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夫人站在树下,乌黑头发盘了一个堆云髻,上面横插着一支长长的缠丝牡丹金钗。墨绿色曳地长裙,浅绿色的披帛,深深浅浅的绿色,在冬日里格外的醒目。
宣文帝心里一片漾动,这一幕场景如此的熟悉,她也是这样站在棵梅花树下,扬着头看那枝梢,似乎是想看看那花朵几时才能生出来。只不过那一次已是二十年前了。
宫夫人身后的宫女率先发现了宣文帝,忙低声道:“夫人,皇上来了。”
宫夫人一怔,万万没想到自己运气这样好,居然在御花园里能偶遇当今圣上。一时间竟然还有点紧张,上一次单独见面,已经记不得是那一年,好似自从嫁了人,便再也没有单独这样见过他了。
宫夫人忙屈身施礼:“皇上万福金安。”
两位宫女叩见宣文帝之后,退开了数步。
宣文帝情不自禁地走近前,面色如常,心里却是一片激动。许多年都未曾这样近地看过她了,她模样毫无变化,只是更加成熟稳重,明眸依旧如秋波,有着少女的灵动和成熟女子的妩媚泼辣。
“夫人免礼。”
“谢皇上。”
乍然相逢,两人都觉得时光果然飞逝如电,一眨眼竟已是二十年的光阴,彼此却还成了儿女亲家
“夫人这是来看梅花么?”
“是,卿儿有孕,想在宫里插一些花卉看着养心悦目。”
宣文帝心道,果然年少心性未曾变过,她是一直都喜欢花花草草。后来他设了养馨苑也是念着她
“天气寒冷,这里的梅花等了年后才能盛开。夫人应该去养馨苑里看看。里面的绿梅兴许有打了花苞的。”
“多谢皇上。”宫夫人正欲告退。
宣文帝突然叫了她一声“青舒”。
宫夫人心里一跳,好似一下子被青舒两个字勾回到了往日的旧时光。那时,他还是个皇子,常在向太妃的宫殿里见到他去问安,见到她时,总会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青舒。
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宣文帝。他明显是老了许多,虽然依旧是年少时的模样,眉眼间却没了那嚣张的霸气。他那时年轻气盛,目光凛然,如今却内敛而深沉。
那金銮宝座看来并不是那么好坐。
“前些日子听说皇上病了,如今身体都好了么?”一时间,她有点同情他,关切的语气也不像是君臣,好似是一个故友。
宣文帝心里一暖,道:“还好,多谢夫人挂念。”
“皇上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夫人怎么知道?”
宫夫人笑了笑:“皇上有烦心事时,喜欢咬着腮帮。”
宣文帝瞬即便举得心肺胀痛。他吞了一下喉结,将那股直冲咽喉的感喟强咽了下去。原来她比他想象的要了解他。还知道他有这个习惯。
“今日高昌王提出和亲。”本来不该和她谈论的话题,也忍不住说了出来,眼前的这个人,才是他原本一心想要共话平生的人。
宫夫人笑了:“怪不得皇上有心事,原来是要摘了皇上的心头肉啊。”
这句玩笑话,越发的让两人之间像是回到了过去。那时,向太妃是先皇的宠妃,她是向太妃宠爱的小侄女,连先帝也对她宠爱有加,自然胆子也大,毫不惧怕他和睿王,开玩笑也是常事。
他苦笑:“是啊,朕只有阿九一个女儿,如何舍得?”
宫夫人柳眉一扬,露出一丝轻笑:“那想必皇上是要让别人家的女儿去和亲了?”
宣文帝再次觉得心里一阵波澜,眼前的这个女子,从未在意过他,也从未想要走进他心里,却无缘无故地总是能看出他的心事,二十年前便是如此。
“皇上的抉择自然是英明之举,只是,公主是皇上的心头肉,别人家的女儿又何尝不是?皇上不舍得,别人家就舍得么?公主既然享受了百姓的供奉景仰,就该在为国出力的时候慷慨挺身,这才不枉为国之公主。”
宫夫人想起阿九平素的做派,此刻便也毫不客气的说了几句,不过字字句句都是大道理,却是叫人一点也挑不出错处。
宣文帝语结,心里竟然生了一丝羞愧。
“臣妇记得,当年皇上和家父一起出征高昌,凯旋而归,在那宣武门下,山呼如潮,皇上跃马而下,何等的英明神武,如同百姓的天神。不知,那匹名叫宇瞻的神驹,如今何在?”
宣文帝痴痴的听着,心道:原来她还记得当年的自己。
“皇上,臣妇告退。”
“青舒,你近来可好?”
这二十年来的第一次单独会面,竟是让宣文帝不忍草草结束,再次单独看见她,已经不知是何年何月吧,虽然每次都能在宫宴上看到她,不过每次都是坐着另一个男人的身旁,隔着众人,他也只能在那人群之中一扫而过,惊鸿一瞥而已。
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依旧是往日的模样,仿佛是一面镜子,照着他的当年。
“谢皇上关心,臣妇一切都好,只是不大放心太子妃。
“泓儿对她一片痴心,你尽可放心。”
“卿儿随我,轻易会用情,一旦用情也会至情至性。臣妇现在有些后悔,早知她要嫁入皇宫,便不要教给她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恐怕日后会伤心。”
宣文帝默然一哂:“未必,朕后宫也只有皇后一人。“
宫夫人莞尔一笑:“皇后好福气,世上不知多少女人艳羡。“
宣文帝心道,可惜这些女人里绝不会有你。
“卿儿自嫁入宫中,臣妇心里便十分牵挂,恳请皇上能顾念往日向太妃对皇上的照顾之情,对卿儿多加关照。”说罢,宫夫人福了一福,“皇上保重龙体,臣妇告退。”
“夫人只管放心。”
直到宫夫人的身影消失。宣文帝这才转身离去。
你的女儿,自然会照顾,我从未看做是外人。
☆、59
宫夫人回到东宫,看见女儿正捧着脸蛋蹙着娥眉,略带愁绪的脸蛋像是一朵含烟笼雾的牡丹。
宫夫人上前搂住女儿的肩头,柔声问道:“想什么呢?”
“母亲,就算我马上就怀上了,可是分娩的时候,时日对不上,如何是好?”
“生孩子早几天晚几天都是有的,一切都推到太子殿下的身上就是,到时候叫他去给他爹娘解释。”
宫卿笑着点头,只要他和自己一条心,便什么都好说。反正这件事也是他挑起来的,收场自然也就交给他。
宫夫人小声道:“你知道么?高昌王要让阿九去和亲。”
宫卿一惊:“是么?”
宫夫人低声道:“阿九这人恶毒嚣张,若能嫁出去和亲是最好不过。可惜帝后是绝不肯的。”
“若真的高昌借此发兵,岂不是要有战事?”
宫夫人道:“高昌这种地方就是养不熟的鹰,喂不熟的狼。安抚根本没用,只有将他打得不能翻身才肯老老实实地安分几年,一旦喘过来气,就又要惦记着造反。”
宫卿点了点头:“不知这一次,皇上会让谁带兵出征。”
“但愿别叫你舅舅去,他和你外公比,可是差得远了。”
母女俩闲话了一会儿,宫夫人便有些犯困,回房歇息去了。刚好太医院每日都送安胎药来,倒是都进了宫夫人的肚子,补得宫夫人面红齿白,容色娇艳。
宫夫人根本没有把御花园里的一场偶遇当回事,甚至都没有跟女儿提及,但椒房殿里却是醋海起浪。
独孤后自宫夫人留住东宫之后,便着意派人留意宣文帝的行径,生怕两人会面。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那边宣文帝在御花园偶遇宫夫人,这边独孤后已经得了消息,立刻便带人去了。
可惜晚了一步,宫夫人已经离开,宣文帝独自一人漫步到了太液池边,看着一池子寒波,默然出神。
独孤后心里一股子醋意涌上心头,因为宣文帝消瘦高挑的背影,衬着一笼寒烟碧水,此刻正应着一句诗的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她伸手止住了身后的宫女内侍,独自一人走上前,问道:“皇上在想什么?”
宣文帝回过头来,对她怅然道:“时光过得真快。当年我出征高昌时的情景记得一清二楚,一晃眼就二十年了。”
“是啊,皇上也老了。”独孤后话中有话,是想提示他,你一把年纪了,切莫做出让臣子笑话的事。
宣文帝并不知晓她已经知道自己和宫夫人偶遇的事,所以对这句话也没放在心上,反而又道:“朕倒也没觉得自己老。只是一想到要再次跨山越水去征战,便觉得有些累。看来,是该让年轻人去历练的时候了。”
“万一要是有了战事,皇上打算让谁带兵?”
“朕正在想这个问题。”
“定远侯独孤铎倒是积极请战。”独孤后因为薛佳之事,对赵国夫人心里多少也有点内疚,如今倒是想借这个机会,让独孤铎立个军功回来,大加封赏,也算是对赵国夫人的补偿。
宣文帝一听便摇头:“他不行。朕心里有两个最好的人选,不过说出来,梓童肯定不愿意。”
“谁?”
“一是睿王。”
“这不行。让他带兵出征,岂不是为虎添翼?万一他和高昌王勾结倒戈相向?”独孤后对睿王的潜龙在渊命格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来,一直暗暗压制着他,睿王的才学本事皆为上品,可惜却缺少施展的契机。正因为于此,宣文帝对自己唯一的侄儿反而生出一些愧疚之意。
“二是太子。”
独孤后一听反对的更加激烈:“不行不行。带兵打仗十分凶险,刀枪无眼,绝不能让泓儿去冒险。”
宣文帝心知这两个人选一定会被她否决,所以毫不意外。
让慕沉泓带兵出征,是宣文帝深思熟虑的结果。一来可以让年轻的太子在朝堂上立威,利于将来一统天下,二来也可以臣服四野,让周边生了畏惧景仰之心,不敢轻举妄动。
当年他便是借助了高昌一战,让先帝改了主意立他为太子,而登基后这数年间也是朝野清平,四野臣服。再说,带兵打仗,并非要身先士卒,只要运筹帷幄,调兵遣将即可。就算慕沉泓出征,也会有无数人保护围绕,并没有太大的风险。高昌在宣文帝的眼中,并不是强敌,而是一个让儿子在朝堂四野立威扬名的工具。
独孤后考虑的只有儿子的安危,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的,莫说上战场,便是观战,都觉得风险太大。
“皇上,依我看,就让定远侯去最为合适,还有安国公,他们翁婿二人联手,皇上以为如何?”
宣文帝一抬手打断了她,“定远侯绝对不行。”
两人谈了几句,便不欢而散。
独孤后气得跺脚。
翌日早朝,宣文帝召见了高昌使臣。
那高昌使臣一听宣文帝同意和亲,倒是怔了一怔,好似完全没有想到,但一听和亲的女子不是阿九公主时,竟然当场拒绝。
“我王有旨,非阿九公主不娶。微臣不敢违背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