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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先生正斟酌设计方案,正好收到了从明家寄来的那幅《落日》,立刻有了灵感。
    整个晚餐的时间,他们聊的大都是些有关色彩的灵感。老先生和朋友又讨论一阵,提出了几个新的设计思路,依次拿来问明炽。
    明炽领悟得相当快,听过讲解就立刻摸到门道,被问到自己的看法,也边想边试着开口。
    他对设计毕竟了解不深,说出的看法难免不够专业。但同样也因为不受惯性思路拘束,让前辈们都相当惊喜,抓着他聊了一整个晚上。
    一顿饭吃到连月亮都西垂,几位朋友还没聊到尽兴,被老先生拿拐杖一个个戳走,留下小朋友单独再谈几句。
    老先生说要看海,明炽扶着他来到露台,忽然被那只苍老的手反握住手腕。
    ……
    月色阑珊,老先生的视线依然犀利明亮,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任霜梅过世以后,那个会被她带来聚会喝茶、会被她扶着脊背轻轻推出去聊天的孩子,也再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一晃就是十年。
    在上了年纪的人看来,十年其实并不久,毕竟放进整个人生里,也不过就是不那么长也不那么短的一小段。
    但上了年纪的人就很容易怀念,就像今天让明炽来的这次晚餐。
    来见明炽的这些朋友,当年也一样坐在桌上,半开玩笑地打着趣考那个孩子各种问题,又被远超预料的回答引得相当惊讶和欣赏。
    朋友还是那些朋友,年纪爱好都各异,兴致来了就凑在一起聚上一段时间。
    这个孩子好像也和当年一样,没在这十年里沾上任何令人不快的特质。还是和过去不变的纯净透彻,只不过比那时更沉静和稳重。
    唯一的变化,好像只有已经不在的任霜梅。
    “你寄来的那些画。”
    这样过了一阵,老先生才开口:“我都看过了,每张都很好。”
    明炽的眼睛轻轻亮了下。
    这些年,他一直和老先生保持通信。明炽把画寄去,老先生也会寄回信给他。
    那些信都还在,被仔细保存妥当,明炽每一封都重新看过,老先生每次都会对他的画给出相当专业的意见和点评。
    创始人爷爷对他完全不像对学生那样严格,每次的开场白都是“每张都很好”。
    明炽从口袋里拿出便签和钢笔,想要记录下来,却被老先生按住手臂。
    “今天不谈画。”老先生示意他可以收起笔,“我们已经谈过够多的画了,太多了。”
    老先生说:“我们谈谈你。”
    明炽正要收起纸笔,闻言怔了下,停住动作。
    “你在想事。”老先生端详着他的眼睛。
    “你在想,寄给我的画应该没搞错顺序,画风的变化很合理。”
    老先生看着他:“一个天赋斐然的小朋友,遇到了一些难过的事,顺利度过,顺利长大。”
    “就是这样。”明炽弯了下眼睛,把便签放回口袋,“爷爷,我现在过得超级好。”
    老先生也笑了笑。
    这句话也和十年前一样——那时候他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天赋,想把这个叫“火苗”的孩子从任霜梅那里带走。
    这个孩子既然亲缘疏远,可以寄宿在自己家里,跟着自己学习设计、在国外上学和生活,以后也做设计师。
    他发现小朋友对汽车玩具有兴趣,就告诉小朋友,家里有一车库收藏的车,都可以玩,来了家里生活会超级好。
    当时不光任霜梅不同意,抱着小朋友说什么都不放手,小朋友自己也绝对不同意。
    小朋友规规矩矩地鞠躬道谢,又努力严肃地睁大了眼睛,认真看着他。
    “爷爷。”小朋友用力攥着任霜梅的衣角,挺胸昂头站得笔直,骄傲得不行,“我现在就过得超级好,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老先生还像当初一样,抬起手,慢慢揉了揉小朋友的脑袋。
    “已经长大了,有了让自己过得好的能力,不用再被保护和照顾。”
    老先生说:“这一点当然毋庸置疑。”
    他话说得慢,在面前的年轻人眼里看到一模一样的小骄傲,不由笑出来,轻轻摇了摇头。
    “我听说,霜梅送你那辆车坏了。”
    老先生轻声问:“怎么弄坏的?”
    明炽回过神,垂下视线,认真想了想。
    他其实已经想不起这件事,但联系起前因后果,加上手机里存的那些图片,大概也能猜得出:“我没保护好它。”
    “应该是我保护它的。”明炽说,“我——”
    老先生缓缓摇头:“没有什么比人更要紧。”
    “霜梅当初其实还给你留了一辆车。”老先生说,“你知道的,当时就是托我们订的车,一起订了两辆,就是为了防备这种事。”
    明炽怔了怔。
    他认真看着老先生,手指慢慢屈起来,攥了下,然后抿起嘴角摇头:“应该不会。”
    姨姨不会给他特地去留第二辆车。
    因为如果没有意外,他绝不会让第一辆车坏掉。
    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些意外,实在来得太叫人全无防备、不可预料,即使是姨姨也不可能在当初就想得到。
    “是叔叔当初还订了一辆?”明炽想了想,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爷爷,请问——”
    他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冒昧。但那辆车是限量款,大多出厂就被买去收藏,后来就再没有复刻过,即使是加价也很难再买到。
    “请问……叔叔常开它吗?”
    明炽深吸了口气,他从没向人提过这种要求,现在几乎有些局促:“我——”
    老先生静看了他一阵,见他依然说不出这句话,叹了口气。
    老先生招了招手,示意明炽走到露台前来。
    “上次那套设计的灵感来源,是你那幅《落日》,应当给你分红或是报酬。”
    老先生主动提起这件事,又温声问:“想要什么?”
    明炽怔了下,摇头:“爷爷是我的老师。”
    “什么都不要。”
    老先生点了下头,握住他的手腕:“编出来的安慰,一眼就能看穿。”
    “想自己掏钱买那辆车,但也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我记得,霜梅用很大力气纠正你这一点。”
    老先生走到露台的栏杆旁:“想要的东西,是可以开口说的。”
    明炽被他拉过去,也自我反省,觉得这一点上的确是比十三岁的自己差了不少。
    他索性也横了横心,深吸口气正要开口,抬头时余光划过露台下方的停车场,却忽然怔住。
    明炽转过去,他控制不住地仔细看了看窗外的停车场,又回过头来看爷爷。
    “霜梅用了很大力气,来纠正你这一点。”
    老先生说:“你是我见过最听话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忘掉她教你的东西,不会这么多年做不到她的期望。”
    “所以今天我第一眼见你,就在想。”
    老先生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车钥匙,放在明炽的手里:“这个小朋友,他长大的时候,世界对他很不好。”
    明炽握住那串钥匙。
    他的胸口起伏了几次,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直到被钥匙硬硬抵在掌心,才终于想得起摇头。
    明炽慢慢地摇头:“不是的。”
    “不是的,爷爷。”明炽低声说,“我是最幸运的人。”
    他牢牢攥着那串钥匙,弯下腰去鞠躬。
    “这是你的报酬。”
    老先生在他开口道谢前打断,提醒他:“记得霜梅教过你的东西。”
    明炽用力把话咽回去,又攥了攥那串钥匙,忍不住抿起嘴角,耳朵红起来。
    老先生笑了笑:“小朋友。”
    小朋友的嘴角扬得落不掉。
    小朋友已经长得很高了,不再被人牢牢抱着揉耳朵,也不再有衣角拽,但依然挺胸昂头,骄傲地站得笔直。
    明炽站得笔直,他轻声说:“我是最幸运的人。”
    他把那串钥匙攥得太紧,蜷起手指时,一不小心碰下了遥控的按钮。
    明炽太熟悉这辆车的遥控,察觉到这一点,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立刻抬头,快步走到栏杆旁看过去。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车停在不远处。
    停在他只要快跑过去,要不了几分钟就能到的地方。
    那辆车接受到讯号,清脆地响了两声,车灯忽然亮起来,把前面的一片地面照得通明。
    ……
    大概是某种小朋友才会有的、相当孩子气的幻觉。
    藏在衬衫里的吊坠烫了下,在心跳里轻轻碰他的胸口,和他打着招呼。
    他的车在夜色里闪了两下车灯,对着他笑。
    第88章 番外二·烟花(中)
    十八岁生日过后, 骆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驾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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