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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微依旧握着拳头,身体渐渐不再颤抖。终于轻声嗤笑,好似自嘲:“我早该知道……哈!早该知道……”
    独孤铣只是望着他,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肯说。
    良久,皇帝道:“小隐,你看,不是只有爹一个人认为,你最适合做太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宋微霍然扭头:“我不做!你有本事,就逼死我。”
    皇帝望着他,眼神中是平静到极致的哀伤。半晌,忽道:“明国公年纪大了,不能久跪。”
    宋微一愣,弯腰伸手,把老头从地上拽起来。
    长孙如初很想说:殿下不答应,老臣就不起来。不过他揣测六皇子多半根本不吃这套,哆哆嗦嗦道过谢,颤巍巍坐回去。剩下的人没有皇帝发话,六皇子不肯亲自来扶,便只有继续跪着。
    这么一打岔,宋微那股梗着脖子宁死不屈的气势,没来由弱了下去。
    皇帝缓缓道:“小隐,你以为爹爹在逼迫你,并非如此。爹爹只是告诉你,有多少人,认为你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爹爹想让你做太子,不是逼迫,而是请求……是……爹爹临终前……最后一个请求。小隐,你……能不能答应?”
    宋微眨眨眼:“又想吓唬我!瞎说什么呢?老不死老不死,你哪有那么快死!”
    皇帝笑了:“这回爹爹不骗你,是真的要死了。”
    宋微怒道:“别以为拿死就能逼我,老子才是要被你逼死了好吧!”
    皇帝侧头,旁边宝应真人得了示意,走出一步,语调沉重:“殿下,陛下所言,绝无虚假……”
    宋微一挥拳头:“你也跟我爹串通起来吓唬我么?”
    宝应真人不愠不怒:“殿下请息怒,但听老朽细细道来。去岁年底,即殿下回归前夕,陛下龙体便已十分危急,此事众御医皆心中有数。当时老朽建议,立即传位于太子,陛下栖身园林,息心静养,辅以药物及玄门养生之道,或可延寿数年。”
    宋微听到这,已经明白皇帝绝对不是故意编假话吓唬自己。恐惧与愤怒同时涌出,恨不得塞住耳朵,或者干脆堵住宝应真人的嘴。
    “六殿下恰于此时回归。陛下私下问老朽,可有何灵丹妙方,能多支撑些时日,以便照常理政。”宝应真人叹口气,“生死有命,岂是人力可更改?老朽毕生钻研此道,亦无能逆转回天,不过得出点剜肉补疮之法。陛下思量再三,决意使用。此丹药至多可延寿一年,却要时常忍受肺腑剧痛。一年来陛下勤于政事,勉力不辍,龙体每况愈下。如今看来,最佳状况,也就是……三个月罢。”
    这事此前唯有宝应真人、青云总管与皇帝本人知晓,在场各位重臣,都是头一回听说,顿时无不大惊失色,垂泪哽咽:“陛下!……”
    皇帝却只看着小儿子,悠悠道:“小隐,那个时候,你突然回来,爹爹高兴得很。你回来了,爹爹怎么能死?又怎么能不理事,叫你……被人欺负?”
    宋微脑子全被那句“三个月”占据,眼泪便似开了闸的洪水,哗哗往下淌。心中怒火愈盛,这蛮横霸道、奸猾狡诈的老头,这般擅自做主,恁地可恨。
    抹一把眼泪,恨恨道:“你放心,我不会被人欺负。我给你送终。但是我不做太子,更不做皇帝。”
    皇帝柔声问:“天下至尊,无与伦比——做皇帝有什么不好,你如此抵触?”
    宋微伤心愤怒到极点,大吼:“做皇帝有什么好?!你自己做了一辈子皇帝,老婆孩子都保不住,还要被亲生儿子下毒,你跟我说,做皇帝有什么好?有什么好……呜呜……有什么好……”
    皇帝笔直瞪着他:“你……你!”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第一四九章:姑且念亲承大统,终究忍恨缔良缘
    众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救治皇帝,宋微独自在外围站着,便似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似的。唯独眼泪止不住地淌,心头一片空茫,根本想不起抬手去擦。
    朦胧中被一片阴影罩住,有人拿帕子替自己擦眼泪。抬头认出是谁,却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任凭他左一下,右一下。帕子湿透了,换成衣袖。
    僵直着站了不知多久,像个木偶般被他牵到椅子前坐下,听见他说:“小隐,不要担心,陛下暂且无事。”
    心里想着,爹暂时不会死了,人却还是没有动。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一个接一个到面前行礼告退。每一个人临走,都欲言又止。那隐含责备又充满期待的眼神,令宋微觉得诡异难耐,心烦意乱。
    人都走得差不多,宋微看见老头子安安静静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心中烦乱更甚。他陡然起身,抬腿就往宫门外走。才走出几步,便被眼前一堵肉墙挡住。
    独孤铣问:“小隐,你要去哪里?”
    宋微不理他,转个身往宫内暖阁迈步。听见身后脚步声响,扭头冷冷道:“别跟着我。”
    待他继续往前,那脚步声仍然阴魂不散跟了上来。
    独孤铣随同宋微走进暖阁,示意旁人退下,才道:“小隐,我陪你,在这守着。”
    宋微扬起下巴:“我不用你陪,滚!”
    独孤铣当然不可能滚。非但不滚,还往前靠近了些。听罢宝应真人的话,他才明白皇帝头天说“时间不多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虽然难过,毕竟理智得多。何况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哪怕再痛再苦,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不需要犹豫。
    他只是再次惊讶于皇帝的狠绝手段。从宝应真人说出真相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小隐迟早会妥协,一定会妥协。但眼下,他很怕宋微伤心偏激之余,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糊涂事,故而决意寸步不离坚守在此。
    宋微猛地抄起案上一只花瓶砸过去:“我叫你滚,你听不懂么?滚!滚啊!”
    独孤铣抬手接住那只花瓶,放到一边,也不说话,直接箭步上前,左手将人一把箍住,右手一扯,把他腰带连同腰间各种配饰,统统扯了下来。这还不算,紧跟着扯开衣襟,左手拎着里衣衣领正过来反过去这么一通翻转,眨眼工夫,外衫外裤剥了个干净,衣兜里的零碎尽数掏走,连脖子上挂着的翠玉瓶子和玄铁佩韘也摘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独孤铣揽起他的腰,将人往床上一丢,宋微瞬间淹没在锦幛绣被里。便是如此,也丝毫没碍到他肩膀上的伤处。宋微被丢得头晕眼花,扑腾着想爬起来。独孤铣抖开被子,兜头把他罩住,冲外面喊道:“来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蓝管家。
    独孤铣道:“有劳蓝总管,这屋里的摆设先收一收。”
    蓝靛在皇帝那边哭了一场来的,除去眼睛还红着,神态倒挺正常。他看见立在地下的花瓶,想起当日宪侯府东院卧室被六皇子打砸之后的惨状,立刻明白宪侯是什么意思。本着强烈的责任心,招来几个下属,迅速将易碎品危险品转移出去。
    独孤铣等他们干完撤退,才松开摁着被子的手。被子猛地掀开,一只拳头跟着挥了出来。
    独孤铣握住宋微手腕,合身压上去,与他面面相对,距离不过数寸。沉声道:“小隐,你再这么折腾下去,陛下只怕……连三个月都保不住。”
    宋微呆呆望着对方。本已干涸的眼泪,唰一下又涌了出来。他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糊得湿漉漉,眼珠子像雨水冲刷过的墨玉髓。
    独孤铣一番动作,他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心底甚至有些好笑。他自杀过一回,哪里还敢有第二回。他一点也不想哭,尤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却不知为什么,听见他那句话,再看见他这副表情,两只眼睛就成了堵不住的喷泉。
    他想:枉我以为可以选不同答案,谁知道这一回,压根不是选择题,是他娘的必做论述题……倒霉催的,真荒唐呐……
    独孤铣被他看得心魂俱碎,翻身把人抱在怀里。似乎低声劝诱,又似喃喃自语:“小隐,你为陛下如此伤心,却为何不肯令他稍感安心?你有这样的坚定用以逃避,为什么不能用它去勇敢承担?”
    宋微冷冷地想: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他娘的……就是个渣。
    宋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梦。梦里似乎回到凶肆街做挽郎时候,一家接一家地唱着挽歌。唱到后来,又变成自己披麻戴孝,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前列。凄厉而尖锐的声音在身后高喊:“皇帝龙驭宾天——”
    他登时惊醒,猛地直起上半身。
    独孤铣被他带动,跟着醒来。睁眼就看见满面泪痕。正要抬手去擦,却被宋微自己抢了先,眼泪鼻涕直接糊在被头上。
    改为拍他后背,安抚道:“陛下无妨,只是还没醒。再睡会儿罢。”
    昨夜宋微睡着后,独孤铣就叫了李易与蓝靛轮班看守,自己替魏观负责皇帝人身安全工作,天亮才过来躺下。至于奕侯本人干什么去了,皇帝早有吩咐,一旦宗正寺卿宣布太子罪状,则第一时间封锁太子府,全力搜捕太子门客。
    原本按皇帝计划,今日早朝,就要公开此事。独孤铣昨夜被奕侯找去交接,才知道还有这些后续安排,不禁为皇帝行事之周密老辣暗自惊心。只是皇帝自己大概也没想到,六皇子不愿意接太子之位倒也罢了,竟然能再次气得亲爹吐血昏迷。此等杀伤力,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皇帝还昏迷着,早朝便只能暂停一天。
    独孤铣估了下形势,觉得如此也好。搜捕太子门客的行动,能更加从容一些。而小隐这里,明显需要更多一点时间缓冲。
    宋微伤病本来就没恢复,又一夜不曾睡安稳,被他拍拍摸摸,很快忍不住又睡着了。独孤铣起身,拿着奕侯的令牌,巡查一番皇宫安全。又接了几份宿卫军、府卫军副手送来的情报,看罢再将命令传回去。
    太子门客中不乏能人高手,虽则皇帝谋划周详,力求攻其不备,一击即中,也难免不出现漏网之鱼。宿卫军和府卫军须得提高警惕,加强戒备,配合奕侯,专在外围拦截逃亡者。
    这一夜奕侯率廷卫军精锐封锁太子府,搜捕太子门客,如雷霆闪电,迅猛却短暂。等到太阳出来,文武百官聚集宫门前,得知皇帝龙体欠安,早朝暂歇一日,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觉察到,咸锡皇朝未来的天空,已经注定要改变颜色。
    宋微醒来,床前只有一个李易。李管家要叫人进来服侍六皇子,他摇头拒绝,慢腾腾爬起来穿衣服。见李易一脸紧张盯住自己,道:“你不必这样。我爹都要死了,我还折腾个什么劲?我又不是老大,巴不得他早点死。”
    这种话题李管家压根没法接茬,毕恭毕敬将靴子在床前摆好,没话找话:“蓝靛挂念陛下,上那边伺候去了。”
    蓝靛原本就是皇帝身边人,知道皇帝时日不多,忍不住跑到御前去守着。
    宋微穿好衣服,在屋子当中呆站一阵,冲李易道:“走吧,去我爹那里。”说罢,自己先迈开步走了出去。
    暖阁与皇帝寝室不过隔了个中厅。但每一重都是里外套间,又有一门二门,加起来层层叠叠,颇具曲折缦回之感。李易把他送到最后一道门,驻足留步。宋微走进去,皇帝居然起来了,正半躺着和宝应真人说话。
    联系宝应真人头天言辞,宋微推测,皇帝服用的药物,大概含有振奋神经的成分,类似引鸩止渴。
    见六皇子进来,宫人们纷纷行礼,又纷纷退下,最后只剩了青云和蓝靛。宝应真人也跟着行礼告退,只是告退的话说完,却看着六皇子半天没有动。
    宋微道:“真人放心,我不会再气我爹了。”
    宝应真人弯弯腰:“殿下有此孝心,可见陛下洪福。”这才当真退出去。
    宋微坐到龙床前,好一会儿没说话。皇帝也不说话,跟儿子大眼瞪小眼。见儿子半天没表示,索性闭上眼睛,一副假寐养神模样。
    宋微低头,瞅着老爹搭在床沿上的手,忽道:“不就是做太子,当皇帝么?成,我答应你。”
    心想:有什么了不起,小爷我轻车熟路,重操旧业。至不济,无非从头再来一遍。
    皇帝立马睁开眼睛,脸上是一目了然的惊喜与欣慰。
    宋微道:“只不过,你别后悔。还有你那些公侯,回头可不要后悔。”
    皇帝笑了。宋微以为他要来一番长篇大论,劝勉训诫,谁知皇帝问道:“小隐,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才进宫,我问你为何在南疆救了明华。你当时跟我讲,不豁出去,就是个死,因为不想死,便只能豁出去。那会儿你一手烂棋,奇臭无比,”皇帝皱皱眉,“当然,现下依旧奇臭无比。你笑说,我要真为这个砍你脑袋,没准三个月就能拼成国手。你知道那一刻,爹爹心里是何想法么?”
    宋微十分摸不着头脑,连老头只能活三个月带来的打击与悲哀,都似乎被冲淡了。呆呆问:“我棋下得臭,你心里想啥?”
    皇帝笑道:“我当时就想,假若果然为此拿性命逼你,不知你是不是当真三个月就能拼成国手。”皇帝顿了顿,“小隐,你一向极有自知之明。爹爹很抱歉,别无他法,只能拿性命逼你——三个月,成国手。”
    宋微张口结舌。什么叫一语成谶?什么叫自作自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皇帝望着他:“明日早朝,你跟爹一起去。从现在起,你留在宫里,爹有很多事要告诉你。可惜,三个月……还是太短了。”
    宋微愣愣憋出一句:“那、那都是瞎扯,谁会当真啊……万一……万一干砸了,你可别怨我。”
    皇帝不说话,露出温和的笑容,拍拍他的手,将鼓励和信任无言地传达出来。待儿子被看得扭过头去,才温声道:“做了太子,便不能没有太子妃。爹答应过你,你的妃子,你自己选——”
    宋微猛然将头扭回来。皇帝还是那副表情:鼓励、信任、期待、祈求。宋微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老头子蛮横霸道、奸猾狡诈的本质,没一刻改变过。
    挤出一个麻木的笑容:“爹,你说话不算数,又骗我。昨儿你才说过,做太子,是……最后一个请求。再说,选妃这事不急。”
    皇帝望着他:“小隐,爹只想在最后闭眼之前,看到你成亲,才真的……放心了。”
    见宋微半天不答话,皇帝又道:“爹答应了让你自己选,自不会食言。润泽拿的这些,都是爹觉得不错的,你先瞧瞧。”
    按说捧画像这活儿,不是青云就该是蓝靛。皇帝嘴里“润泽”两个字,宋微很是反应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噌地转头,果然,双手托着一大堆卷轴,面无表情迈步走近的人,不是独孤铣是谁?
    独孤铣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像个傀儡般,一个字一个字僵硬发声:“此乃陛下属意之名媛贵女,请殿下过目。”
    宋微不动,就这么瞧着他。见独孤铣始终不抬头,便从椅子上起来,蹲到地上,仰面冲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继续瞧。瞧了半天,不见对方有丝毫表情变化,冷笑一声,站直了,运足全力,猛然抬起右腿,冲着他心口一脚踹过去。
    这一脚饱含怒火,不留余地,尽管两人力量悬殊,也踹得宪侯上身晃动,脸色苍白,手中捧着的卷轴哗啦掉了一地。
    独孤铣依旧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将卷轴一个一个捡起,重新捧托在手,跪到宋微面前:“请、殿下、过目。”
    宋微那一脚好似踢在铁板上,脚趾尖生疼,阵阵钻心裂肺。他吐了几口气,觉得脑袋不那么气得发晕了,伸手拿起一个卷轴,打开扫一眼,随即撇到地上。然后一个接一个打开,每个都不过一眼,就顺手撇出去。等看完最后一个,满地都是半卷半舒的美人肖像,楚楚可怜。
    肖像均属未出阁的贵族少女,六皇子到处乱扔,宪侯从头到尾闭着眼,非礼勿视。
    皇帝在边上冷眼旁观,不作任何干涉。
    宋微丢掉最后一个卷轴,沉默片刻,忽道:“我怎么觉着,这里边还少一个?”
    皇帝心里吃惊,却没说话。独孤铣终于睁开眼,涩声问:“殿下觉得,还少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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