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哲茂咽下一大口米饭,喘了口气:“我去了灾区,便没回来祭祖。”
殷永瑜微微蹙眉:“那边怎样?”
殷哲茂手中的筷子稍稍停顿,片刻摇摇头:“粮价飞涨,瘟疫横行,饿殍遍地,处处可见人易子而食……”
他放下筷子,抬起袖子抹了抹嘴,正色道:“永瑜,不瞒你说,我此番会来京城,便是听说了圣上要派人去赈济。你也知道,圣上他不放心我,大事从来不交给我做。我想请你帮忙,帮我拿下这钦差一职。”
殷永瑜果断应承:“我会帮你。”
殷哲茂却依旧一副不放心的表情:“永瑜,你不仅要帮我,你还得尽全力确保皇上选我。”
殷永瑜不料他会提如此要求:“这却是为何?”
殷哲茂一声叹息:“这赈济钦差还有一项任务,便是镇压乱民。回京路上,我去了义军营。那里好些人都是没有活路的难民,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去做那诛九族的谋逆之事。届时若是我前去,还可以努力将死伤降低到最低。其他人……就难说了。”
丁夏稍稍惊讶看了殷哲茂一眼:这人竟然敢去义军营!想来定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倒真是一心为民。却也是个操劳命。他担心赈济银两被人贪污,又怕别人前去,会只在意做出功绩,滥杀难民,是以千里奔赴来京。
殷永瑜听毕,郑重承诺:“哲茂兄,我必会竭尽全力。”
殷哲茂这才起身拜谢:“那有劳永瑜。我还要去见四殿下,便先告辞了。”他的娘亲和四殿下母妃同是一家母族,他还得去争取四皇子的支持。
殷哲茂到底是王爷,加之有殷永瑜和四皇子的支持,果然顺利拿下了钦差一职。他也不多逗留,次日便急急离京。
丁夏又在殷永瑜府上住了三日,乙建安终于来找她了。时是傍晚,丁夏和殷永瑜刚吃完晚饭,隐约听见王府前方一阵喧哗。抬头看去,就见到一熟悉的身影飞奔而来。
紧跟那身影之后的,是大批王府侍卫。众人口中大喊:“大胆!竟然敢擅闯王府!”“来人!抓刺客!”“小贼,别跑!”吵吵嚷嚷。
乙建安奔至丁夏面前站定,朝着殷永瑜行了一礼,却看向丁夏道:“见过殿下。他们不放我进,我只好闯了。”很有些告状的意思。
丁夏果然扭头看殷永瑜,似乎是在等他做出解释。殷永瑜挥手斥退众侍卫,朝她坦荡一笑,丝毫没有羞愧之情:“他心里不舒坦了,就晾着你一人不管,我这是给他个教训。”
这话说到丁夏心里去了。丁夏眨眨眼,又扭头去看乙建安。乙建安被殷永瑜反将一军,又见丁夏希冀看着他,明显是希望他做出些保证,思量片刻,从袖中摸出一串东西递给丁夏:“送给你。”
丁夏抬手接过:原来是一串枯草编织的蚂蚱,倒是十分精巧灵动,嘴角忍不住翘起:“你自己编的?”
乙建安看了殷永瑜一眼,上前一步,拉了丁夏的手:“晚上想你,睡不着,就去编蚂蚱了……”他如星的眸子望入丁夏的眼,柔声道:“阿夏,和我回去吧。”
丁夏被那眸子看得心头一颤。可她还不及答话,就听到一声嗤笑。殷永瑜放下手中的茶盏,勾唇看向乙建安:“四个晚上,每个晚上睡4个时辰,编一只虫子顶多花一盏茶时间,你只编了二十五只虫子……”他凉凉道:“……看来也没多想她嘛。”
丁夏低头去数那些蚂蚱,果然不多不少,真是二十五只,眼角便是一抽。
乙建安目光沉沉看殷永瑜,也不答话。殷永瑜却更是欢快,轻声笑道:“何况,你若是想她,干什么不好,为何偏偏要编草蚂蚱?你对丁夏的思念,就这么低廉?”
丁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殷永瑜到底还是比乙建安伶牙俐齿啊!
乙建安脸色黑了。不编蚂蚱,他还能干吗?他又不曾学过作诗画画,文人那些高雅的思念,他根本不懂。他编蚂蚱……只是因为他只会编蚂蚱。
乙建安很是低落,垂眸道:“阿夏,我编蚂蚱……是因为我只会这个。天昭府教得东西上不得台面,就连这编蚂蚱,还是小时候爹爹教我的。那时我见娘亲不开心了,便会编蚂蚱送她……”他沉默片刻,伸手去拿丁夏手上的小草虫子:“还是不送你了,往后我送你别的吧。”
这回,殷永瑜脸黑了。
——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居然拿出个这么可怜的说法!丁夏不心软才怪!
果然,丁夏用力拽回那串蚂蚱,塞去了怀里:“不!我就要这个!”她站起身,扑到乙建安怀中:“我就喜欢它!”她的脑袋在乙建安肩窝处蹭了蹭:“原来是爹爹教你的……建安,好窝心呢。”
乙建安显然不料会出现这种反转局面,怔愣片刻,也回搂丁夏。却还不忘解释道:“这种蚂蚱要用整条枯草编,这边的草不像我家乡,韧性不好,编到一半就会断,所以我只编成了这二十五只。”他退开些许,表情很是认真:“其实,我编了很久的……也想你想了很久。”
殷永瑜暗暗咬牙,恨恨捏住茶杯,灌了口茶水,长长呼出口气。
丁夏哈哈大笑,踮起脚尖凑上前,在乙建安唇上胡乱亲了几下:“建安建安……你真可爱!”她松开乙建安,转身走到殷永瑜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殿下,我走了。”
殷永瑜一声轻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终是点点头:“……去吧。”
丁夏轻缓摩挲他削瘦的手指,心中愧疚:“你注意身体。”
殷永瑜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转向乙建安,忽然万分羡慕这个人。这人有健康的身体,正直的信仰,单纯的爱恋。相比之下,他身体虚弱,信仰破灭,和丁夏之间的种种,也不过是因为那个约定。这个人可以傻乎乎冲来他府上要人,而他……却总是如此清醒理智,记挂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份,留心着那条界限,无法再靠近丁夏。
殷永瑜暗想:下回,丁夏再来时,他也要将他为她画得那沓画,一张一张拿给她看。
***
丁夏回到天昭府的第二日,乙建安便因为任务出外了。这次任务来得很匆忙,乙建安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丁夏告辞。一开始,丁夏并未做他想,却不料,乙建安前脚离开京城,后脚她便迎来了一位客人。竟然是上回丁天水头七时来传令的老太监。他朝丁夏皮笑肉不笑一抽嘴角:“丁夏姑娘,皇上召见。”
作者有话要说:嗷~~~~写男人为女人针锋相对好爽~~~~~~男版争宠哼!果然这是篇玛丽苏嫖文啊捂脸……
☆、离间
丁夏坐上软轿,跟着老太监进了宫。这是她第一次踏足皇宫,本该好奇兴奋,可现下心情却着实有些沉重。
乙建安昨晚并没有提起要执行任务,却在进宫之后,急急出了京城。皇上又挑着这时召见她,怎么看,用意都不会单纯。
老太监进殿传报,丁夏在殿外候着。片刻,老太监出门朝丁夏道:“皇上让你跪在这里。”
丁夏只觉心下一沉:还没见面,皇上就给她下马威了。这么看来,今日之事实难善了。
她毫无办法,只得跪下。青石板砖微凉,丁夏安静垂眸思考。就这么跪了近一个时辰,她只觉双膝麻木,皇上终于传唤她进门。
皇上身穿明黄色便服,歪歪靠在椅中,眼睛微闭。丁夏几乎站立不稳,却见一旁的老太监拖来了一个小圆凳。丁夏看向皇上,皇上轻摆手,道了句:“坐。”他并不看丁夏,只缓缓道:“三天前的夜晚,殷永瑜见了一个人,你可知道?”
他没有立即撕破脸,丁夏便乖巧坐下,微微蹙眉,回忆状自言自语:“三天前……”
她自然知道。皇上一说三天前,她就明白了,他在问殷永瑜连夜会见殷哲茂的事情。想来殷永瑜支持殷哲茂前往赈灾之事,让他愈发不安,担心这两人会勾搭在一起,更加危及他的地位。
虽然那一夜并无机密,丁夏却也不愿与他多说,否则难免他又要给她再安排任务,让她待在殷永瑜身边,做个刺探情报的细作。遂打算推个干净。她想了片刻,恭敬垂头道:“回皇上的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侍卫通报有人求见,瑜王殿下便出了寝殿,到半夜才回来。”
皇上终于睁眼,目光沉沉盯着丁夏:“你是说,他是一个人去的?没有带上你?”
丁夏诚恳摇头:“没有。”
皇上不信,皱眉道:“秋狩那么重要的场合,他都带上了你,为何会客不带上你?”
丁夏微微一笑:“皇上,我的身份摆在那里,其实不便见客。秋狩要离京,他若不带上我,得有十多天见不到我。会客不过一两个时辰,又怎会带上我添麻烦。”
皇上思量片刻,觉得有理,这才消了让丁夏刺探情报的念头。却坐直了身子:“丁夏,我让乙建安嘱咐你办的事,进展如何?”
丁夏暗叹一声:果然!他还是记挂着要让她累死殷永瑜!估计他见丁夏和殷永瑜在一起这许久,殷永瑜居然还在苟延残喘,又见她离开了瑜王府,这才设法将乙建安支开,召她进宫问话。
丁夏垂眸,脑中思绪飞转。其实早在乙建安将皇上的意思转告她时,她就准备了应对之道,近日却隐约生了些新想法。
曾经她想尽力隐瞒乙建安,不让他发现她在做的事情。但秋狩之后,乙建安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两人之间的冲突明朗化。殷承平与云安青私会那一夜,丁夏尝到了争执的滋味,心中很不好受。虽然后来两人还是放下了争端,平和相处,但是只要两人处于对立阵营,这种平和就岌岌可危。
她终是要和殷永瑜继续走下去,直到谋逆成功,亦或身败名裂。乙建安如果一直忠于皇上,她与他之间就必定再次遭遇,而且之后的遭遇带来的冲突,还可能更激烈,更让这份感情元气大伤。
丁夏眯眼:既然今日皇上主动找她的麻烦,或许,她应该试着做些什么,避免这些设想中的不好情况出现?
忆起与乙建安之间的种种,丁夏终是狠下了心。她扶着那圆凳,扑通跪去了地上!伏地叩首哀哀道:“皇上,我……我不想再呆在瑜王殿□边了!”
她低着头,看不到皇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道:“为何不想呆在他身边?”
丁夏直起身,眼中已经含泪:“皇上……瑜王殿下待我有情有义,我……实在无法害他!”
皇上脸色不好,语气凌厉了些:“他待你有情有义?”他压着内心的不悦道:“那乙建安呢?你们不是相好么?”
丁夏呐呐道:“是,这也是我想离开瑜王府的原因之一,我想回天昭府陪乙大人。”
皇上听言,竟然起身,行到她面前。老太监及时上前,拖起了丁夏。皇上在丁夏面前站定:“丁夏,乙建安曾经说过,他想迎娶你。当时我没同意。”
丁夏抹了眼泪看他。
皇上便继续道:“正好他现下不在京城,你再去陪殷永瑜几次,做漂亮些……待乙建安回京,我便给你们赐婚。”
丁夏眼睫微闪:真是好利诱!
只可惜,她不会为了嫁给乙建安,去害死殷永瑜。
丁夏低头,假意挣扎许久,方才抬头拒绝道:“可是……不行啊皇上!求求你,放过瑜王殿下吧!他是你唯一的弟弟啊!他已经没几年好活了,你又何必赶尽杀绝,留下不仁不义的千古骂名!”
皇上听到最后一句话,一时不敢相信他的耳朵。随即却暴怒!他狠狠抬手,朝着丁夏就是一耳光!将她扇翻在地上,骂道:“不仁不义?!区区贱妓,竟然敢和朕谈仁义!”
这里是书房,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皇上便抄起桌上的花瓶朝丁夏砸去。丁夏护住头脸蜷起身体,总算没有被他砸中要害。皇上急急喘气,大喝道:“来人!拖她下去,给朕狠狠地打!”
这一天,丁夏是被抬回天昭府的。她被打了二十廷杖,能活着回来,还多亏乙建安的人在皇上身边当差,见状求了个情,又偷偷嘱咐了个照应。可是伤得着实重。丁夏一路抽噎回去,哭得眼睛都肿了,回天昭府时,已经哭不动了。
丁秋听到消息赶来,看到她伤处衣服和血肉粘在一起,脸都白了。他转身就想去找殷永瑜,丁夏却死活不肯他去,只道不愿让殷永瑜担心。
丁秋信了她的话,没去找殷永瑜。可即便如此,天昭府中的军医为丁夏治伤时,殷永瑜还是收到消息赶来了。男人脸色铁青赶走了军医,不言不语坐下,给她处理伤口。
他给丁夏上了药,便不再动作,也不包扎,也不给她披上衣服。丁夏屁股凉飕飕,终是心虚扭头道:“殿下,你给我盖盖吧。”
殷永瑜轻声一笑,声音异常温柔:“盖着干啥呢。等乙建安回来,一眼就能看到,多方便啊。不是遂了你的愿么?”
丁夏不敢说话了。殷永瑜却猛然起身,用力抓住她身边的床单,俯身凑到她脸边,咬牙一字一句道:“你答应过我什么?!好好照顾自己!乙建安对你有那么重要?!你竟然不惜将自己也设计进去!”
丁夏抓了他的手:“殿下,你别生气,我不是没事么……”她看了看门口,低低道:“先不说好不好?别被丁秋听见了……”
殷永瑜气得冷笑,忽地站起,喝道:“丁秋!”
丁秋推门进入,反手关门,行到床边,朝殷永瑜点点头,示意没人偷听。
殷永瑜重重在椅中坐下,指着丁夏道:“她为离间乙建安和皇上的关系,不惜惹怒皇上,挨了这一顿板子!”
丁秋默默看丁夏。丁夏索性埋头在被子中,不看他俩。
殷永瑜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就不怕皇上怒火冲心,直接杀了你?”
丁夏闷闷答话:“他不会。丁天水刚死,乙建安好容易才稳定了天昭府,他需要他的忠诚,不可能杀我。”她停顿片刻,又扭头露出脑袋:“何况,他若是真要杀我,我也另有应对。我立时求饶,答应他对付你便是。”
她朝着殷永瑜和丁秋讨好一笑:“瞧,我想得很周全呢。”
殷永瑜愈加气愤:“周全?!二十廷杖!足够把你打死打残!”
丁夏连忙解释:“不会的!我一早在门外罚跪时,就看到了乙三。秋你知道他的,他是乙建安的兄弟,不可能看着我被打不管。”又朝着殷永瑜伸出手:“殿下你也看到了,只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回答她的是瓷器砸碎的声音。殷永瑜将手边的茶壶茶杯全部扫落在地,也不说话,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急急喘气。
丁夏求助看向丁秋,丁秋却只是目光沉沉回望。屋中一时没人说话,只听见殷永瑜短促的喘气声,好似下一秒就会撑不过去一般。
丁夏真担心了。她心里难过,红了眼眶:“殿下,别这样,求你了,吃药吧……”
殷永瑜并不理她,也不动作。过了许久,他终于平缓了呼吸,直直站起,面上再无一丝表情:“好,你聪明,你好谋算,你够狠心。这场争斗,你比我还更适应。”男人语调毫无波澜:“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大反应。今日……就当我没来过这里!”竟然拂袖离去!
丁夏苦了脸:好了好了,殷永瑜真生气了。这人可难哄了……
却见丁秋还站在一旁。丁夏连忙柔声唤他:“秋,过来。”殷永瑜跑了,她还是先哄住丁秋。
这回,丁秋破天荒没有理她,也转身离去。丁夏在屋中扯着嗓子嗷嗷叫唤了许久,丁秋也没有回来,倒是初时帮她看伤的老军医来了,为她包扎完。之后又来了两个癸支的姐妹,帮她穿衣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