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燕苍梧见过太多的人,三教九流,土匪,曾经被土匪抢劫过的老地主,曾经剿匪的兵,学生,老师,干部,形形色色。
落到这步境地,即便曾经是文化人,是好人,也渐渐学会了明哲保身,更有甚者学会了同流合污。
谁会帮别人?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花钱?
病死的,摔死的,累死的人,这地方一点都不稀奇,死了让麻袋一卷,挖个坑埋了都算是体面了。
马忠国这样的人已经算是难得善良的忠厚人,至少马忠国从不会仗着手里的权力欺负人,也不会动辄对劳改犯打骂,能帮的马忠国都愿意帮一把。
白玲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照顾他?
她一个月三十五块的津贴,十块已经交给他做了生活费,剩下二十五块。
谁都不容易,十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她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为了他这么个特务,她凭什么要为他做这么多?
这十块钱能买的东西多了,小学一个学期的学费才六块钱,白糖那么精贵的东西也才七毛八分一斤,肥皂三毛钱一块,鸡肉一元一斤。
这么一大笔钱花在他这么个特务身上,他算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呢?
白玲的声音很轻,但却十分坚持,“是非亲非故,但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比动物多了点良心,您说是不是?”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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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过你们这些知青, 文化人,”马忠国摇头道:“你一定要去团部也行,我回去收拾一下, 明天送你去你看成不?不过提前告诉你, 我是没有那个找车来的本事,你要是找不到车回来接人别哭鼻子。”
白玲都要给气笑了,这是还有讨价还价余地的事情吗?
“这哪行。不成,不成。说什么也不成。马叔,你这耽误的不是时间是生命。他这都烧了两天了, 再等一天,我倒是等得了。可他这哪里能等得了,你今天说什么也得送我去团部!”
“你这个女娃子,平时瞧着柔柔弱弱的, 怎么说起话来这么狂……”
简直跟农场的那些有名泼妇有的一拼。
帐篷里传来几声咳嗽, 马忠国的话音一顿,把话咽了回去。
白玲喜出望外, 也顾不上跟马忠国吵架了, 转身掀了帘子钻进帐篷。
小狗追在白玲脚边钻进帐篷汪汪汪的叫了几声。
晨光从掀起的门帘投进来,照的整个帐篷都亮堂了起来。
燕苍梧笔直的站在桌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白玲一怔, “你怎么还穿上衣服了?”
轰——
燕苍梧脑袋一响, 整张脸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
跟着钻进帐篷的马忠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白玲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她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不穿衣服也挺好看的。不是, 是穿衣服也挺好看的!”
这一解释还不如不解释,白玲低下头不好意思说话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谁都不说话。
偏偏马忠国不嫌事大,一本正经对燕苍梧说道:“苍梧呀,你可得好好谢谢白知青。这两天都是她忙前忙后的照顾你,可是不容易咧。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又是做饭又是洗衣服的,还天天给你上药。”
燕苍梧垂眸看着少女白皙的面颊,“谢谢你。”
马忠国转头又对白玲说道:“哈哈,白知青,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一早说了燕苍梧这小子壮得跟牛一样不会有事,这下好啦。你也不用跟老叔我拍桌子了。怎么刚才那么凶得很,现在不说话了?”
白玲很快缓过那个丢脸的尴尬劲,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苍梧展颜一笑。
少女原本长得就漂亮,一双乌黑的眼睛莹润动人,笑起来眼角微微弯着,更是甜进人心里。
“用不着谢,你没事就好。”
就连马忠国看的都是愣了一下神,心中暗暗嘀咕,看起来这么乖的女娃娃怎么性格那么厉害呢?
简直像个男娃娃,急起来敢跟他呛声,认死理,又犟又难缠。
不过对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娃娃,就是有天大的火气恐怕也撒不出来。
白玲转过头又看向马忠国,低声说道:“刚才我太着急了,您别跟我计较。”
马忠国见这姑娘真的跟他说软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他摆了摆手,“嗨,我也知道你是为苍梧着急。着急嘛,谁都有个着急的时候,没事,没事。我这么大年纪还能跟你计较这个?”
厉害是好事啊,他们这地方的姑娘都厉害着呢。
马忠国又想起另一茬事情,端详着燕苍梧的面色,“不过苍梧,四天后轮到你巡山,你能不能行?”
燕苍梧没多想就点头道,“没问题。”
白玲担忧的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就他这低烧不断的样子真的能进山吗?
马忠国,“那你刚好带上白知青也进山里看看认认路,两个人,苍梧你要是累了,白知青也能帮着你一点。我就先回去了。”
燕苍梧把马忠国送出了帐篷,“我送送你。”
一出门,燕苍梧就看到晾在帐篷外的几件衣服,全是他回来那天穿的衣服。
马忠国拍了拍他的肩膀意有所指,“你瞧瞧,人家城里知青把你的脏衣服都洗了。这么漂亮的姑娘给你洗衣服,要是让其他人知道还不知道要有多羡慕。
白知青是个好姑娘,我听说团部有好些人都在向咱们林场打听这白知青呢,连队上的战士,宣传队,就连知青办的干事也三天两头的问,也不知道最后会便宜哪个小子。”
燕苍梧收回视线,一头睡得凌乱的卷发搭在眉骨上,长睫低垂,眉眼透着一股漠然的冷意。
马忠国知道燕苍梧一向是个聪明人,这是把话听进去了。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要说相貌,燕苍梧在这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俊俏,不差白玲什么。
可坏就坏在一个出身,一个是性别。
出身再坏的姑娘,只要漂亮都有人抢着娶,可出身这么差的男人,就是长得再俊俏,喜欢他的姑娘们再多,又有哪个真的愿意嫁给他?
可惜啊,要是燕苍梧成分好一点,这对说不定就成了。
“牧畜段那边我帮你说了说,不过恐怕没什么用。你怎么就得罪了卜胜武呢?白知青问我好几遍,你这个伤是哪里来的,我都只能说不知道。
你送到这里就行了,回去吧,唉,好好休息两天,以后你自己掂量着小心一点。”
白玲贴在帐篷上,多亏马忠国的嗓门大,说起话来简直太过于相信帐篷的隔音,直接让她听了个全程。
她自动过滤掉马忠国满嘴跑火车的什么很多人都在打听她的胡话,从中提炼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燕苍梧的伤果然是在牧畜段受的,听这个话的意思是他得罪了一个叫卜胜武的人。
这可真是个稀奇事,以她对燕苍梧的了解,他跟牧畜段的人平时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得罪人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切身利益的冲突,但很明显燕苍梧身上没有什么可以榨取的利益,穷得抖一抖都抖不出两个大子。
一种是口舌之争,可就燕苍梧这个沉默寡言的样子,白玲都想不到他会跟人吵架的样子。
多半就算是被人打骂,他也只会安静的忍耐。
甚至光听马忠国这话的意思,白玲直觉这事情还没完,说不准那些人见到燕苍梧没事还会找上门来想要做点什么。
她得想点办法搞清楚这个卜胜武什么来头才行,总之不能再出现这样让别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欺负燕苍梧的事情了。
燕苍梧掀了帘子走进来,便听见白玲说道:“明天咱们去一趟团部吧。”
白玲有些犹豫,“你能不能骑马?不行的话,我就去找别人试试。”
燕苍梧摇了摇头,“我没事,明天我带你去团部。”
白玲刚到团部没多久就被人叫住,“哎哟,我听他们说底下林场来了个漂亮女知青,我一猜啊,一准是你。”
见到孙红英,白玲有些惊讶,“孙同学,你这是买东西去?”
短短几天的时间,孙红英就大变样了,她套上了一身灰绿的新褂子,头上包着个蓝头巾,头发梳成两条大辫子,手臂上带着两个袖筒,臂弯里挎着个竹篮上面蒙着一层布,看起来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那篮子在她手里拎着,看起来沉甸甸的,颇有重量。
“叫什么孙同志,叫我红英姐就行了。你旁边这位……”
白玲,“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暂住的房东,林场的职工燕苍梧。”
孙红英从篮子里抓了几颗糖递给两个人,“燕同志,你好你好。幸会啊。今天既然遇上了也是巧,来,吃喜糖吃喜糖。”
白玲推辞,“这多不好意思。
孙红英一把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还客气什么。我这不是要结婚了吗,去赶集攒点东西。婚礼的日子都定下来了,就下周,你可要来吃席啊。”
其实见着白玲,孙红英也吃了一惊。
她听说下面的农场可比团部辛苦多了,本以为白玲这一次回团部多半是受不了那个苦,哭哭啼啼的跑回来想要重新想个出路。
这样的事情一点都不少见,光是这一批接收,放到底下农场的男知青就有好几个跑回团部哭哭啼啼了。
没想到白玲看起来跟刚走的时候没什么差别,既没有哭天抹泪,也没有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
小姑娘站在那里,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让她拉着的这只手上也是仍旧细嫩白皙,手背上没有伤痕,指甲缝里也没有泥。
可只要下地干活,手上要不了半天就会刮出道道细痕伤痕累累,她们知青点那些城市里来的女知青才几天的功夫手就不成样子了,怎么白玲这双手倒是还好好的。
孙红英不由得好奇起来,“白玲,你在底下林场过的怎么样?”
这话对知青是百试百灵的好用,大多数人不敢明面上抱怨,怕被开小会说思想有问题,但私下只要一拿出来一问,十个知青九个大吐苦水,剩下一个一准破口大骂。
白玲,“还算过得去。红英姐,吴雪梅现在怎么样了?你们都住在团部吗?”
“我这结婚还有几天,暂时仍住在知青点里。吴雪梅和我一起,结了婚就有房子住了。你要不也去我们知青点坐坐?”
白玲答应了下来,“我先去邮局一趟,给家里寄两封信,寄完就去坐坐。”
正好,她也想从知青这里旁敲侧击一下,再去知青办套套消息。
白玲从团部一回来没两天,果然直觉就成真了。
嘈杂的马蹄声出现在帐篷外,还有难听的男人叫骂声,不绝于耳的脏话。
“有娘生没娘养的狗杂种,你他娘的敢偷我家的花生。”
“他妈的姓燕,这小狗崽子是不是你弟弟?他偷东西你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