个女孩子,还没结婚就和男人同居,说出去都难听,你还一天到晚为了她和我吵架。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来气我的,是不是?”
“妈你是不是想让我也搬出去?”
“你翅膀硬了,可以威胁我了,你爸爸的身体还很差……”
“好了,别吵了!”这一声是顾承亮爸爸的声音。
辛蕙脸色发白,觉得手和腿都在颤抖。她想走开,不想再听下去,却又听见顾承亮妈妈的声音。“都是你纵容的他,当初同意他留在江城。大城市有什么好的,自己家里有厂,还去给别人打工。这一次也是,你还帮他,要我笑脸相迎,我已经好酒好菜招待她了,还怪我脸色不好看。”
“人都已经来了,你就客气点。”顾承亮爸爸在劝。
辛蕙终于挪动自己的脚步,她想悄悄挪走的。才挪了两步,一只猫却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见到她似乎也吓了一跳,往旁边一蹦,把墙边一个浇花的水壶给碰翻了,水壶是铁皮做的,“哐当”一声,砸在了过道的地板上。
壶里还有点水,顺着壶盖溢了出来,辛蕙急忙上前,把翻倒的水壶扶正。楼下的说话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她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声渐近,浑身僵硬地站着。
然后她和顾承亮对视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也看不见自己的眼神。也许她该假装没听见刚才的那些话,对他笑一笑,然后蒙混过去,毕竟他背着她在和他妈妈吵架,只是为了她。
但她却笑不出来。再努力也笑不出来。
第三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辛蕙终于让自己说出话来,她还是试图笑一笑,“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一只猫,把水壶撞翻了。”她停了停,又笑一下,“你没告诉过我你家里养了只猫。”
顾承亮凝固不动的面容似乎有了丝裂痕,他瞥开视线,仿佛不忍卒睹。
“猫闯了祸就跑了,一眨眼就不见了。” 她犹在说。
顾承亮几步上前,拉着她,就向客房走去。辛蕙踉跄了一下,才跟上他的脚步。一进门,他就放开了她,直奔她的旅行包。辛蕙站在门口,看着他把她几分钟前才从包里取出来的充电器,牙刷,化妆包等等又一一塞回去,她拼命忍着,不想让眼泪滴出来。
每样东西都装了进去,顾承亮才抬起头,“还有没有?”
她想起放在卫生间的衣服,说:“还有,在卫生间……”
话还没说完,顾承亮已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呆呆地站着,只觉得麻木冰冷。不到一分钟,顾承亮就回来了,手里拿着她的衣服和刚才为了洗澡换下的凉鞋。将凉鞋放到她脚边,他转身将衣服塞进她的包里。
等他回过身来,辛蕙还是呆呆地立着。他走到她跟前,“穿上鞋子,我们走。”
辛蕙这才仓促地低头换鞋。厚底凉鞋,比一般高跟鞋穿着省力。她仓促地把脚伸进去,之前一脚就能进去的凉鞋,忽然有一只脚就进不去了,她只好弯下腰去整理。
金属搭扣的鞋带,只要解开再扣上,她却半天找不准扣眼。顾承亮拎着她的旅行包,在她身边一声不响地等着。等她终于直起腰,他抓起她就向楼下冲去。
他步子大,走得又快,一路下楼,辛蕙很努力地跟着他,才没让自己在楼梯上踉跄。
下到堂屋,顾禾山和周翠云还在桌边坐着,看见顾承亮拽着她下来,顾禾山站了起来。
“承亮,你干嘛?”
顾承亮理都不理他父亲,拽着她只管向外走。顾禾山在身后又叫了他一声,顾承亮只当没听见,甩手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坐到顾承亮的车里,辛蕙还是木然的。第一次上他家的门,就这样结束了。亏她想了很多种情况,做了很多的心理预设,还是没想到会这样从他家里走出来。
早知如此,她还会来吗?
怎么能不来,她问自己。
她想起在归真寺挑选佛珠时的慎重小心。穿着僧衣的店员拿出各种各样的佛链给她挑选,说这是沉香,这是菩提子,这是小叶紫檀,这是越南黄花梨。她左挑右选,就是拿不定主意。店员都被她磨得没脾气了,最后问她:“你是要送给谁的?”
她迟疑了一下,才说:“男朋友的妈妈,未来的……”
店员恍然大悟,转身从身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楠木盒子。“这一般都是预定的,开过光,真正的花梨鬼脸珠子,识货的都是当收藏买回去的,我看你心诚,卖你一串吧。”
那种小心翼翼的诚惶诚恐,只有她自己明白。
一路上她和顾承亮都没说话,只听见轮胎滚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的一家宾馆。小镇的宾馆,楼不是很高,但和周围的其他建筑一比,已显得很有档次。
他们一进去,大堂里迎面过来一个年轻男人,看见顾承亮,就咦了一声,“承亮,你怎么来了?”一眼看见顾承亮手里拎着的旅行包,再看见跟在他身后的辛蕙,顿时明白过来,“家里来客了?”
顾承亮侧一下身,把辛蕙让到身边,“我女朋友。”年轻男人愣了一下,然后便笑起来,“噢,噢。”
“还有房间没?给我开一间,她要在这住几天。”
年轻男人立刻去向前台,“把四楼那个一直留着的房间给他。”顾承亮掏出钱包,被他按住,“你女朋友来住,就让我做个东,下次打牌的时候,你多输我两把就行了。”
顾承亮笑着说好,收起了钱包,这才对辛蕙说:“这是我发小,阿飞,宾馆是他们家自己开的。”
阿飞热情地伸出手,辛蕙笑着和他握了一下。
顾承亮心里有事,和阿飞说了一两句话,拿了房卡,就带着辛蕙上楼。阿飞像是这时候才想起来,喊住他,“承亮,你等下要不要下来,小光他们都在二楼的台球室,你要不要一起来?”
顾承亮停住,“今天算了,改天再聚吧。”
只是他们刚进房间,阿飞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还是叫顾承亮下去聚一聚,他又婉拒。手机才放下,接着又响起来,这次换了个人打来电话,这一次似乎推不掉了,辛蕙看出他有点烦躁。
“有个朋友刚从外地回来,非要让我下去见一面。”
辛蕙知道他这是非去不可了,嗯一声,“那你赶紧去一下吧,免得他们一直叫。”
他似乎更烦躁了,恶劣的心情在脸上显露无疑,还尽力克制着,问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她摇头,“我想洗个澡,今天真有点累了。”刚才在他家那个澡没洗成,这会儿她真的想赶紧冲一冲。
顾承亮在房里站了半天,终于说:“我去应付一下,等下就回。”
等他一出门,辛蕙全身的力气顿时像被抽光了似的,仿佛一口气,从他家里一直撑到现在,到这会儿终于撑不住了。她慢慢踱到椅子旁,打开旅行包,看着里面被顾承亮一股脑儿塞进来的衣物,只是发呆。
等顾承亮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下了,还有了朦朦胧胧的睡意。可还是醒着的,听见他开门落锁的声音,又听见他踩着地毯走近的声音,她背对着他,没有动。
顾承亮在床边站了一下,转身去了卫生间,不久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从身后上来抱住她的时候辛蕙有点抗拒,闭着眼睛挣扎了一下。但顾承亮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把她抱住。辛蕙闻着他呼出的熟悉的气息,有点想流泪。他温热的唇吻在她裸!~露的后颈上,久久地停留,她还是觉得不够温暖。
许久,顾承亮才说:“对不起。”三个字,就让她湿了眼眶。
但她还是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你妈妈这么不喜欢我,我们怎么办?”
顾承亮显然已考虑过这个问题。
“就照咱们之前说好的,你先安顿下来,我做我爸妈的思想工作,要是做不通,我就和你一起搬到城里去住,反正从市区回来也只要半个小时,我这么大的人了,不可能什么都听他们的。”
辛蕙闭了闭眼睛,眼泪无声地淌过眼角。
顾承亮虽然没看见,但仿佛知道一样,抱住她,又道歉,“对不起。”
然后又说:“你先住到我家市区的那套房子里去,房子没卖出去之前,还可以住一住,以后我们再租一套。”
辛蕙流了几滴眼泪,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工厂的情况很糟吗?”卖房是为了筹钱买设备,这件事她知道。
“厂里的老设备一定要换,不换工厂只能关门。”
辛蕙老早就听他说起过,他们家的工厂是在濒临倒闭的时候被他爸爸买下来的,以前是个镇办集体企业,所以那些老设备用了将近二十年,如果不是德国制造,只怕早就不能用了。
“买全新的设备成本太高,风险也大,所以我爸一直下不了决心。我在考虑一个折中的方案,看能不能买比较新的二手设备,这样至少可以省四到五成的成本。只是这样的设备太难得,除非机缘巧合,有工厂倒闭,或者有人因为某些原因想转让才有可能遇到。”
他闭着眼睛,想必也是头疼。
“我这半年来一直在跑这个事情,要是能买到这样的设备,再跑跑销售,把原来丢失的订单逐步争取回来,那工厂就可以和原来一样运转了。”
辛蕙也替他着急,“那这种二手设备找的到吗?”
“正在找。”
顾承亮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转身说起了别的。“前几天我见到沈宏光,他儿子已经快一岁了,整一个小肉坨。”他把自己躺平了,絮絮叨叨给她描述那那孩子的可爱,又说自己怎么把那孩子搞哭。
辛蕙听得笑,“你虐婴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