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不久,她在报馆做事,晚饭回来吃。已近黄昏,天边隐隐出现了一弯残月,惨淡天光照在墙上,几分凄凉之色。然而饭厅里热闹得很,梁笙远远就听见里头嘈杂的喧闹声,还有人在高声叱责。
走到饭厅门口,两个丫头拉开两扇沉沉的乌木大门,迎她进去。
饭厅里的桌上,已经铺好了大红色的暗花桌布,餐具一应俱全,菜也已经上好了,却没人敢动筷子。梁笙看到她婆婆正在训斥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大约十五六岁,肤色细白,眉眼十分俏丽,她正抚着半张红肿的脸,抽抽噎噎地哭着。
她婆婆还在高声斥骂:“丢人的东西!当初如果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早死外头了,还敢勾引老爷!”
梁笙进门前,就知道她婆婆是个厉害角色,据说也是豪贵出身,把她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一个姨太太都没有纳。此时陆父坐在一边,脸色讪讪的,不发一言。
她婆婆斜睨了陆承胥一眼,对陆父冷笑道:“再像十几年前那个下贱丫头一样生出孽种来,我可不会好心把他留在家里,当少爷一样养着。”
陆承胥被她暗中挖苦,面色却未变,他依旧默然坐在一旁,盯着桌上精致的银制餐具。
梁笙未想到他竟是陆父和丫鬟的孩子,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那小丫头依旧捂面痛哭着,她婆婆给周边仆从使了个眼色,几个仆从拽着她两边衣袖,把她拖走了。
饭厅里渐又恢复平静,随后响起的是碗筷叮当声,偶尔间杂几声交谈。梁笙瞥陆承胥一眼,发现他只稍稍动了几下筷子,很快站起身出去了,这又引起一番议论。
吃过饭后,梁笙坐在梳妆镜前的小凳子上,一下一下梳着她披散下来的长发,正好从镜中瞥见陆承堂推门走进来,问道:“妈妈今天怎么了?”
“管教下人罢了。”他一副习以为常的神气。“那丫头也确实该打。”
她梳发的手一顿,淡淡道:“她一个小女孩能做些甚么?是你爸爸先做错事。你妈妈只敢对这小丫头动手斥骂,对你爸爸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陆承堂听她这话,心里起了火气,他父母不论其他,对他向来是无比宠爱、悉心照料的,因此听不得旁人说他们一句不好。他瞬间变了脸色,冷冷道:“我父亲和母亲或许有错,但你做媳妇的,不该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这颐指气使的语气,令她十足反感。她把梳子往梳妆台上重重一丢,冷笑道:“哦,做错事不让人说,古代皇帝都不见得这样罢?”
陆承堂轻嗤一声:“你是在说么?你是在搬弄是非!”
梁笙想回话,却发现自己喉咙气得堵住了,她站起身,抱着趴在一旁打呼噜的小杏子往门外走。陆承堂也在气头上,根本没拦她。
她打开门,发现门口有个丫头靠在门边,显然是在偷听他们说话。那丫头小脸煞白地喊了声大少奶奶,立马猫着腰跑走了。
她望着那丫头的背影,一步一步,静悄悄走在走廊上。脚底下的织花地毯华丽漫长,极软,踩一脚就陷下去,因此走在上面有一种不真实的虚无感,什么都是假的,这里也不是她的家。
她走到客室,里面没开灯,只有淡淡的月光洒在里头,凄清无比。
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她心下一惊,往后退了一步,才看分明。冷冷的月光下,是一个轮廓英秀的少年,深邃眉眼隐隐带几分阴鸷,直直盯着她。
“承胥?”她轻唤了一声,对方认出她来,脸色柔和了些许,回道:“大嫂。”
梁笙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半块核桃枣糕,心里猜他或许是晚饭没吃饱,所以才在客厅里偷偷吃点心。
作为丫鬟生的孩子,他在陆家的处境,想必格外艰难。她瞬间生起同病相怜之感,轻声道:“我白天买了奶油蛋糕还没吃,你稍等,我拿来给你。”
梁笙把猫放到沙发上,从小厨房的冰箱里拿来蛋糕,放在他身前。她自己也不想回房,于是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纤手慢慢理着猫的毛发。
陆承胥吃几口蛋糕,就抬眸望她一眼,月色朦胧中,她一对清水眼似乎更为澄若秋水,盈盈欲流。她低眉垂眸,抚弄着怀中的小猫,神色温柔到极致——那样静好的画面,就是梦里亦不曾见过。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只能多吃下几口蛋糕,把悸动浮乱的心思遏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