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果然有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来传旨。贾政虽得了贾赦不明不白的暗示,仍被唬了一唬。贾赦倒是淡定得很,脸上露出早就知道、终于来了的神色来,王夫人见了,心中虽怀疑与元春有关,只忖度着若有元春的好信儿贾赦不该如此欢喜,只怕是什么坏事也未必,愈发惶惶不定。
倒是邢夫人,见贾赦往前头去时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乃向贾母和王夫人笑道:“莫急,咱们家有大喜呢。”
薛姨妈听了倒比贾家的人先想到,急问:“莫非宫里的大姑娘大喜了?”
邢夫人惊道:“姨妈如何知道的?难不成姨妈会算卦?”
贾母一把拽住邢夫人:“你说什么?”
邢夫人低声笑道:“我们大老爷说了,八十万两银子买个皇妃还算划算。”
贾母又惊又喜又莫名。惊的是贾赦居然给元春买妃位,喜的自然是孙女当上贵人,莫名的是分明这几个月贾赦一副不把二房弄死不罢休的样子,如果肯将这好处算给二房?
王夫人则又喜又怒。分明那银子是自己的,元春的事儿也是自家哥哥出的力,怎么一句话倒成他的功劳了。
没人瞧见薛姨妈和薛宝钗面如土色,悲愤交加。
贾元春晋封没几日,薛家便以府上有大喜事不便打搅为由搬出去了。
王夫人苦苦相留,又说宫里的娘娘甚是体面,甚至明白提了要将宝钗配给宝玉的话。谁料薛姨妈听完竟有些愤恨,只说宝钗大了宝玉两岁年龄不合适云云,急匆匆辞去了。
后薛姨妈拉着宝钗的手愤愤道:“再听几句我便忍不得要翻脸了,仿佛有个女儿当了皇帝的小老婆、我们真的会连人带钱一块儿送过去似的。”
宝钗又劝了些话,说:“她女儿刚封了皇妃,得罪不得。如今先去求了舅父,了结哥哥那庄案子要紧。”
一家子匆匆寻王子腾求他帮着料理薛蟠旧案不提。
贾赦自吩咐清洁班按时派人打扫梨香院、不可懈怠不提。
却说贾母那日听了贾赦的忽悠,以为他果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急匆匆整治荣国府,如今整治已毕,又有元春之喜,便一直在等他去从头说起。
贾赦却是将这事儿忘了。前生他本是项目部出身,随口咋呼客户同事以求拖延一时不趁手乃是常事。元春省亲致贾府盛极而衰之事乃从他穿越而来便悬在脑门上的一把利剑,唯恐自己蝴蝶得不够。如今终于来了,倒如笑话中那第二只靴子似的,终于落下来了。
落下来之后——也没怎么样嘛。贾赦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故此贾母终于使鸳鸯大姑娘亲自来请人的时候,贾赦毫无压力,头一回爽快的去了。
贾母正歪在短塌上,下面铺着白狐皮的褥子,倚着石青绣云凤穿牡丹靠背引枕,身穿紫檀色家常袄子,鸿门宴气息扑面而来。
贾赦何曾怕过这个?前世经历过多少评审会,遂给便宜老娘行了礼,笑问老太太病可好全了。
贾母怒哼一声:“还没死。”
“如今天下太平,老太太只管长命百岁便好。”贾赦仿佛一点事儿都没有。
贾母也知道自己如今拿他没法子,直问:“你说的十万火急、从头说起呢?”
贾赦笑道:“说起来倒不算太费口舌,只是母亲可容孩儿坐下喝盅茶水?”
贾母被他气乐了。“鸳鸯,给他倒杯茶。”
鸳鸯应了一声,果然倒了茶,退出去,阖上门。
贾赦自顾自在短塌对面椅子上坐下,装逼,饮茶。
“此事须从我获悉林妹夫快不行了说起。”他清清嗓子,提了一口气,“知道琏儿得了吩咐,此行南下要带着林家全部家财回来,二房又捏着中馈,那些银子若被带回来,自然全是二房的,琏儿白背个夺人绝户财的名头。这些年二房鸠占鹊巢我一直忍着,无法是为了母亲高兴罢了。如今已逼上船头、下临深渊了。恐琏儿日后被推出去做替罪羊,二房连我大房的爵位都得了去,儿子只得出手。我已向林妹夫说明,老二媳妇想捞他林家的钱财又想聘薛家的姑娘,他已是将林家的钱财安排好了,为答谢我提点之恩,他便来信提点我欠银之事。如此琏儿既没得林家的钱财、我亦亲还了户部欠银,元春当了贵人可安抚二弟一家,并有许多权贵皆无心还欠银,此次讨了圣人的好必然得罪他们,只怕要寻我们府里的麻烦,现有了位皇妃在,他们也不甚敢了,或是多少有些顾忌。只是既然做了初一,就不怕做十五。既搅了二房算计林妹夫家财,不趁势报乱反正更待何时?因着待元春喜事之后二房气焰更胜、恐再难搬回荣禧堂,故此十万火急。儿子已从头说起了。”
其间贾母已摔了一整套茶盏子并茶壶,指着他待要骂,又恐听不齐全后头的话。贾赦舌头甚是利索,没给停顿让他便宜娘钻空子。
终于贾赦说完了,贾母并没反应过来。
贾赦一摊手:“我说完了。”
贾母老泪纵横:“滚,给我滚!”
贾赦却没滚,叹气道:“母亲,你从前瞧不上我,只因我不争气。如今我觉得我这几个月的事儿办得挺利索的,琏儿也得了妹夫的举荐要入户部办差了,这孙子竟不好?再说儿子并没拿什么不该拿的,林家的家财本来就是人家林家的,就该给玉儿,那也是你亲外孙女不是?爵位如今在我头上我本就该住荣禧堂。我们欠国库的银子本就该还。老二家的原想让元春伺候圣人,我成全了她不好吗?她年纪也不小了,等三十岁放出来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他倒是忽悠到底,死死的把元春的事儿安排在自己头上。
元春的事贾母是赞成的,唯王夫人一口咬定是她哥哥出的力,贾母不甚清楚,偏那日是邢夫人和贾赦提前说出来,王子腾半点不知,日子又紧紧跟在还银之后。如此反倒更像贾赦那八十万两银子的功劳了。
因两头都瞒得紧,贾母丝毫不知银子其实是王夫人还回去的贪墨银子、还有的多。
只是贾赦这话唐唐突突无头无脑的,莽撞的很,贾母稍稍一想,必受了小人挑唆的缘故,恨得牙根痒痒哭道:“你何苦那般逼迫你弟弟,受了何人挑唆,这府里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
贾赦哼了一声:“那些下人再不整治都爬到我头上了。我都没钱开古董铺子,他们倒开了。况咱们府里不太平,如今圣人有三四位皇子已然出宫建府,还有几位王爷没日没夜在闹腾,不清理干净连睡觉都不安生。”
“此话怎讲?!”贾母大惊。
贾赦来自信息时代,什么电视剧小说没看过,又能忽悠,结合这些日子打听到的朝堂局势,信口雌黄就扯开了。
“虽说义忠亲王老千岁已没了,他儿子还是郡王如何如何……又有忠顺王爷如何如何……忠诚王爷如何如何……二皇子如何如何……三皇子如何如何……五皇子如何如何……还有四王八公如何如何……各家权贵如何如何……家家在我们荣国府有里暗线,埋得可深着呢。蓉哥媳妇的弟弟替他姐姐出殡时竟在馒头庵跟小姑子私通,人家连那小姑子的名字都知道了,说是叫智能儿,还说我们府里的主子唯有宝玉一个知道……当日琏儿媳妇同他们一齐在馒头庵住着,连她都不知道呢!”这厮胡扯并不怕被舌头噎死。
贾母吓着了。没功夫计较蓉哥媳妇的弟弟跟谁私通,或是宝玉如何会知道,单单这些名头就把她吓得呆愣愣不得动弹。
贾赦一缩脖子,哈?不会掰得太离谱,把老太太吓傻了吧。
少说有两柱香的功夫,贾母清醒过来,瞪着贾赦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这么长的功夫若没想到对答,贾赦岂不白活了两辈子?遂故作深邃托起茶盏,抿了一口轻轻放下,淡然道:“我是袭爵长子,父亲总有些东西单单传给我的。”
贾母再如何终究只是内宅妇人,况贾代善军旅出身,难保手上没留下什么。只是大儿子不成器,亦不怎么得代善欢喜。不曾想终于还是看重嫡长。
贾赦悠悠的说:“前头那番话虽是实话,也是遮掩。我亦如此告诉王子腾的。”故此,清理荣国府才是真正目的。“我们四王八公如今极盛,圣人已起戒备。”故此,没人挑唆,是你没眼光,你大儿子我一直在装傻。
心中打着雨点鼓,贾赦念道,阿门上帝,今儿这些话许多是临时编出来的,万一有个什么差错露陷了只怕不好收场,阿米豆腐阿米豆腐。
大约此事过于匪夷所思,贾母一时无力通透,终疲惫的挥手让贾赦先出去了。
贾赦恭敬的给他便宜娘行了个礼,去外头悄声唤鸳鸯等进去收拾茶具碎片,自己洒脱倜傥回荣禧堂不提。
听闻后来贾母悄悄使人打听秦钟是否跟小姑子私通、小姑子叫什么、宝玉是否知道、如何知道的、旁人是否知道,又去佛堂问王熙凤。
原来贾赦使人盯着馒头庵拿凤姐儿的错,想起那段剧情,秦钟当然不是个玩意,他老父却无辜。说到底秦父年迈,家中无人教养,白浪费了秦钟一个聪明坯子。故此当了一回圣父,将智能儿套头弄走,送到庄子里让她还俗当农女去了。虽是绑架,他如今的身份干点这种事倒无所谓。又使人悄悄塞给秦钟一个条子,说智能儿已有出路,勿念。秦钟不过是个孩子,又找不到人,立时便信了,将那条子烧了,痛哭一番。如此倒顿悟一般,老实了许多。贾赦听了回报直乐——失恋、或被失恋,青春期必由之路。
故此贾母那头细细查出来倒吓了一身冷汗。时间、地点、人物、知情的、不知情的全与贾赦说的一样!最惶恐的,那智能儿过两日竟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又恨蓉哥媳妇的弟弟生了一副腼腆样儿,居然是那么个东西,忙命宝玉离他远远的,又喊宝玉身边的人来吩咐。
宝玉不知缘由,口里应了,心里如何肯听。如今他在学里只排乙班中等,却是诗词书画加的分。秦钟比他还差些。眼下学里的人看得上谁看不上谁只照着影壁公告栏排名,故此受了不少白眼。又有贾政日日使人去说,老脸早被丢尽了,下回月考不进红字打断他的腿云云,日子很不好过。倒被逼得不得不每日用功起来。
一时贾母又想贾赦手上是否真有老国公留下的人手,何人在盯着荣国府,有何居心。夜里想多了,装病居然变真病。好在此时荣国府里运转已然规范,鸳鸯把话传到外联班,外联班立时写牌子去马房派马、请太医不提。
却说这日圣人允了妃嫔省亲之事,王夫人立时雀跃起来。忙寻贾母商议。贾母听了也是一喜,登时好了三分,派鸳鸯亲唤贾赦来。
那头早有人传信儿给贾赦,耳闻二太太和老太太在商议建园子如何如何。
贾赦手里转着跟御赐和田白玉狮子滚球镇纸配套的和田白玉球,慢慢悠悠晃过去,浑身闪耀着浓郁的纨绔气息,比任何时候更像原主。
作者有话要说: 金子还在医院,我是不收跑腿费服务费的室友君
☆、第九章 没钱
却说贾母和王夫人急急找来贾赦,乃因圣人体贴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思念父母,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另许家有重宇别院的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省亲。
进了贾母的屋子,只见她们婆媳俩都在炕沿上坐着说话儿,鸳鸯琥珀立在一旁伺候。
贾赦笑呵呵道:“圣人仁厚,恭喜母亲和弟妹,如此不用日夜悬心了,横竖每月都能进宫探望贤德妃娘娘。”
王夫人见他不提省亲一事,忙说:“不止能入宫探望,还能接娘娘回家来瞧瞧呢!这可真是天大的体面!”
贾赦皱眉:“圣人说,唯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外方可。咱们家那点破园子怕是不成的。”何况还被你们二房住着。
王夫人笑道:“自然需新建省亲别院。”
贾赦闲闲道:“没钱。”
王夫人登时忘记遮掩,怒道:“大老爷这是何意?公账上前月便有大笔银钱入账。”
“嗯,那些不是都送去户部给元春打点妃位了吗。”贾赦挑挑眉毛,一副你知我知的样子。
王夫人噎住了,愤然正要说什么,又忍下,好一会儿才说:“除去那些也尽够了。不是才卖了不少下人?另清了那么些库房。”
贾赦明知她意指抄奴才家的那些,却只摇头道:“那能值几个钱?如今账面上只剩下不到二十万两,咱们这么些人还得过日子呢。全拿出来盖园子都喝西北风么?”心里暗笑:谁见过吃下去的肉吐出来的?“再说便是全拿出来也不够。况且这事儿谁去主持呢?我是没那个功夫的,我很忙。”
王夫人只不信,贾赦便让人去取账簿子来。
一会儿账簿子拿来了,果然只剩十七万五千多两,本月还有不少花销没算。贾赦因道:“这是副账,做备份以防不虞的。账房另有一本正账。弟妹有功夫且慢慢看,不着急还回去。”他唤来鸳鸯给添上茶,喝了一口,又说,“要不要去账房找个人教弟妹看账本?这是新式记账法,比旧的清楚明白,账目若有个磕磕巴巴的当月就能查出来。”
账房新换上后世的借贷记账法,先进的很。前些日子贾赦整治荣国府自然没少捞油水,只是,后人总结出来的假账套路拿给资深账房先生没准还能找出破绽,依着王夫人的财务水平是绝计看不出来的。
贾母摆手道:“不用细看了。”现今这位赦老爷怎么可能给她们这么大的漏洞抓,况这府里寅吃卯粮她也是知道的。“如此你是决议不肯修园子了?”
贾赦丝毫不掩脸上的笑意:“非也非也。若旁人能筹到修园子的钱并主持人手,娘娘又能回家,府里又有脸面,我何乐而不为?”
如今要钱没钱,贾家的都花了、林家的没捞着、薛家的搬走了;要人没人,贾琏没个小半年不会回来、王熙凤还在佛堂学三字经;要地盘没地盘、东大院被三春占了。谁想建大观园,请自行解决如上三个问题。
王夫人这才想起贾琏来:“琏儿呢?如何还不回来?林妹夫不是二月初便没了的?”
“啊,琏儿没个半年却是回不来的。”贾赦笑道,“妹夫去了,玉儿自当守百日热孝。且常言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让琏儿趁机巡视南边的产业,并领着玉儿游历一番,也好缓她丧亲之痛。”
贾母眼中精光一闪,却不曾开口。
王夫人愈发动怒:“家中有如此喜事他还在南边逛什么?有娘娘在还怕给不了他一个出息?”
贾赦却笑的更和蔼些:“男子当以自身立足天下,我看琏儿这番游历必能长进。况四月初六日户部侍郎程大人同我喝茶,给琏儿留了个郎中,他小小年纪也尽够了。暂且不劳娘娘替琏儿费心,竟是先提携二弟要紧。”
户部郎中为正五品,而贾政此时任职从五品工部员外郎。
王夫人好悬一口气上不来。自己的银子居然给他家小崽子换了官位!
“好了。”贾母道,“如此先各处筹钱,过日再商议。老二媳妇,你先回去。我同老大有话说。”
王夫人只当贾母欲榨贾赦的私库,忙退了出去,脸上尽是得色。
“老大,你跟我说实话。”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人,贾母淡淡的看着贾赦。贾赦正悠哉悠哉倚着引枕喝茶。“你莫不是早知道圣人会让妃嫔家省亲建园子。”
“噗……”贾赦一口茶实实在在喷了出来,“老太太,我的亲妈,您当我是天桥下头那神算赵葫芦啊!”虽然你说对了,这种事打死爷也不敢承认啊!不然你还真当爷是圣人肚子里的蛔虫,让我替你孙女争宠可不好办了。
贾母疑惑的又看了他一眼:“你为何有意将琏儿滞留在江南?”
贾赦思忖了一会儿:“横竖如今也没什么事,母亲不要知道的好。”
这话分明就是引着贾母追问。“原本要出什么事!快些说!”
贾赦故作深邃,凑到贾母身边替她捶肩膀,低声道:“曾闻京里或有兵变,留下一条根总是好的。”对这样的老太太,吓唬吓唬她定能安生些。
贾母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足俱颤。
见状贾赦又有些后悔是不是扯过了,可别把老太太吓出个好歹来。赶忙安慰:“如今已然没事了。”
贾母指着他,眼中颇有责备之意。若京中果然兵变,他竟然只想着弄贾琏一个出去,宝玉呢?难道就陪着死了?而后再一想,他自己都不曾走,能留一条根怎肯留弟弟的儿子。如此也想通了。足有一盏茶功夫,才说:“既然没事了,让琏儿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