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金折桂哭着给瞽目老人顺着气。
曾公子捂着嘴,忍着咳嗽,与范康一般心有灵犀想:有什么,这老头子赶紧说呀。
“推、推……”瞽目老人睁大眼睛张着嘴,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见胸腔起起伏伏,两只手胡乱地挥动,示意金折桂将羯鼓绘着兰花的一面牛皮揭开。
金折桂饮泣用力去撕扯牛皮,奈何她也病着,手上没有力气,更兼悲不自胜,只顾着哭,哪有心思去揭开牛皮。
曾公子已经在心里笃定瞽目老人将《推背图》藏在羯鼓里头了,暗道这羯鼓他也曾替瞽目老人拿过,不想《推背图》就在羯鼓里,想到瞽目老人将死,还没给他解药,便冲出树丛,用剑支撑着快走几步,捂着嘴忍着咳嗽道:“快!快!解药!”看瞽目老人、金折桂无暇搭理他,便去抢羯鼓。
“滚开!”金折桂骂道,伸手去推曾公子。
曾公子脚下踉跄,手上依旧不松开羯鼓,“咳咳,没有解药,推、推背图也是我的。”伸手就要去解开牛皮。
瞽目老人讶异又愤怒地指向曾公子,颓然地靠着树倒下。
“爷爷。”金折桂一扭头,羯鼓被曾公子抢了去。
范康在树后疑惑曾公子要什么解药,又看曾公子已经用剑将牛皮割开一道口子,便敏捷地一个滚身,趁其不备地从曾公子手上将羯鼓、宝剑抢走。
曾公子病重,一个蹒跚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范康大笑一声,“看如今谁才是活神仙!”一掌将鼓上牛皮拍破,伸手向鼓内掏摸,先摸到一卷书,心里大喜,随后手上一疼,依旧不舍得放开书卷,将手拿出来看,就见手背上趴着一只拇指大的毛茸茸黑蜘蛛,那蜘蛛头上八颗眼睛油亮大大的腹部鼓动不停,正在喝他的血。
范康甩了两下,依旧未将蜘蛛甩开,不敢用手去拍,又将蜘蛛向树上蹭去,总算将蜘蛛蹭开,只见半只手已经黢黑,“该死的花老头!快拿解药!”
曾公子如在梦中醒来,顾不得再去惦记范康手上书,爬到瞽目老人身边喊:“花前辈、花爷爷,解药、解药……”
瞽目老人呵呵笑了出来,又是一阵咳嗽,金折桂喜出望外,赶紧将他搀扶起来。
范康依旧叫嚣道:“快,解药!”
瞽目老人道:“要解药?可以,将《推背图》还来。”
范康握紧手上的书,心里万分不舍,忽地冷笑:“老东西,你以为你赢得了我?”提着剑要去杀金折桂,才一动,就跌倒在地上。
“动得越厉害,死得越厉害。”瞽目老人淡淡地扫向范康,“好端端的无着庵活神仙不当,何苦来寻这黄子?”
范康咬牙,忽地冷笑道:“老瞎子,你以为你赢得了我么?做梦!”说罢,将书卷夹在腋下,左手拿刀,用力地向黢黑的右手砍去,一道血水喷出,手掌已经被砍去,断腕处露出森森白骨。他强撑着割下衣襟将断腕牢牢扎住。
金折桂忍不住转过头连连作呕。
曾公子也不忍目睹。
“哈哈,我范康岂会受制于人!今日就是你这老瞎子的死期!”范康脸上血色全无,满身冷汗,却将昔日百般遮掩的傲慢、奸邪之色暴露出来,轻狂又得意地握着剑在树下踉跄,看那蜘蛛慢慢地爬到瞽目老人手上,又要向瞽目老人手上砍去,才一动,身子又是一软。
“壮士断腕?这份勇气、骨气当真叫人钦佩,只是,你看看你的手腕,范神仙,你要再将臂腕一截截砍断吗?”金折桂强忍着恶心,看范康断腕处流出黑血,便出声提醒范康。
范康低头,袖子遮住手腕看不清楚,只得将左手拿着的宝剑用力插在地上,然后撩开右边袖子看,果然看见右手断腕处滴下黑血,几道黑痕正向心脉处蜿蜒。方才一鼓作气断腕,已经用去他十分的勇气,此时明知道再从肩头砍去手臂便可万无一失地保住性命,却没了那勇气,连带着,就连骨气也没了,膝下一软,跪下磕头:“花爷爷,晚辈一时糊涂,求花爷爷赐药,这、这《推背图》……”终归是贪心之人,想趁着将推背图还给瞽目老人前翻看一下,待将那图翻开,就见里头记着的竟然是一首首曲子。
“丫头,唱一曲《水仙子》给万民供奉的范神仙听听。”瞽目老人讥讽地笑,又戏谑地看向方才闹着要解药,此时吓得不敢吭声的曾公子。
“哎。”金折桂擦了下红肿的眼睛,将这路上瞽目老人教的曲子唱出来,“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非熊。”
瞽目老人靠着树,云淡风轻地说:“范康,你这五眼鸡、两头蛇、三脚猫敢来你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
范康用力地磕头,身子疼得叫他恨不得立时死了,偏那痛深入骨髓,却又刁钻地令人神智越发清醒,一脸鼻涕眼泪地哭喊:“祖师爷,徒儿错了,求祖师爷赐药。”
瞽目老人冷笑两声,曾公子面无血色,眼睁睁地看着范康嘴角浮上青紫之色,风一吹,他连连打了两个哆嗦,就好似身上跟范康一起受了那断腕蚀骨之痛。
“抓反贼!抓反贼!”农妇们的叫声响起,范康看瞽目老人执意不跟给解药,也没能耐立时杀了他,丢了那本记着曲子的书,站起身来,提着宝剑,挣扎着向深山里逃命去。
“蟾宫、蟾宫!”金折桂听农妇们的声音越来越近,想起金蟾宫一个人待在草庐里,站起来就向草庐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发了草稿箱,忘了定时了。抱歉
……昨天的跟今天的两章合成一章发了
☆、活神仙
“蟾宫!”金折桂跌跌撞撞地向草庐跑去,跑出百来步,看见金蟾宫满脸通红地被个强壮、丰满的农妇抱在怀中,立时冷静下来,收敛了慌张的神色,慢慢折回瞽目老人身边。
“你弟弟呢?”瞽目老人咳嗽着,从树边战了起来。金折桂赶紧伸手替他拍去后背上粘着的泥土、苔藓。
“被一个大嫂子抱着了,看样子,追来的女人没坏心。”金折桂嘴上这样说,眉头却紧紧地皱着,虽农妇们没有坏心,但没坏心不一定不干坏事。
曾公子畏惧瞽目老人身上的蜘蛛,退得远远的,身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流着,此时已经被瞽目老人驯服,慢说要解药,就是瞽目老人将他当仆从使唤,他也心甘情愿了。
“曾公子,将老朽的羯鼓背上。”瞽目老人道。
“是。”曾公子向羯鼓伸了伸手,又怕羯鼓里爬出什么毒物来。
“这鼓里头空了。”瞽目老人轻笑。
曾公子脸上臊红,咳喘着鼓足勇气将养着蜘蛛的羯鼓背在背上,听叫喊声越来越近,退缩到瞽目老人身后,“这些人……咳咳,要干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咳咳。”瞽目老人听曾公子咳嗽,就也跟着咳嗽。
说话间,就见一队“娘子军”拿着锄头、镰刀、铁锹围了过来,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姐姐?”金蟾宫安然地趴在那丰满农妇怀中,因金夫人对他十分娇惯,是以他半年前才断奶,此时安然地趴在农妇满满涨涨的胸口,病中惬意地打起瞌睡。
“弟弟乖,睡吧,我们跟婶子、大娘说话。”金折桂又望向抱着金蟾宫的女人,“大嫂,我弟弟病了吹不得风,劳烦你……”
“吭,老三家的,把孩子抱回村子里好生照看。”
有些含含糊糊的腔调响起,农妇们让开一条路来。金折桂向那分开的路上看,就见一个骨瘦如柴、头顶挽着小小一个髻的老头胸口满是血地走来。
抱着金蟾宫的老三家的瞥见地上的断手,脸色不禁发白,哎了一声,抱着金蟾宫拔腿就跑。
金折桂心一紧,随后又想看那女人一手搂在金蟾宫腿弯处一手护着金蟾宫的头颈,这保护爱惜的姿势说明金蟾宫一时半会是没有大碍了。又想敌不动我不动,此时他们对村子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多说多错,若说岔了,又会叫这群村民以为他们狡猾奸诈。因此镇静地看着金蟾宫被抱走。
里长看向三人,“老瞎子、小瘸子、俊秀少年,人都齐了。”又看向地上断手,并那一路淋漓至树林深处的鲜血,就问:“这手是谁的?”
瞽目老人由着金折桂、曾公子一左一右地扶着,说:“是一个追我们的歹人的。”
里长吐出一口血水,冷笑道:“歹人、好人,老汉我是分不清楚了。”示意十几个农妇去追,又对瞽目老人三人说:“请几位下山跟我们进村子吧。”
“不知道,咳咳,不知道老丈、相请,为的是什么缘由?”曾公子勉强问。
瞽目老人摆摆手,一句全齐了,就说明他们是正主,是村民口中的反贼,“不用问了,怀璧其罪,想来村子里哀声连连,是被我们连累。我们跟着里长去吧。”
“花前辈……”曾公子微微眯着眼睛,这群人持枪拿棒,满身怒气,怎么能轻易地就跟着他们走?转而,又想他们三个怎打得过村民,还是识时务为俊杰,跟着去吧。
里长看瞽目老人这般“通情达理”,不禁细细打量过去,看瞽目老人脸色不好,神情却云淡风轻,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那位俊秀少年病重得很,脸上潮红,气势弱一些,但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至于拿着拐棍的女孩,只见那女孩眼如古井无波,年纪虽小,神情却跟瞽目老人仿佛,一张脸上如蛛网一般淤青、红肿密布。里长心说这三人老的小的都这般怪异,看那一老一小泰然自若的神色,颇有些慷慨赴死的气魄,莫非朱统领嘴里的“反贼”,就是朝廷那边的义士?这三人跟先前鬼鬼祟祟来试探他的人不同,自己虽要将他们送出去免去村子里的灾祸,但到底是义士,不能怠慢轻贱了他们。于是客套地拱手,“请。”
“请。”瞽目老人也拱手,一句废话不说地跟着里长向山下去。
“请问老人家,你们这是什么村?”金折桂问。
众女人依旧警惕地将农具对着金折桂三人,里长却斯文有礼地说:“我们这是楼家村,村子里大多姓楼。老汉楼有才,忝居里长之位。”
金折桂道:“里长有情有义,轻重缓急、是非黑白拿捏得分毫不差,怎算是忝居?”
里长听她恭维,因心里将三人看做朝廷来的义士,抱拳道:“惭愧惭愧。”
“这附近的县城是什么地方?”瞽目老人问。
“是乐水县。”里长答。
“……原来快进滁州了,可惜不能领着丫头、小子去瞧一瞧六一居士笔下的醉翁亭。”瞽目老人一叹。
“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爷爷,眼下不去也没什么,过些日子再看也一样。”
里长心里将朝廷那边看做正统,将宁王一系看做反贼,因此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跟瞽目老人说:“老人家,实在对不住。宁王手下朱统领将我们村子里的男丁都抓走了,又定下三天后不交上在瓜州造反的‘反贼’,就将我们一个村子的人治死。我们、我们……”
“如何见得,我们就是反贼?”曾公子忍着咳嗽,心想定是有人去通风报信,那什么朱统领才能这么精准地来楼家村抓他们,这人,是不是蒙战?八成是了。
里长踌躇道:“起先三个拿着剑的人来找你们,那三个听朱统领描画,是反贼,他们是反贼,又急巴巴地来找你们……你们定也脱不了嫌疑。”
“……老人家,你错……”曾公子待要说,小腿挨了金折桂轻轻地一棍子,不解地看向她,却见她开口了。
“里长果然聪慧过人,顺藤摸瓜的事,旁人未必不会做,可都比不上里长细心。”金折桂瞥了眼曾公子,此时他们四个人里头三个需要赶紧叫人煎药医治,楼家村又已然遭殃,他们就先进村子养病又何妨;况且,里长那话要说漏洞也有,但此时众村民已经将他们看成万灵丹,即使被他们说服认定他们不是反贼,也会抱着赌一赌的心思将他们交上去。
“惭愧惭愧。”里长拱手,心想这三人当真坦然,换做旁人,定是不肯承认了,果然朝廷的义士跟宁王手下的爪牙做派就是不同。
瞽目老人拍了拍金折桂的手,示意她继续跟里长说话。
金折桂道:“里长可知道我们是如何不动一兵一卒拿下瓜州的?”眉毛一挑,一直情绪淡淡的眸子立时神采飞扬起来。
曾公子咳嗽一声,不动一兵一卒的是他的人,此时畏惧瞽目老人,连带着不敢逆了金折桂的意思,便由着金折桂说,不敢插嘴。
一个拿着锄头的女人插嘴道:“听从瓜州逃过来的人说,瓜州城里几十道天雷打下来,赏了瓜州百姓几千石炒米。”
金折桂转头笑着看向瞽目老人:“爷爷,可叫你算准了。只是老天长眼睛,咱们就在瓜州县衙,那雷也只单劈袁将军,不劈咱们。也不知道乐水的土地公公有没有长眼睛,会不会误烧了咱们。”
瞽目老人嗔骂道:“丫头不得胡言乱语侮辱神灵。土地有知,怎会滥杀弟子?”
“弟子?”里长听得目瞪口呆,忙问:“打天雷的时候,你们当真人在瓜州县衙?”
“那可不,不然,宁王那边为什么给我们栽赃一个反贼的名?”金折桂笑了,“里长你没瞧见,那天我坐在墙头上看,热闹得很,老天爷打雷是追着袁将军打的,他向东,那雷就向东,他向西,那雷就向西……”
“那老天爷怎没劈死他?又叫袁将军卷土重来?”里长机灵地抓住金折桂话里的“漏洞”。
金折桂道:“袁将军的运数未尽,而且擒贼先擒王,老天爷要借着袁将军警告宁王。就是因为宁王死不悔改,所以乐水县城里有第二道地火等着他呢。” 又冲瞽目老人娇嗔道:“爷爷既然收了我做徒弟,怎不教我是如何算出这楼家村有难的?”
瞽目老人说:“我们师徒两人的事,日后再说。因缘循环这些玄而又玄的事实在匪夷所思,老朽算出楼家村有难,楼家村却又因我有难。哎!”
里长思量一番,又反复打量瞽目老人,这瞎子莫非是什么高人,竟然能算出天雷、地火,又能惹得朱统领兴师动众地来捉拿。因曾公子一直跟在瞽目老人身后,于是就将瞽目老人当做头领,自作聪明地以为朱统领口中的曾公子不过是按照瞽目老人的吩咐行事,如此在心里就将瞽目老人的地位抬高了许多。“老汉糊涂了,还不曾请教过老前辈高姓大名。”
曾公子咳嗽着,心道不问姓名,就已经将他们打成反贼,既然是反贼,还问什么姓名?
“老朽花鬼头。”
里长一怔,“莫非就是乡间民谣里那个在圣上困窘之时,给他摸骨说他有帝王之相的那位花老神仙?”当今圣上登上皇位前,一次出征惨遭亲信背叛,麾下将士死伤无数,部下们心灰意冷、毫无斗志,恰那时有个瞽目人给皇帝摸骨,言之凿凿说皇帝有帝王之相、大事定然能成,才鼓舞得将士们鼓起斗志,一鼓作气反败为胜。
曾公子是皇长孙,自然听说过这事,心想:是了,花鬼头跟皇帝有交情,自己原本盘算着未免自己的行踪败露,只能灭了他的口——可如今灭了他,自己没解药,也活不成;他那般狡黠,就算给解药,也不会全给……一时间心里左右为难,里长话里将士们鼓起了斗志,曾公子却心如死灰,不敢再想以后的事。
金折桂暗道原来还有这一节,难怪瞽目老人人在瓜州,也没人敢伤他,怕是宁王、袁将军都指望着瞽目老人给他们摸骨摸出来个“帝王之相”“王侯命数”,见瞽目老人“活神仙”的身份已经水到渠成地揭开,掐算着火候,想着过犹不及,就不再鼓吹瞽目老人。
村妇们听到“花老神仙”,便纷纷说“请老神仙给我们家那个算一算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家的也请老神仙给算一算。”“老神仙特意来我们这,是不是算出我们有难要来救我们的?”……七嘴八舌,众人问个不停,瞽目老人皱着眉头,一脸慈悲地不言语。
金折桂看里长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知道这老人为人耿直,此时要将他们交给朱统领,不过是为了救村里人,“里长其实知道交出我们,村里的大哥大叔们也不会被朱统领放出来吧。”
众村妇闻言纷纷看向里长,里长干瘪的两腮鼓动再三,被抓走充军的男人,岂会轻易地被放回来?“……一码归一码,先将三天后的劫数度了。”
“哇——”地一声,方才满怀希望,以为抓到“反贼”男人们就会回来的女人们痛哭流涕、哭天抹泪起来。
里长骂道:“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