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的梨树已染上秋黄,树上的梨已被采摘干净,仅余树叶在晨风中摇曳飞舞。远远望去,又到一年苍凉时。
一道孤冷的身影站在树下,望着这一园的梨树。他不知站了多久,那一身的孤寂比之梨树的苍凉还要再冷上几分。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明亮起来,天光再一次临照世人。他依然一动不动,任由飘落的树叶落在他的发间与肩头。
远处传来脚步声,然后及近。
脚步声朝着梨园而来,来人直接进园,默默站在他身后。朝阳透过树梢,形成一圈圈眩目的光晕,然后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洒下片片碎光。
“空见大师说世间缘法变化万千,有时因是果,果亦是因。天机不易参透,万般变化皆在人心。”
温御说着,慢慢转身。
叶娉仰望着他,从他暗寂的目光中看出悲伤。
没有人是真正的寒冰之躯,也没有人真的能断清七清六欲。哪怕是冷血无情的煞神,也会有脆弱伤心之时。
“所以当年长公主放弃报复,应是知道你的命数。做为一个母亲,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喜乐。你前世孤独终老,必定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良久的沉默之后,温御牵起她的手。
她的手很细很软,明明柔弱无骨,却仿佛充满着无尽的力量。正是这只手将他从冰封之地拉出来,让他体会到世俗的欢乐。
若说前世是因,那这一世便是果。
“你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因为她。”
叶娉还真没想过这点。
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会是我?”
“除了你,不可能是别人。”
温御想说的是,除了她,他谁也不要。
叶娉笑了起来,这种事哪有什么如果。如果的事她从来不去想,她只知道她穿到了这里,代替了原来的叶娉,改变了叶家人的命运。在此期间她认识了这个男人,与这个男人结为了夫妻,很快要迎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如此已是最好的结果,又何必再去纠结那所谓的如果。
“我以前说过,我来这里是为了雪娘。如今这句话却不全对,我来这里一开始是为了她,但最后是为了你。”
她说这话时,温御一直看着她的眼。
她的眼中不再是流于表面的痴情,而是近乎于寻常的平静。正是这种平静,才是她真正的情绪。
所以这个小骗子,谎话说多了,把自己也给诓了进去。
如此,便再也逃不掉了。
……
近午时,宫里有消息传出来,说是王惠妃被贬为嫔。
这个消息并无人意外,早在王家倒台时,王惠妃就已经失势。她若安安分分倒还罢了,偏生不知死活地跳出来害人,无异于自断荣华。
王家已倒,连最后翻盘的希望都已破灭,书里的命运已经完全更改。哪怕是温如玉被接回国公府,于叶娉而言再无所惧。
那百年荣耀的豪门世家,俨然在无声无息中开始衰亡。尽管府里的主子不多,却自形分成几派。温夫人和温如玉为一派,温老夫人是个墙头草,一时偏向庆阳郡主,一时又偏向丫头芳儿。倒是那名为一府之主的温国公,如同神隐的透明人。
几方逐力,无论是温夫人还是庆阳郡主,私心里都不希望芳儿的孩子生下来。哪怕是希望多子多孙的温老夫人,对此事也是左右摇摆。
然而不管是东风压西风,还是西风压东风,此消彼长的阴谋算计中,芳儿肚子里的孩子居然安然无恙,似是有人一直在暗中护着一般。
叶娉闲暇之余,将国公府不为人知的鸡飞狗跳当成故事听。听得三喜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是一种乐趣。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平静的日子里有暗流涌动,也会有好消息传来。好消息是温如沁怀孕了,叶娉让人送了不少东西去宣平侯府。
秋去冬来,又迎春。
温如沁也怀孕五个月有余,叶娉已是要临盆的状态。
赶在她的产期将至,叶母和叶氏来送催生礼一同前来的还有叶婷。叶婷将养了几个月,气色好了许多。
叶母精神依旧,声音和以前一样中气十足。听她说如今日子好了,她越发起早习武强身健体,以图能多活一些年月,多享一些富贵的话,叶娉由衷觉得自己这个祖母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叶氏的眉眼间都带着满足,望着丰腴一些,贵气从容的大女儿,她满心眼里都是欢喜。身为母亲,心中所盼自然是儿女万事顺心。如今两个女儿得以高嫁,且在婆家事事顺心。长子去年下场过了童试,得了秀才的功名,小儿子看着也是个不凡的。用婆母的话说,眼下的日子便是做梦都能笑醒。
唯一的担心是自己的二女儿。婷娘身子弱,也不知子嗣上能不能如人所愿。好在宋家人明事理,二姑爷也是个体贴疼人的,倒是无人催促。
只是她这个当娘的忧心,搁在心里久了便成了一桩心事。她不好在婆母面前念叨,怕老人家跟着担忧,也不敢在二女儿面前提及,怕二女儿多想。趁着二女儿陪着婆母逛公主府园子时,她在叶娉耳边嘀咕了几句。
叶娉闻言,道:“婷娘身子本来就弱,过早生养反倒不好。宋大人是个知事的,想来也知道这个理。我听郡王提过,说是宋大人不愿婷娘太早怀孕生子,希望她能再调养个几年,待身子骨合适时再生孩子也不迟。”
一听是二姑爷的意思,叶氏那叫一个高兴。这事她搁在心里有段时日了,既担心二女儿被嫌弃,又担心别人说闲话。
“宋姑爷最是疼人,这下我可算是放心了。以前听着他那名,我这心里都突突跳个不停。没想到居然是那么个招喜的性子,成天一张笑脸,让人瞧着都欢喜。”
二姑爷招喜,大姑爷呢?
叶娉不无吃地想,所谓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这样的事大抵是不可能发生在温御身上。温御不仅名声听着可怕,本人看着也实在是不太好接近。
“娘,你好生偏心。”她摸着肚子,佯装生气,“你这张口闭口都是宋姑爷,你家温姑爷不好吗?
叶氏一愣,跟着脸都红了。
“…娘哪有偏心,郡王当然也好。”
“那你说说,他哪里好?”
“他…他哪都好。”
“你看,你说不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宋妹夫,对我们家郡王只有面子情。我可是听说了,人家宋妹夫在你面前一装可怜,你是又给人做衣服又给人做鞋子纳鞋垫。”
宋进元那个奸滑的,自打婷娘不再给他纳鞋垫之后,他便盯上了自己的岳母。穿着岳母做的衣服鞋子,没少在温御面前显摆。
这事温御没有说过,还是叶娉有一次无意间听到的。
叶氏急得不行,她能说自己害怕自己的大姑爷吗?
大姑爷那个样子,她连话都不敢多话,哪里敢像和二姑爷一样话家常。二姑爷已搬出将军府另立门户,婷娘又是那么个性子,她当然要多看顾一些。
“…郡王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但心里肯定不舒服。若是隔得远倒也罢了,偏偏他和宋妹夫走得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想想,他能愿意吗?”
叶氏这下是真的急了,她也不是没想过这茬。
只是…
“那我…我下回给郡王做两身?”
叶娉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脸上已有懊悔,“这事怪我,是我思虑不周。”
“我也不是在娘面前上眼药,也不是眼馋那点东西。就是我家郡王自小没娘,别看他天天冷着一张脸,其实他心里也想被人疼。”
叶娉这话,让叶氏越发觉得愧疚。
她心里那个一个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郡王再是不好接近,那也是自己的姑爷。哪有二姑爷样样有,大姑爷什么都没有的道理。
如此想着,待到再见到温御时,她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搭话。先是问温御当差辛不辛苦,又叮嘱他注意身体。
温御回答了,也应了。
心有所感地视线一移,便与自家郡王妃促狭的眼神碰上。
叶娉眉眼弯弯,犹如月牙。
来自丈母娘的关爱,是不是感觉很不错?
温御眼底隐有笑意,他就知道是这个小姑娘玩的把戏。他对此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一人而已。若不是进元那家伙太过聒噪,每每得了东西便在他面前碍眼,他压根不会记得这些小事。
但他的妻子替他在意,这让他很受用。原来世间会有这么一个人,会比你自己更在意你受到委屈和不公。
……
叶家人来送过催生礼后,温如沁回了一趟娘家。
叶娉再看她和沈翎,心下直呼不愧是书里的男女主,一个是仙姿佚貌,一个是芝兰玉树,那叫一个金童玉女,简直能闪瞎所有人的眼。
他们的孩子,指不定得有多漂亮。
姑嫂两人一见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温如沁甜蜜之余,也有小小的抱怨。什么沈夫人天天盯着她喝汤,沈翎天天管着她不让她多动。
“喝汤是好事,但不动不是好事。你生前多动,生的时候才会更容易些。别人说什么生个大胖小子什么的,你千万别听。孩子太大了对母体不是什么好事,那些难产的妇人无非就是胎儿太大或是胎位不正。”
温如沁这一胎应该是儿子,下一胎也应该是儿子。因为在书中结尾时,女主已经生下两子彻底坐稳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
“…那,那我以后多动。”温如沁粉脸微白,不自觉嗔了一眼站在门外和温御说话的沈翎。
“嗯,切记一定要多动。”
“二嫂,你放心,我一定多动。若是世子再让我躺着,我就说是二哥说的。”温如沁说着,调皮地眨了眨眼。
叶娉不由莞尔,雪娘也学坏了。
难道是和她学的?
嗯。
很有可能。
“对,就说是你二哥说的。有你二哥这尊大佛压着,沈世子不敢不听。”
叶娉说完这话后面色一僵,身体也跟着僵住了。
温御耳聪目明,哪怕是正在和沈翎说话,也能一心二用将她们之间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便是她们的气息,他也能清楚感觉到。
几乎是在叶娉身体僵住的瞬间,他看了过来。
“娉娘!”
他飞奔进屋,一下子来到叶娉身边。
叶娉额头已有细汗,挤出一个笑来。“咱们不慌,我应该是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