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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的雨是傍晚时分落下来的。站在云从路27号庭院门前等待的那一刻,裴嘉茉牵紧了顾决的手。
    大门从内侧打开。家中的阿姨撑着伞朝着他们露出和煦的笑容:“你们回来啦。”
    顾决点点头,问:“爸妈在家么?”
    “太太在书房开会,先生还没回来,不过知道你们今天来,打电话来说会在晚饭前到家。”
    “嗯。”
    一起走过碎石铺砌的小径,在进门前,雨势骤然变大,暴雨击打着廊前的台阶,阿姨赶忙走到裴嘉茉身后为她撑住伞,“快进去吧,小心淋湿。”
    “谢谢。”
    室内明亮阔静,风从半掩的窗缝间吹来,吊灯落下的光影跟着窗外被雨淋湿的枝叶一同晃动着。
    裴嘉茉坐在沙发的一角,细细的指轻动一下,小声对顾决说:“我从前来过这附近。”
    “我知道。”顾决望向她,“来过很多次么?”
    “嗯。”
    记忆中是很多个开学后的夜晚,她偷偷跟着顾决来到这幢别墅的庭前,看着他走进那扇雕花墨漆的铁门,那段时间家中常常都只有他一个人,从他进门后的那几分钟里,昏暗寂静的别墅会依次亮起灯光。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是他的卧室,裴嘉茉通常都站在街角的那一棵老榕树下,看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暖橙色的夜晚里。
    她就那样躲在暗处窥视着,一直等到他闭灯才离开。
    那个时候,她大概没有想到会有作为他的女友被邀请到这间屋子做客的一天。
    阿姨端着甜品走过来,裴嘉茉自觉噤住声。
    晶莹剔透的树莓果冻盛在矮脚圆盘中,覆盆子点缀在两旁,阿姨笑着看向她:“还想吃些其他东西么?”
    “不用麻烦了,谢谢您。”
    阿姨走后,顾决牵住她的手,“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那些跟在他身后,得不到回应,甚至连存在都未可知的时候,  她都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她不是不知道那样不好。
    她只是太孤独了。
    孤独到只要能够看见顾决,哪怕只是看见他房间里亮起灯,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的。
    咬破果肉的那一刻,尖涩的酸雾漫进口腔,她急皱起眉头,想要吞咽时却看见顾决把手伸到她唇边,“快吐掉。”
    但她没有那样做,而是拉住他的胳膊欺身吻向他的唇。
    咬碎的覆盆子果肉被她用舌尖抵到他口中,沾上她甜热的气息,连酸味也减淡了几分。
    气息分开时,顾决注视着她的面容。发现她左侧面颊靠近颌骨的位置上有一颗极其微小的血痣,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而过,“以后不可以做那些事了,知道么?”
    她乖乖仰着头:“哪些?”
    “不可以随便发信息给陌生人,也不可以偷拍别人的照片,更不可以一个人在夜里偷偷跟踪别人。”他看着她,呼吸发沉:“很危险。”
    无人注意的角落,裴嘉茉悄悄挽住他的胳膊,放软了声音,“可是没有别人,只有你。”
    同样的话,她从前也说过。
    顾决刚要回复,另一个阿姨从楼上下来,在距离他们一米的位置停下,对嘉茉说:“太太让你去趟书房。”
    推开二楼书房的门,裴嘉茉并没有看见顾佩瑾的身影。往里走了两步,这才看见她站在露台外和人通话。
    顾决母亲今日穿得比初见那天要正式一些,头发在脑后绾作一个低低的发髻,注意到女孩的视线,顾佩瑾点点头,示意她稍等。
    裴嘉茉乖乖地站在书桌旁,目光落到满桌散开的译稿和外文书籍上,不做过多打量。
    几分钟后,露台的门被拉开,一阵疾风吹进室内,在顷刻之间拂乱了满桌的残稿。
    有几张落到裴嘉茉脚下,她弯身捡时被译纸上的文字吸引住,几近无声地念出:“存在是提前到来的死亡。”
    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读过海德格尔?”
    视线范围中,她的面庞浮出微微的笑意,掩盖住一时的惊讶。
    裴嘉茉将译稿放回到桌面,回答道:“以前在市图自习的时候借阅过一本。”
    “对德语文学感兴趣么?”
    裴嘉茉下意识地摇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又重重点了两下。这一番动作下来,顾佩瑾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可她却垂下目光,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拘谨:“之前看了您书房里那本海涅的散文集,但只翻了一点点。”天知道她看这些只是为了能和顾决的母亲多说上几句话,可是一到了关键时刻脑袋里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一团乱雾。“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拿来看了,很抱歉。”
    “没关系的,”顾佩瑾望着她低垂的眼睫,“我听阿决说过,你书读得很好,在学校的时候总是考第一名。”
    她抬起头,轻轻地:“嗯。”
    “坐下吧。”女人的手自然地触着她的肩。
    刚刚沏好的热茶端到她面前,意识到她有些紧张,顾佩瑾轻轻碰了下她垂在肩侧的长发,“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什么?”她端坐在书桌前,目光中的期待看得人心软下来。
    “我在想,你如果是我的学生就好了。那么聪明,又那么乖,不像我现在带的那些学生,一个个都难教得很。”
    “您工作很辛苦么?”
    “如果都是像你这样的学生,就不会这么辛苦了。”顾佩瑾望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起身走向书房的另一侧,从书架的第叁层上拿出一个小方盒。
    深蓝色的丝绒包装从中间打开,里面卧着两颗由方钻镶制的耳钉,“这是送你的礼物。”
    祖母绿的切割不算特别闪耀,却足够清致动人。
    “这太贵重了。”女孩的手垂落在身侧,摇摇头,乖巧得令人心疼:“我不能收。”
    “不贵的,上次见你戴着耳骨钉很漂亮,回来后我特意和顾决父亲一起去挑选的。”说话间,她已经站到裴嘉茉的身侧,“让我替你戴上好么?”
    女孩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头,说了两遍谢谢。
    下楼时,顾决的父亲刚刚进门。
    他的目光停留在裴嘉茉所站的最后一阶台阶上。
    隔着一段不算太近的距离,裴嘉茉朝着他弯了弯腰,“叔叔好。”
    “你好啊,”看见她,顾决父亲远远就笑了起来,“来很久了么?”
    “刚到不久。”
    这时顾决也走到她身边,第一时间就看出她新换的耳钉,轻轻启唇夸赞:“很漂亮。”
    顾佩瑾走到玄关处,接过顾决父亲手里的雨伞放到一旁,“知道今天嘉茉要来还回来得那么迟。”
    “对不起,临走时被一些事绊住了。前些天小林开车经过永康路时说这家的柿子南瓜蛋糕很好吃,下班前我叫他去买了两个。”
    “又指使小林做这做那,既然是下班时间,就不要总压榨他了。”
    “知道了,下次不会了。”他笑着答应,作为赔礼的除了这两枚蛋糕外还有一个轻轻落在妻子颊边的吻。
    夜饭开始时,一向由母亲坐的主位被留给了裴嘉茉。
    她站在桌边推拒了好久,最终还是被顾佩瑾按着肩落坐下来。
    阿姨在一旁忙着摆餐。
    顾决父亲换好衣服下楼,恰好看见这一幕,笑道:“坐吧孩子,咱们家这个位置是轮着来的,下次吃饭就该轮到阿决坐了。”
    脸上的热意还未褪去,裴嘉茉悄悄看向身侧的人,小小声地问:“真的么?”
    顾决挪放餐具的手顿了一下,诚实道:“没有啊,我从来没坐过。”说罢,摆好最后一个调羹,又补充一句:“我爸也没坐过。”
    用餐时的氛围很和谐,多数时候都是由他父母挑起话题,围绕着她,谈论许多,却从未谈到她的家庭和父母。
    只有顾决很少说话。
    裴嘉茉不禁疑惑,他父母都是很和气健谈的人,只有他从始至终沉默得好像不属于他们这一边的世界。
    夜饭过后,雨歇了一瞬。
    他们转到花园外的圆桌旁坐着,顾决的父亲忽然问起:“对了嘉茉,京大和R大是不是离得很近?”
    她放下马克杯,说:“嗯,很近,好像只有几公里,坐车骑车都很方便。”
    “这样啊。”顾决父亲愣了片刻,看着不远处妻儿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他当时不肯去J大,也说什么都不愿留在本市。哎……这孩子什么都很好,就是话少了点。”
    “还好的。”裴嘉茉不禁发笑。
    夜风中挟带着微凉的水汽,父亲的思绪也渐渐飘远,“不知道阿决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小的时候一直都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的,他四五岁时他母亲正好在读博,我也很忙,我们只有在假期才能去陪陪他。每回假期结束我们要走的时候,他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声也不吭,外公外婆怎么喊都不出来。”
    “真的么?”
    “是啊,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我还记得他小时候不知道从哪个农场带回来一只小鸭子,他特别喜欢,天天捧在手心里,不论睡觉洗澡都带着。”
    “然后呢?”裴嘉茉不自觉放缓眨眼的速度。
    “然后啊……就被他养死了,因为他总给那只小鸭子洗澡,喂食又太多,后来不知是撑死还是生病死掉的,他为此伤心了很久,一直都没再养宠物,直到前几年领回来一只流浪猫……”话音被一串短促的电话铃声打断,顾决父亲直起身,对她说:“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好。”
    庭院另一侧帮着母亲移栽兰花的顾决看见父亲走回屋内,便脱下手套走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在裴嘉茉身旁蹲下,夜灯下,庞大的影子投落在一旁。
    “说你呀。”
    “说我什么?”他低下头,用汗湿的鼻尖蹭她手臂。
    “说你小时候很可爱。”裴嘉茉摸摸他脑袋,又将指尖濡湿的汗液擦在他脸上。
    见四下无人,又俯身在他唇上偷偷吻了一下。
    “我爸这个人说话比较夸张。”
    “没有啊,我觉得叔叔讲话很有意思。”
    “嗯。”
    顾决伸手抱住她的腰,在她摸向自己后颈前,轻轻将脸靠在她腿上,后来不知想到什么,竟无声地笑了一下。
    捕捉到那一瞬间微不可察的笑容,裴嘉茉吻向他汗湿的额头,“笑什么呀哥哥。”
    他想起一件事,发生在他十叁岁第一次遗精后。他的父亲单独给他上了一节长达叁小时的性教育课。那种感觉很诡异,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男人突然回到家,风尘仆仆地拉着他来到书房,告诉他应该怎么使用避孕套。
    “说到最后他就恐吓我,说和女孩子发生关系时不做安全措施的男人最后都会下地狱。”
    “你不会信了吧。”
    他的目光被夜色遮覆,望着她点点头。
    又说,小的时候人总会无限放大心里的恐惧,所以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和女孩无套发生关系会下地狱”这件事就被他自动夸张想像成“只要和女孩发生关系就会立刻下地狱”。
    裴嘉茉低下眼眸,指尖触碰着他发热的耳根,“那我们岂不是每天都在下地狱?”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所以这是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和女孩亲近的原因么?”
    他摇摇头。耳骨被她抚挲得有些发痒。
    “潜在原因吧。”只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会时不时的冒出这个荒诞的念头。
    “那实际原因是什么?”问完这一句,却被他柔软的目光和天真吸引,裴嘉茉俯下身,吻向他的嘴唇。
    这一天,夜晚花园的微风中藏匿着缠绵不清的接吻声。
    一旁冷泡酒里的冰块在融化。
    热度攀升的气息中,他轻轻地、轻轻地说:“没有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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