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城市里,人们不再为丰年的收获而欢欣,只偶然瞧见萧萧落下的枯叶,才恍然察觉秋日已至。
少有人会为落叶驻足,纯粹的伤春悲秋是带了点轻奢色彩的情感,浅尝辄止就好。
沉晚意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斜倚在一棵梧桐树下。她略仰头凝视着同晚霞色彩错杂交织的黄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浅棕色的眸子浸染在暮色里,温和的天色稍微柔化了几分她眼尾的锋锐。
无疑,作为一个演员,沉晚意足够漂亮。她眉目温柔,神情却浅淡,看上去似乎对许多事都漠不关心。
因此,当她刻意收聚情感,将之展露在眉梢眼角时,便会给人以冰川消融的感觉。甚至那双眼睛,也像是忽然含了情。
给人以正被温柔注视的熨帖和受宠若惊的窘迫。
有资本和实力加持的美人总是能在娱乐圈走得顺,来到片场边的经纪人方霏远远瞧着沉晚意,在心里感叹。
方霏低头看了一眼表,现在的时间接近下午六点,天色逐渐暗沉。沉晚意今天的工作基本已经告一段落,虽然晚上还有夜戏,但不是她的场次。
但她没有走,方霏知道,这是沉晚意的习惯。一会儿导演忙完了,沉晚意还会去找他看看今天拍的东西怎么样。
方霏并没打算上前打扰沉晚意和她的宁静,但被人一直看着,沉晚意也多少有些察觉。
她转过头,发现看她的人是方霏,便对她点点头,走了过来。
“辛苦了。”方霏对沉晚意扬起笑容,“来看看你在剧组的情况,顺便确认一下之后的行程。”
方霏和沉晚意合作了好几年,两人的关系称得上熟稔,可方霏的熟稔总是带着有分寸的客气。一来沉晚意足够大牌,二来沉晚意她哥沉修也足够“大牌”。
大到能给方霏发工资,她一个打工人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情况还好,不出意外的话能在十一月杀青。”沉晚意想了想,“……行程的话,你来安排就好,但下周五要空出来。”
“九月二十叁是吧,明白。”方霏比了个OK的手势,“没安排事儿,可以好好休息。
这事方霏当然记得,因为大概从两年前起,沉晚意每年总是会把这天空出来。
理由方霏从没问,她不愿对沉晚意的私生活涉入太多,也不打算以经纪人的身份去干涉什么。
于是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便不再说话。沉晚意见方霏确实没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便干脆坐在椅子上闭目合眼,小憩了起来。
刚才在说话时,方霏便注意到了沉晚意眼底藏着的疲色,于是她轻声走到一边,戴上耳机开始接打电话,安排工作事宜,尽量不去打扰沉晚意。
她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内容,一边百无聊赖地扫视着片场,又时不时看一眼沉晚意。
片场是匆忙的,沉晚意是从容的,片场是嘈杂的,沉晚意是沉静的。
沉静得像是那片梧桐树下,坠入林间的一片秋叶。
……
方霏挂断手中的电话,发现这通电话居然已经打了大半个小时,不由得摇了摇头。
眼看片场快要收工,方霏便打算扭头去找沉晚意,却意外地发现沉晚意的身后多出了一个人。
看清那人的面容后,方霏不由扬起眉——是林葭澜。
林葭澜站在沉晚意身后,身姿笔挺颀长。
相较于方霏每天看到的那些明星而言,林葭澜姣好的面容略带青涩,却也因此显得乖巧无害。她的目光干净而纯粹,令人不忍去辜负欺骗。
却也因此容易被人辜负欺骗。
方霏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林葭澜的场景,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案例海了去了,而对有些人而言,纯真和易碎便是其“璧”。
方霏在娱乐圈混迹多年,很多事情即便没亲眼见过,却也有所耳闻。
她知道,不含威胁的美和不谙人事的纯真一样,都是装了致命鸩毒的玻璃酒杯,饮鸩不能止渴,因此许多人以摔杯为乐。
越是白洁无暇的花朵,便越是令人不由得想要攀折在手心,紧攥征服的快意。
方霏看了仍在闭目休憩的沉晚意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她和林葭澜的初见,也是沉晚意和林葭澜的初见。
面对那时女孩的狼狈,方霏皱起了眉,但她不敢去贸然得罪欺负女孩的人,因为趋利避害的本性,也因为她并不够格。
而当方霏把目光投向身边够格的沉晚意时,却发现她的眼中似乎并无同情,只有兴味。
那神情令方霏悚然感到脊背发寒,令她突然想起来,尽管已经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对沉晚意其实算不上了解。
又或者说,了解是误解的开始,理解是误解的总和。
她触电般收回目光,不敢让沉晚意察觉到自己的注视,同时在心中暗道,眼前的女孩可能没救了。
无论她如何推拒、如何呼救,如何以乞求的目光看方霏——或看沉晚意。
可沉晚意却动了。
方霏站在原地,目击沉晚意朝女孩走去。
她越走近,女孩眼中的哀求之色便愈发明显,而她的步伐不知为何却愈发缓慢。
直到女孩眼中微弱的希望几乎要坍塌成绝望,沉晚意才走到她面前,低眉凝视她是如何不堪且狼狈。
然后才向她伸出手。
如果方霏没记错,那天正好就是九月二十叁号。
方霏知道沉晚意对林葭澜存了心思,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心思。
这么想着,方霏望向林葭澜的目光带了点怜意,但也仅仅是如此。她很清楚,无论她们二人之间发生什么,都不是自己要操心的事。
归根到底,每个人都是他人命途的旁观者。
……
林葭澜安静地站在沉晚意身后,一语不发一动不动,她双手搭在椅背上,垂眸看着沉晚意的睡颜,忽视了身旁的一切。
微风拂过,吹乱了沉晚意的头发,一缕青丝斜斜撩上她的眉梢,给人带去丝缕痒意。
不是给沉晚意,是给林葭澜。
她伸出手去触碰那缕长发,以尾指轻勾,无声无息地将它带回原来的位置,妥妥贴贴。
做完这个动作,林葭澜又收回手搭在椅背上,以同样的姿势从同一个角度凝视着沉晚意。
看起来,就这样站上几个小时也没有关系。
她以目光勾勒沉晚意的眉眼,描绘她的五官沟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目光一路停停走走,在沉晚意颈间绕过半圈,最后上移,停留在了红唇之上。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拍戏,沉晚意今天的口红色号比往常似乎更鲜艳了一点,林葭澜出神想着。
因此,她也就没有发现,沉晚意早已睁开了眼睛,脸上带着思索之色,打量着她的神情。
直到将目光从沉晚意的唇上滑到眉间,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林葭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偷看的举动被正主抓了个整形。
她眸子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又强自归于平静。尽管这情绪转换得十分迅疾,可却依旧逃不过沉晚意的眼睛。
作为演员,她最会捕捉表情的变化,更天生就擅长以细部窥见人心。
她的唇角轻勾了一下,很快又被重新抚平。
“是你来了。”沉晚意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指尖在扶手上轻敲了两下。
“嗯。”林葭澜乖巧答话,“军训结束了,可以休息两天。”
林葭澜今年六月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全国排名第叁的大学,八月底到校报道,开始军训。
令高中班主任不解的是,她明明可以更进一步,步入top2,可在填写志愿时,林葭澜硬是不肯填报位于B市的那两所更好的大学,偏要退而求其次,选择本地的那所学校。
而且她填的那个专业,另外两个学校也有开设,排行也更靠前。
班主任十分不解,曾多次同林葭澜谈话,却无论如何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无奈之下,他拨通了林葭澜留下的家长电话,邀请对方到学校谈谈。
——却被无情挂断了电话。
负责的班主任想了想,以为是家长在忙,便编辑短信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直接发送过去。
那边的家长果真很快回了电话。
“喂?赵老师,您好。”电话那边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我是……林葭澜的姐姐。”
赵老师想了想,没想明白自己在哪听过这声音,只道是过去开家长会的时候曾见过一两次。
对于林葭澜家中的情况,赵老师也有所耳闻,知道她的双亲已经去世,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
赵老师邀请这位姐姐到学校谈话。
对面沉默了片刻,语中似乎隐约带上了笑意:“请家长?好的。”
于是那天下午第二节课刚结束,林葭澜便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并在那里看见了沉晚意。
她坐在赵老师的对面,背对着门,手中拿着一张表格。
那是学校收集的学生志愿学校意向表,不作填报之用,只是摸底。
林葭澜从那张纸敏锐意识到了沉晚意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由呼吸一窒:“……姐姐。”
沉晚意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她将手中的表格放回桌上,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过来。”
林葭澜走到她身边,脸色有些泛白。
沉晚意瞥了一眼她的神色,单刀直入:“为什么填这个学校?”
林葭澜抿住下唇,没有回话。她可以编理由搪塞班主任,却不愿对沉晚意假言相欺。
沉晚意会意:“不想说?”
林葭澜点点头。
沉晚意也不追问其中缘由,只问:“总之,你是决定了?”
林葭澜点头。
“好。”沉晚意回过头,将压力给到了赵老师这边:“她说她乐意,我也没办法。”
赵老师:???
林葭澜:“……”
林葭澜悄悄看了一眼平时十分严肃负责的赵老师,总觉得他额间浮现了几道黑线。
尽管如此,赵老师仍然试图挽回一下:“您可以和林葭澜多沟通,他们这个年纪比较浮躁,面对事情有时不够冷静……”
“或许。”沉晚意点点头,似乎还挺赞成。她看向林葭澜,眼中带上了认真的审视:“那我再问你一次,你作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准备好承受后果了?”
林葭澜被她强势的目光压得低下了头,她恍然觉得,沉晚意并不仅仅是在问她志愿的事。
于是她抬眸同沉晚意对视良久,并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在这个字节落下时,林葭澜看见沉晚意露出了意味不明笑容。
“好,我知道了。”她说,“回去上课吧,其余的事,我来解决。”
……
想起那时赵老师的神情,林葭澜低眉轻笑了一下。
林葭澜知道,沉晚意本质上放纵而又随心所欲,因此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不按常理出牌。
而且,沉晚意一贯待她很宽容,不会以常理为准绳,对她横加指责或苦口婆心地劝说。
像是放任,又像是一种保持了舒适距离的关照。
沉晚意总是会给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令她不需历磋磨,令她所求皆如愿,纵得她越陷越深,以至于生出贪心不足的龌蹉念头,竟妄图索取沉晚意在另一个层面上的爱。
可林葭澜又隐约觉得,便是这含着些亵渎意味的念头的产生,也是被沉晚意所纵容着的。
可她没有证据,也不敢去揣测这背后的原因。
只能暂且将这份爱意掩藏在心底,任它枯死在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或是某天长成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被她看到,被她回应。
林葭澜微不可查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以复杂的眼光隐秘地看向沉晚意。
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猜不到沉晚意在想什么。而与之相对的是,沉晚意似乎总是对她的心绪了若指掌。
林葭澜垂下眼眸。
她不是要以此指责什么,也并未觉得是沉晚意不够坦诚。
她只是希望自己能更快长大,拥有更健全的思维和更成熟的情感,如此才能和沉晚意在真正意义上对话。
什么时候算长大?林葭澜也不太清楚。
她即将迎来她的十八岁生日,就在下周。有人将十八岁生日视为人生的分水岭,分离过去和未来,划定青涩与成熟,可林葭澜不确定事实是否果真如此。
她不知道人是在一瞬间长大的,还是顺着时间轴的推进日渐成熟。
抑或二者都有,就像质变和量变。
即便真有那么一瞬间,或许也不一定是十八岁,她想。
林葭澜回溯过往的记忆,试图在其中寻找每个有意义的瞬间,推究它们同成长的背后联系。
却发现自己近两年留下的印象的瞬间,都几乎有沉晚意的痕迹。
推来推去,没推出成长的背后逻辑,只又捋了一遍自己的暗恋历程发展史。
最近总是这样,林葭澜想。
总是这样,无论什么事情,想着想着,就想到了沉晚意,仿佛她成了宇宙起源或万物终点。
不知道是因为搬进了大学宿舍,导致两人见面的机会减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林葭澜默不作声地想着,忽然感到自己的下巴被人捏住了。
她低眸看向沉晚意。
“又在发呆了。”沉晚意凝视着她,“想些什么?”
她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起伏,林葭澜却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满。
于是她轻轻在沉晚意手心蹭了两下。
“碰上了解决不了的事?”沉晚意收回手。
林葭澜低眸:“没有。”
“是吗?”沉晚意只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下周五回家一趟吧。”沉晚意双手交握,放在膝头,挑起另一个话题。她将目光再一次投向远方,望向远方梧桐树顶和晚霞的交界线,“有礼物给你。”
林葭澜本来有些低沉的情绪因这句话而被挑动:“什么礼物?”
沉晚意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林葭澜以为她不愿提前透露生日礼物的惊喜,乖乖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沉晚意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事实上,她也还没想好。
没想好……是该给她的女孩送上一条项链,抑或是项圈。
————————————
沉晚意:为难。
林葭澜: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