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钟前,五点吉时,新船已下水。
黑色船舷沉沉压浪,御风迎海,富贵荣华俱来。红彩带经金剪刀一裁,灯闪不停,各方人马笑逐颜开。
日本造船商社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经天时地利挑选,与汇丰银行一拍即合,酝酿出当年的船运巨鳄包先生。几十年过去,时势也讲轮回,人造大亨挽救疲怠市道,天星船坞成了在涟漪中掀起第一朵浪花的飓风。
屠振邦面上浮了笑意。
许是因为庆典,他有些激动掩藏在心,想自己细细回味。屠戮一生的社团大佬,如今刀锋贴锈,枪眼积尘,血腥成为岁月勋章,在脑海里熠熠生辉。
命运如潮。
香江江水奔腾不休,淘尽每颗沙砾与金石。稚童常以一次输赢断全局,论一生。成人却懂得胜负有时,衰旺由天。
只要存在时间,世上一切,皆有限期,成王败寇不过转眼云烟。
屠振邦临老赢这一局,就算立即赴死,想来也不算憾事了。
陈姐看得出他眉梢眼角的高兴,侧着脸,小声在他耳边道,“屠爷,恭喜你,今天终于心想事成。”
屠振邦点点头,“佛祖保佑,关二爷保佑,我老了,总算能留点东西下来,以后儿孙自有儿孙福。”
“家伟像你。”陈姐又说,“眼睛与你一模一样。”
屠振邦笑意渐深,“真的?”
“我什么时候看走眼过?”
“前两日我见他晚饭时牛肉吃得开胃,你今晚煮多点。”
“不参加晚宴吗?”陈姐疑惑,“锦荣秘书刚刚才来交代,等下六点钟有晚宴。”
“我最憎吃西餐。”
陈姐只笑,不接话了。
刘锦荣远远望见屠振邦。岳父气色红润,又低调寡言,矍铄眼波尽露欢喜,是对晚辈今日的安排表示肯定。刘锦荣喝了几杯香槟,也不自觉地有些兴奋,庆幸杜元没来参与。
这位杜师爷近来脾气甚大,与他话不投机,估计真来了,肯定要对这场仪式评头论足半天才能顺一顺胸口闷气。
颇有几分叶世文当年不甘不忿的模样。
失势的人总爱扫兴。
秘书从刘锦荣身后过,不着声息交代两句。刘锦荣意会,和身旁的人道别,又应付记者拍了几张衣冠楚楚的商务照片,放下香槟杯朝屠振邦走去。
屠振邦没有起身。
只见刘锦荣站在一侧半弯下腰,凑近岳父,“阿爸,等下的晚宴我让人换作中餐。前两日潮州妇女会的理事竞了一只陈年卤鹅头,冠厚肉肥,我特意留给你的。”
屠振邦听罢,露了个笑容,“好吧。让娉婷把家伟接过来,也一起在这边吃了。”
话刚落音,刘锦荣手提响起。
他侧过身接听,不到叁秒,神色霎时凝重,眉心拧起,“没可能的!他今日要上补习班,你有没有看错?!”
电话那端的人不敢妄言,一口咬定就是在杜元的码头货物里看见被迷晕的屠家伟。刘锦心脏倏地发紧,音调拔高,“你立刻去救他!我打电话报——”
他突然把目光转到屠振邦身上。
屠振邦顿时觉得不妥,抬眼去看自己女婿。刘锦荣似是想到了什么,咬紧牙关,一字一顿,“你想办法带走他,我现在就赶过去!”
屠振邦问,“发生什么事了?”
刘锦荣胸膛起伏,难以维持过分克制的语气,“阿爸,杜元绑架了家伟。”
屠振邦眼内掀起骇然的浪。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杜元?他敢?不过是天星船坞给了刘锦荣,他手头其他生意尚未有定数,杜元心急至此了?这些年,他拿叶世文压紧杜元一腔乱火,也不见杜元做出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屠振邦手心攥拳,低声道,“他现在在哪里?”
“九龙码头。”刘锦荣还想说,电话又响起。他紧张接起,是屠娉婷哭着求救,“锦荣!有警察打电话给我,那两个保镖被杀了!我打电话去补习社问,老师说家伟被认识的人带走了,怎么办啊!”
刘锦荣脊骨一寒,强忍恐惧把电话递给不肯相信的屠振邦。
屠振邦接过,听见屠娉婷哭得慌乱无措,不停地问家伟被绑架了怎么办。
他没应话。
老迈的一只手,微颤着把电话递给陈姐去处理。屠振邦重重吐了口气,再次抬眼去看刘锦荣,经岁月风霜洗刷过的老目,此刻海啸滔天,凶意四起。
“确定是九龙码头?”
刘锦荣咬牙道,“邓叔亲眼见的。”
“你无端端派邓叔去九龙码头?”屠振邦老目一敛,“锦荣,那是我的地盘,你想做什么?”
刘锦荣不答,却没有别过眼,恼火地直视屠振邦,“你不如问一问杜元,他到底想做什么?阿爸,那个是我儿子,我会拿自己儿子的命开玩笑吗?!”
屠振邦胸膛传来钝痛,是对孙儿安危的担忧与害怕。他只剩下屠家伟这点血脉,屠娉婷虽在备孕,但她和女婿的年纪摆在那里,也不是说怀就怀的。
“我知道你想报警,但那个是阿元,不能报警。”
刘锦荣不忿,“阿爸——”
“码头的货运公司在我名下!”屠振邦双眼怒睁,“你确定要报警?”
刘锦荣脸上两片厚阔鼻翼,随呼吸剧烈舒张,却没有反驳。
“我与你一起去,带上枪手,所有人都要听我吩咐。杜元不敢乱来的,他只想要钱而已。”屠振邦眼内流露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个是我的孙子,你以为我会不顾他吗?在这个家,要动手,怎么动手由我来决定。”
“锦荣,别忘记了,杜元本来就姓屠的!”
屠振邦直接站起,不理会刘锦荣的阴沉脸色,疾步往外走去。
△△△
叶世文随卸货的船员一并离开,躲在集装箱角落,剥掉套在外面的搬运着装。
他悄然穿过堆迭得高高低低的集装箱,从小楼后面爬上二层楼高的水泥天台,蹲坐于半人高的围挡下。
这处是屠振邦旧时用作码头办公的临时建筑。
下午五点半,一楼内,沉默的杜师爷没有出去点货。
他心情不好。屠振邦的货越来越少,这些年不是靠自己暗里操作,光凭酒吧与自己的零星投资,哪里够他挥霍?
明日一早,各路头条又是刘锦荣那个秃头佬。天星船坞不过是一个起点,屠振邦老骥伏枥,脑筋灵活,他的商业帝国不用叁五载就能在红港站稳脚跟。
到时候屠娉婷听话再生两个,自己就只能坐到屠振邦七十大寿的寿宴角落了。
杜元越想越不是滋味。
叶世文仰头,瞄了眼自己提前准备的那台车。
下车前,他再一次检查了藏在驾驶位下的物件。那日与关绍辉通话结束前,他厚着脸皮开口,“辉哥,借几十个(万)给我。”
关绍辉只笑,“刚刚不是还挺大方,把值钱东西都送女人了?我可以借,但你要还。”
“如果我还有命,就还你港纸。如果不走运没命了,你百年归老下来,我还你阴司纸。”
“衰仔,是不是要现金?”
那台废旧汽车,混在一片货车中间,毫不起眼。傍晚将逝,仲夏暑热经海风过滤,连汗水都黏腻起来。
他知道杜元的卸货验货步骤。杜元也犯懒,往往夹裹私人黑料的都会放在最内处,先陆续清点一圈,外围那些不重要的外贸货品大多堆迭起来,敷衍了事。
这批货量不多,叁个保镖在懒散盘点。
一个钟前,叶世文混入搬运工人里。码头工人都是壮汉,叶世文在其中并不显眼。他用一个垃圾桶装着昏迷被捆的屠家伟,借货物遮掩,撬了杜元摆在最外围那箱货。把屠家伟与货物对调后,叶世文又推着垃圾桶离开。
他没有盖起那箱货。
刘锦荣的人果然来得很快。
叶世文掀眼去看。一看便知全都是没混过社团的人,身手敏捷又如何?只开了一台车,带四个人,如此疏忽,看见屠家伟时兴奋得像捡到钱。
注定失败。
不到五分钟,他们行迹就暴露了。
枪声四起。
刘锦荣的司机尚算醒目,第一时间让两个人护紧自己,把昏迷的屠家伟抱上车。他扬长而去,黑色车身化作一抹经风吹散的云,很快转弯消失。
叶世文拨出号码,“车牌尾数GU8,黑色,往尖东方向去,五分钟内截走它。”
电话那头已听见车辆启动的声音。白少华问,“文哥,人怎么处理?”
“做掉那个司机,你带走屠家伟,先躲起来。”叶世文又补充一句,“B仔,这次真的不要回头,我自己解决。”
白少华离开了红港,又忍不住回来。他做了个手术,把多余的六指切掉,如今与常人无异,说自己再也不会因为这只手指招来祸端。
关那只手指什么事?
叶世文自己清楚,祸从何起。
“文哥,我等你今晚饮烧酒。”
叶世文只笑。
白少华挂断电话。
杜元听见声音,拿起枪就冲了出去。平平无奇的一个礼拜五,他只带了几个贴身熟悉的人来九龙码头,根本没想到会出事。
一阵激战过后,对方的人全军覆没。杜元折了叁个保镖,只剩下两个人在翻阅尸体检查身份。
杜元厉声问,“是谁的人?”
“不清楚!”梁荣健踢开那具尸体,转身就走,“有一个逃了,我现在开车去追——”
一声枪响自耳际擦过。
梁荣健迈出去的腿还没站稳,人已倒在地上,脑门一个汩汩冒血的枪眼,生命从红色孔洞钻出躯壳。
另一声响又从右边掠过。
最后一个保镖倒地不起。
杜元心中大惊,立即就近蹲到木箱暗处,借货物遮挡自己。他冷汗直冒,拿出手机准备叫人——
“杜师爷。”
杜元一怔。
“放下手机,你摁一个键,我就打你的手一枪。”叶世文站在制高点,用狙击枪瞄准,俯视那个以为避得开视线的人,“扔掉手枪,站出来。”
杜元一动不动。
恐惧与愤怒同时从心底涌现,他知道这把熟悉的声音是谁。
暗地里他也设想过,若生擒叶世文,该如何折磨他至死。那些阴暗龌龊的伎俩,总是激发他无穷无尽的胜负欲。男人这种生物,天生就比女人小气。几千年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学不会坦诚与尊重,更遑论彼此之间的欣赏与支持。
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是成千上万个不忿气的失败男人——为什么不是我?他有的,我明明也有!
也许你的不够大呢。
此处指的是脑子。
他们做坏事时确实凑作一堆,但分好处时经常大打出手。
杜元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叶世文只有你死我活这条绝路。许是他第一次摸叶绮媚的腰,又或是他第一次阻止陈姐深夜送面,叶世文有过那些怨气冲天的眼神,却随年岁渐长学会了遮掩与粉饰。
义兄义弟十数载,绝无半点真情真意。
只是他一直占上风,怎会料到有今日。
叶世文失去耐性,冲杜元手侧开了一枪。砰地一声,子弹深深陷入旁边木柜,杜元耳边嗡鸣,他立即把手机抛开。
“放下武器,站出来。”
杜元咬牙,“我站不站出去都会死!”
诺大的码头,无际的海面,零零星星浮着几艘船,今日泊岸的货物不多。天星船坞公司在葵涌码头新船下水,大屿山有了新机场,离岛区与荃湾区之间准备填海建造迪士尼乐园。
人人都去凑新的热闹。
九龙码头,已不是往昔的九龙码头,以后只会以客运为主。
任何繁华都会变迁,终成一个城市痕迹,烙在这片岛屿,静静地供途人与旧人穿梭缅怀。
杜元的声音在这个人少船稀的码头,显得单薄又恐惧。
叶世文笑了,“死到临头,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杜元,你这个【师爷】的招牌还要不要了?”
师爷,不过两个中文字,却在叶世文牙际兜转一圈,生生嚼碎杜元的自尊。
杜元听罢,气愤交加,顿时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