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独自前来,未带小厮奴役,人也格外简洁,作旧日马尾骑服打扮。
或许是因为在恒昌馆待的那些时日,人养回了些精神,看上去格外飒爽,又因久不露面,今日一现身,几里开外,便有人摩肩接踵,沿路而视。
仇红一路走得很辛苦。
倒不是因为这沿路的行人,而是因为今日要赴宴的地方是裴府。
说来惭愧。
她虽与裴映山交好,但与裴府的关系却是一塌糊涂。
仇红是个不会爱屋及乌的主,对待裴府与旁的世家大族一般一视同仁,能躲则躲,避之不及。
她也惯不会迁就,当年京中谁人不知,裴家主母三次相邀仇红入府举宴,皆次次遭拒,哪怕裴映山出面邀她回府,她也斩钉截铁,毫不松动。
这场面并不多见,裴家和仇红,都在后梁之中享有着鼎鼎大名,仇红贵为新秀,却毫不给面,眼见着裴家没能在仇红这儿讨要了一点儿好,有心之人风言风语,皆是嗤笑裴氏不自量力,真以为出了个裴映山,便能重保门楣。
但真正令仇红与裴家割席断义的,却不是这简单的三次相拒。
而是裴映山的死。
仇红与裴映山,她是新秀,裴映山是旧贵,她官于裴映山之下,本该为人下属,谦卑恭顺,却又偏偏被圣意和百姓的加持,名声远架在了裴映山之上。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口口相言,裴映山弗如仇红,论迹论心,相去甚远。
裴府到底是百年的名门,少主裴映山平白遭此口舌,数十年功绩被贬得一无是处,无论如何也会心生芥蒂,从前裴府欲与仇红交好,看的无非是裴映山的面子。
但裴映山一死,偃月营一散,朝中无人与仇红分庭抗礼,圣旨一道接着一道,重任一关接着一关,仇红平步青云,荣华加身,名与誉,远在故去的裴映山之上。
于裴府而言,死了少主,已是大不幸,曾经的属下又将他的荣华一一掠去。仇红在他们眼里,本是个毫无礼数的兵匪,如今看来,更是个背信弃义的窃贼。
裴府上下,从此避仇红如蛇蝎。
仇红对此心知肚明。
拜帖送到恒昌馆偃月堂的时候,仇红狠吃了一惊。
圣旨没叫她心慌,这刻着裴家家徽的拜帖却让她手足无措。
她与裴家,这么些年,就剩了个裴照川,因着万夜营的关系在走动着,裴隽柳跟她也不过一面之缘,远不到要递拜帖相邀的程度。
匆匆翻了内页一看,落款竟是裴家的家主,裴庆。
这倒是真让她难拒。
硬着头皮也要去。
大理寺传过来的消息,断石崖一案已结。但因涉及毒物私贩,此事还要再经富阳公主的审,总之麻烦棘手,傅晚晴忙得脚不沾地,并未前来。
傅晚晴不来,仇红也松了口气,宴饮交际之事她本就不热衷,傅晚晴若在,不知道又要给她惹多少麻烦。却没料到还能在此处遇到熟面孔。
裴府人声鼎沸,仇红面不改色递了贺礼,待小厮唱和后步入府内,黎源却已不见了身影。
仇红只当自己没瞧见。
晃晃脑袋,要为自己寻个坐处。
她来的时辰不早,庭内百桌都已零零散散地坐了些人,她扫视一圈,竟找不到一张远离中心的空桌供她躲藏。
今日的生辰宴将裴家的家风贯彻得极致。
去陈规,循简洁,来者是客,平起平坐。
不会对专人有所安排,也不会因官阶位份而虚与委蛇。
这是军营里的那一套,仇红本该熟悉得很,但眼下这些人,有哪些敢与她平起平坐呢?
一直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她光是步入中庭,就惹了一众的目光,有些面熟的人打过招呼便没了下文,有些面生的早已埋头躲闪,生怕与她撞上视线。
他们不会自讨没趣,这些子人,大多都各自投身了朝中水火不容的两派,不好与她同坐,情理之中。
更何况。
仇红自认,自己是一趟浑水。
若想蹚这一回,得仔细掂量自己有几条性命可供挥霍。
仇红沉吟片刻。
这就不怪她了。
独坐一桌也非她本意嘛。
这也是民心所向。
于是挑了张靠得不远不近的桌,自顾自坐下,身旁的几人面面相觑后,同她打过招呼便一溜烟地各自散去,得来全不费工夫。
丫鬟赶紧递上热茶,仇红道了声谢,便将那茶盏留在手旁,方便自行取用。
宴席一般来讲都是无聊透顶的,但裴家的宴,倒还有一点吃头。
她盯着百桌中央筑起的戏台,又挑了些瓜果放在手边,等着开宴。
裴家的惯例,并不请戏班舞姬前来助兴,而是请裴家武院教导出的学员,展示剑舞、刀斗、拳法等剧目供人观赏。
裴家武院的名号在业内数一数二,能够一窥学员风姿,对于仇红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她总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偷师学艺的机会,裴家又是武艺精湛的翘楚,她自然看得更为聚精会神,专心致志。
这头她正襟危坐,那头戏台上铜锣一响,数十个身着武服的少年横空跃出,手中剑法犀利,寒光四起,引得台下高声叫好。
仇红看得口齿生津,头却不回,只摸索着去寻自己的茶杯。
却猝不及防遭烫了一手。
她回头一看,萧胥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换了她手里的凉茶。
“萧胥?”
“总是不长记性。”萧胥温声,“就看得这么认真?”
仇红没回,反问道:“为何坐此处?”
这是萧胥意料之中的问,但真当仇红如此问到,他还是不免觉得心上一痛。
他们二人关系不复从前,他又久未缠着她,她与他生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从他那日因林无隅大婚与她开口争执时,他便料到了。
但他不后悔。他心里清楚,他不甘心一辈子只当她的徒弟,守着为人徒的规矩,不可动念、不可肖想,不可正大光明亲近、贪慕她。
既不甘心,便要为自己争取。
可惜他才来得及为自己陈明心意,东宫里那尊玉面修罗,便早洞察出他那见不得光的心思。这数月,他被困在凌云轩,修史是假,限住他的人才是真。
前朝的史书,前人仿佛校对修改,少说已有百回,所需工作,也不过是誊抄新册,妥善保存。
但太子金口已开,指明要他萧胥亲自修史,百年光阴,国史皇家,斟字酌句,不得有重。
凌云轩众人不解,宋允之,堂堂太子,何其尊贵的一个人,何必将手伸向一个小小的校书郎?
只有萧胥明白。
再尊贵的人,面对情之所钟,眼里也丝毫容不下一粒薄沙。
萧胥想,宋允之应当是后悔的。
东宫主位上的人,一生都在算计。
连中意一个人,也要借着莫须有的名头,用尽百层周密的心思。
萧胥还记得。
他是如何凋敝身体,受尽折磨被送到仇红眼前。
萧炔在地方贪腐揽权,残杀官吏,暴虐猖狂,御史台桩桩件件破得清楚,刑部奉命锁拿萧胥的前一刻,他还在京中阅文馆的书堂里,与同窗们共读诗书。
萧氏满门下狱,三司衙门在给萧胥定刑的时候,却着实很为难。
其父的罪行罄竹难书,可萧胥身为外室之子,自出生起便遭宗室背弃。萧家风光时并未受其恩惠一分,如今受他牵连,却反而要因他丢了光明磊落的人生。
关于萧胥的发落始终没了定数,三司一再搁置,最终等来的是东宫一纸教令,将人要了去。
经过数日的刑讯,从前那个温润君子早已全无了体面的人样,被架着进了东宫时,半条命已经埋入黄土。
高台之上的太子,面目都是模糊的,萧胥跪在地上,只隐隐听得“将功折罪”这四字。
萧胥只觉荒诞。
他已是穷途末路,竟还有将功折罪的份么?
却没料到,数日后与仇红一面之缘,她竟真得伏下身子,伸出双手,要将他从鲜血淋漓的地上扶起。
一切都如宋允之所愿,他千方百计献这一场戏,赌对仇红恻隐之心,要将萧胥送到她身边,做好他的眼线。
他布好一切,千算万算,却没算准自己会如此妒忌发疯,恨不得当庭砍下,萧胥碰过仇红的那一双手。
也未曾算准,仇红留萧胥在身旁,认他为徒,朝堂之上与他同进同出,数年来,未曾更改。
利用和控制化作了滔天的杀心,这原本是一件斩草除根的事,留下萧胥这个人,无本来就异于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
宋允之早就做好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准备,原本不需要过多的思虑,将萧胥彻底交给廷尉。然而,令他犹疑不定,甚至最后被迫要留下萧胥的原因,却是一桩令他自己漏怯的心事——他怕伤了仇红。
伤了仇红。
凌云轩。
在那莲花纹雕的玉璧后面,殿门洞开,迎向萧胥铺开一张莞席。莞席旁架着漆红的刑具。宫人们屏息肃立,耳中连风扫寒枝梅的悉索声都清清楚楚。萧胥望着那根冷冰冰的刑具,抿紧了嘴唇。
这是宋允之,用来破他心防的东西。
他的手段并不高明。
但足够折磨。
萧胥忍下来了。
他受得了皮肉之苦,光阴蹉跎。
也受得了储君之怒,容他不得。
唯独受不住的,只有她的有意疏远罢了。
萧胥不得不发笑。
纵是太子又如何。
在仇红面前,他们是一样的卑微、渺小、不可言。
谁都胜不过谁。
他就算恨他,嫉他,还不是要等着他将仇红今日如何一一道完,才能赏他一顿皮肉之苦,才能找回属于储君的尊严?
没什么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