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目老人唏嘘道:“那也没法子,老朽能跟皇长孙死在一处,也算死得其所。”
为什么死到临头,瞽目老人不急?曾公子又看向金折桂,金折桂满脸淤血青痕,面容依旧丑陋,就似一面破损的面具,面具破损的一角露出一只带着茶色暗影的凤眼,那凤眼弧度美好,瞳仁就似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此时金折桂满脸笑意,可那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像是视死如归,又像是笃定他怕死。
“金姑娘,你不想送弟弟回家?”
“父亲的清名要紧,比之连累父亲阵前乱了分寸、殃及天下百姓,折桂情愿一死。”金折桂嘴里说着慷慨激昂的话,眼睛有意向曾公子用手按着的腹部扫去。
曾公子腹部隐隐有些绞痛,他原本对这疼痛是十分熟悉的——这原就是他身上的痼疾;可如今这疼痛又有些陌生——毕竟,他中毒了。这疼痛击垮了曾公子,他终归不肯狼狈地死在这荒野之地。
“我收了剑了,还请老前辈赐药。”曾公子按着腹部将宝剑收回。
“呸!”金蟾宫赶紧搂住瞽目老人的腿,因为方才曾公子用剑指着老人,就冲曾公子吐了口口水。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小子,不许对曾公子无礼。曾公子,还请你屈尊降贵背着金小子,咱们快些去寻个地方躲雨。”瞽目老人扶着金折桂摸索着向前。
“花前辈,前面有农舍,我们去借住,顺便将衣裳烤干。”曾公子先觉自己在苟延残喘,此时看瞽目老人仿佛十分看重他,又觉自己大难不死,定有后福。于是便恢复了几分从容,暗道瞽目老人识破天机,是不敢轻易改了人家命格的,不然要遭天谴。如此,瞽目老人是不敢杀他的,如此,他将来必定大有一番作为。
金折桂看瞽目老人几句不动声色的话就说得曾公子越发怕死,抱着手臂打着哆嗦将村庄看了一遍。那村庄太过祥和,乃至于她生不出狠心去破坏。这一路上死伤不断,他们这群人中,瞽目老人有《推背图》,他们是金家姐弟,曾公子是流放到西北的皇孙,哪一个被人发现都会惹起腥风血雨。将他们四个比作走到哪,哪里就有人死的柯南小分队也不过分。果断道:“不,我们不去农舍。找个其他能避雨的地方吧,瞧,那边有座草庐,定是村子里猎户留下来的,咱们去那。”
曾公子伸手挡住脸前的雨珠,向那藏在山林中的几乎坍塌的草庐看了眼,又望了眼山下的村舍,那边有炊烟,就有热茶热饭,草庐未必遮得住雨,更别提滚热的茶饭。
曾公子道:“花前辈,你说……”
“听丫头的,去草庐。”瞽目老人扶着金折桂走,他跟金家姐弟是祸根,处处都有人来争抢,何必将祸水引到人家好端端的村子里去。
曾公子浑身都在发抖,恋恋不舍地向村舍看了又看,瞪了眼瞽目老人、金折桂,不甘心地将金蟾宫背在背上,跟随着他们去,仔细看了看自己走过的痕迹,只见雨水从山上淌下,将他走过留下的痕迹冲刷去。待要留下线索给梁松等人,又看金折桂、瞽目老人停下脚步,示意他走在前面。
雨水将地上一切痕迹冲刷干净,四个人挤在小小的草庐里,各自挤着衣裳里的水。
草庐四面透风,头顶又漏雨,就算是里面也没有个干净的地。曾公子没有梁松等人替他打理例如衣裳、坐垫等琐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怔怔地看着金折桂给金蟾宫搓手搓脚,金蟾宫打着哆嗦哈哈笑着看瞽目老人变戏法一样地从身后掏出一只白肚皮青衣裳的青蛙。
青蛙呱呱的叫声在草庐里回响,听得曾公子有些烦躁。
金折桂搓热了金蟾宫的手脚,便在草庐里翻找了一回,翻出缺了角的瓦罐、瓷碗,又找出一些还干着的柴火,费力地跟瞽目老人一起生火。
“……要是去了农舍,何至于这样麻烦?”曾公子低声嘟嚷了一句,挪动身子凑到火堆边烤衣裳。
瞽目老人嘴里咕哝一声,什么都没说。
金折桂拉着金蟾宫教他怎么烤衣裳,看金蟾宫伸手要将青蛙扔进火里烤着吃,立时警铃大作,心里回响着“金蟾宫露出变态的苗头了,快将他这变态的苗头掐了”,赶紧说:“不能烤青蛙,它、它是青蛙大娘派来跟你作伴的。你烤了它,不就是恩将仇报吗?”
金蟾宫提着青蛙腿,靠在金折桂身上问:“当真是青蛙大娘叫它来跟我作伴的?”
“那还有假。你跟它好好玩吧。”金折桂拿着金蟾宫的鞋子放在火边烤,等瓦罐里的热水滚了,用衣裳包着将瓦罐拿下来,倒在瓷碗里,先递到瞽目老人手上。
瞽目老人立时将碗送给曾公子,曾公子再一次体会到瞽目老人对他的尊崇,忙谦让了一回:“花前辈是长辈,花前辈先喝吧。”
推让了两次,瞽目老人才肯喝,又叮嘱金折桂第二碗给曾公子。
金折桂看向方才还“失魂落魄”的曾公子被瞽目老人“抬举”得又“神魂归位”,越发佩服瞽目老人,当真倒了热水给曾公子,等曾公子喝完了,便喂给金蟾宫,最后自己慢慢端着碗呷着热水,只觉得热水流进肚子里,整个身子都暖和了。
“金小弟过来,我有故事讲给你听。”恢复从容的曾公子将刚才持剑勒索解药的一幕抹去,又似早先在树林里一般和蔼可亲地冲金蟾宫招手。
金蟾宫双手握着青蛙,想了想,伸手将青蛙放走,“回去看你娘吧,明天再来找我玩。”说完,人缩在曾公子怀中,听曾公子讲故事。
曾公子讲了两个故事后,累了一天的金蟾宫就睡着了。
曾公子道:“你弟弟饿了许久,为什么不许他烤青蛙吃?”
金折桂将金蟾宫拉到火边,“我怕他变态。”
“什么是变态?”
“……就是被人奸、淫掳掠,一朝翻身了,也开始奸、淫掳掠。”金折桂挠了挠头,打了个哈欠,她心里还有个准确的答案,那就是“你就是变态”。
“丫头睡吧,爷爷守着呢。”瞽目老人低声道。
金折桂哎了一声,便蹲在火堆边闭上眼睛。
曾公子原本盘算等瞽目老人睡下了就翻解药,此时看向瞽目老人,看他纹丝不动地坐着,试探着动了一下,听瞽目老人问“曾公子要什么?”,他回了一句“脚麻了”,就不敢再动,胡思乱想着他将来能有什么大作为,能叫瞽目老人此时此景依旧敬重他……
树林里,梁松领着人跟柯护院、林护院等人经过一场生死搏杀后,终于原本就受伤不浅的伙伴受伤更深。比受伤更令人难受得是,梁松他们赢了,可死了的人,同样也是他们昔日患难与共的伙伴。
雨水将血水冲刷进溪流,梁松与剩下的两个护院彼此扶持着。
“我们走,快些去找公子。”
大雨将人泡的更加虚弱,梁松三个顾不得躲雨,便向山下去。湿透了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鞋子里灌满了雨水,走一步,就留下“唧——”得一声。
三个人走了大半夜,最后走到了山脚下,雨幕中渐渐露出几点农舍的影子。
“公子肯定去村子里避雨了,咱们也去吧。”不假思索地三个人默契地彼此扶持着向村舍走去。
三人身上的血水已经被雨水冲刷去,虽从伤口不时地流下血丝,但三人都生得仪表堂堂,一派正人君子模样,于是这古朴的村庄轻易地就接纳了三人。
三人借住在一户有老少五口人的人家里,梁松捧着家里老妪递上来的热茶,忍不住开口问:“老婆婆,你们可曾见过一个生得十分俊秀的公子带着一个瞎了眼的老人,一个瘸了腿的小孩过来?”
老妪道:“这样大的雨,隔壁家的动静也听不到。三位是从瓜州逃出来的吧?这两天,我们村子里来了好几个瓜州出来的,可怜见的,一个个都饿得黄脸、红眼睛。”
梁松犹豫着说:“老婆婆,家里蓑衣要有,借我用一用,我急等着找人。”
“大兄弟明儿个再找吧,这大半夜的又都是雨,谁耐烦从被窝里出来?”老妪打哈欠说。
梁松忙道:“那就听老婆婆的,老婆婆快些睡吧,我们在这柴房里躲一躲就够了。”
老妪家里也分不出多余的铺盖给梁松三人,说了句“锅里有热粥,几位饿了就吃些”就回屋里睡觉。
梁松三个身子疲惫、心里辛酸,沉默地对着老妪留下来的油灯。
柴门吱嘎一声响,柴房里跑进来一个七八岁虎头虎脑的男孩,男孩睁大一双点漆般的眼睛,兴奋又崇拜地问:“三位大叔是大侠?”眼睛瞅着梁松的剑,试探着地走过来用手去摸。
梁松笑道:“我们是大侠。”
“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大侠?”男孩鼓足勇气提起梁松的剑。
梁松看着男孩,不由地想起蒙战,“……是,我们是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大侠。”
“柱子,快回来睡觉。”老妪的声音响起,男孩赶紧将梁松的剑放下,转身向外跑去。
村子外,同样站在山脚下成为落汤鸡的范康背靠在大树上,冰冷的目光轻蔑地扫着雨幕中的村庄,握着宝剑的手上,拇指不住地将剑柄顶起又快速地闪开,宝剑不住地撞在剑鞘上,发出叮叮的声音。
“花鬼头肯定躲在村子里。”范康唯恐被瞽目老人识破,一直谨慎地拿捏着远近距离。此时,山脚下的小径正对着村庄的大片屋舍,他想也不想,就断定了瞽目老人一行藏在村子里,且认定了瞽目老人、曾公子一群已经跟梁松汇合了。
梁松虽受了些伤,但武艺远在他之上,不能贸然过去,一免得被瞽目老人认出来;二免得技不如人,死在梁松剑下,三,瞽目老人早知道有人跟踪他们一群人,该设计叫瞽目老人以为他这尾随者,跟着的其实是曾公子一群人,如此,瞽目老人才能放下提防,在危难之时,将《推背图》交到金家两个小兔崽子手里。
该用什么法子呢?
范康伸手接着树上滴下的雨水,听到身后的呜呜声,转头看见一只离群的瘦狼不知死活地冲着他呲牙咧嘴,立时想出了对策。
作者有话要说:
☆、无不用其极
宁王狼子野心,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部下兴兵造反。范康瞧见那一只敢在他面前张扬舞爪的瘦狼,就立时想到了宁王手下的官兵。
雨依旧下着,仿佛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范康轻轻松松收拾了瘦狼,就闯进雨幕中,道路泥泞不堪,范康走几步后,两只鞋子上粘着的泥就足足有几斤重。
幸亏得他武艺高强,脚下依旧迅速敏捷。但他为了防患于未然,依旧摸进村子里一户富户家去,偷偷地将趴在马厩里睡觉的白马牵出来。
白马被人打搅了睡眠,不乐意地嘶叫一声,叫声消失在哗啦啦的水声里,没有惊醒屋子里的主人。
范康用力地将马拉出来,悄无声息地出了村子,然后沿着村子里小径,快速地向外驰骋。
小径出了村子,慢慢地变得宽敞起来,足足可以经过一架运送草车的路径,更叫范康坚定这条路通向的是个城镇。有城镇的地方,定然有宁王的官兵。
范康被雨水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冷风吹来,身上一抖就诡异地觉察到一丝暖流传遍全身。眼看离着县城大门还有几步远,范康将马拴在城外桑树上,又将自己的宝剑也藏在树上树杈里,抱着手臂一路小跑,妄想在雨中跑热自己的身子。
“什么人?”守城官兵问。
掐算着时辰,如今该是巳时二刻了,夜早已过去,但天地间依旧黑漆漆的。
范康看见官兵胸口的一个宁字,心中大喜,跪在地上喊:“官兵老爷,官兵老爷,小的知道瓜州里领人造反的曾公子在哪。”
范康身上满是泥水,狼狈不堪,此时又堆着笑脸做出粗鄙、猥琐模样,那站在城门下值班的官兵吐了口唾沫,“那是袁将军手上的事,跟我们将军不相干。”
范康一滞,忙说:“小的不知如今守着这城的将军是哪位?”
“耿成儒耿大将军。我们耿大将军可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跟只会耍花腔的袁将军不是一路人。”守城官兵骄傲地说。
另一个官兵训斥道:“少替耿将军惹祸,谁不知道宁王爷器重袁将军。快些领着这人跟朱统领说去,要不要去找姓曾的,朱统领自有交代。据我说,就把那曾公子抓了,羞一羞袁将军也好。那什么曾公子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袁将军赶出了瓜州,耿将军轻易地就将曾公子抓了,看袁将军以后还敢不敢自诩比我们耿将军有能耐。”
范康跪在地上,听着这两个肤浅的小子嘟嘟嚷嚷,心里冷笑这二人这辈子都未必能见耿将军的面,竟然替耿将军鸣起了不平。
“快来,你跟我来。”最先说话的官兵不情愿地将炸着毛的蓑衣穿上,又戴上斗笠,领着落汤鸡一样的范康去找朱统领。
朱统领才刚起床,看外头黑漆漆,先问了时辰,又问耿大将军在做什么,过了许久,等起床气散了,才叫范康来问话,“果然是在瓜州城里作乱的曾公子吗?”
“回统领,就是他,他领着十几个十分厉害的拿着剑的汉子。听他说什么英王什么秦王……总之看着就不像好人。”范康跪在地上看着朱统领的官靴,唯恐有人认出他,不敢抬头。
“你,为何要来说给本将听?”朱统领懒懒地转着核桃,曾公子坏了袁将军的事,袁将军又一直跟耿将军不对付,抓了曾公子,叫袁将军承了耿将军的情,确实能叫袁将军在耿将军面前抬不起头。
“小的听说有曾公子的线索,能得……五两白银。”范康市侩地笑。
朱统领将手里两枚核桃一扔,起身叫家兵给他穿铠甲,然后丢了一角银子在地上,“那是个什么样的村子?”
范康故作欢喜地将银子抢在手上,用牙齿咬了一咬,就差将尾巴摇起来一般,听朱统领问,就赶紧说:“村子里有马,想来还算个富裕的地方。”
有马?朱统领眼睛一眯,有马就是没被人抢过,没被人抢过,那里面的粮食、劳力都不少,果断地说:“快,叫人准备了车马、绳索。”又对范康说:“前头领路。”
“是、是。”范康满脸堆笑,满心盘算着就算瞽目老人、金家姐弟落在朱统领手上,自己再费一点心思将人救出来就是了。
朱统领带着一队百来人呼呼喝喝地骑马出了县城,范康也骑了一匹军营里的战马跟着去带路。
雨渐渐停下,天边露出光亮,范康唯恐瞽目老人、曾公子一群人跑了,竟是比朱统领还着急,“统领,天晴了,叫他们跑了可不得了。”
朱统领发话:“兄弟们,跑快一些。”
众人快马加鞭向那还不知道名字的村庄赶去,终于在午时到达了村庄。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初阳光与风依旧带着夏日的些许燥热。
朱统领一群人身上湿透,又被大热的日头晒着,浑身上下都是不自在,因为这不自在,众人就将火气发泄在了赶着过来的村民身上。
庄子里的里长赶来,堆着笑问:“官爷过来,不知有何贵干?”看向官兵举着的宁字旗帜,不由地心惊肉跳。在他心里,只有京城那边的皇帝才是王者之师,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里将宁王兵马当做反贼,却也得殷勤地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