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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琮收剑入鞘,手腕微微一翻,将凶器抛入芳园葳蕤深密的花丛中,接着离开。
    折返,穿过幽深精致的回廊,花厅气氛仍旧热烈,满席贵胄,最尊贵的那位端坐在上首,向他投来一瞥。
    江琮遥遥鞠躬,再起身时,那人已经将目光移开。他从容微笑,缓步入席,一切安然无恙。
    从离席到归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没人瞧出半点异状。
    女帝也是一样。
    人都有疲老的时候,而年少征战,弑父杀兄,腥风血雨中坐拥万里河山的傅珏,似乎要比别人老得更快一些。
    她野心从未收敛,手段也愈发利落,只是到底不如从前敏锐了。
    七月雪折磨了她大半生,如今身体上的毒解了大半,心中的毒却迟迟无法消弭,成为挥之不去的隐痛。
    它无时无刻提醒她,冲动与疯狂的后果。
    那时她很年轻,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敢做出那样的交换。但现在不同,她拥有了一切,已经不敢轻易再赌。
    青云会注定只能永远藏匿于暗处,这是她做过最狠厉也是最正确的决定,她为之付出了代价,却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因为天下不能留有那样一个人。
    赤诚,坦荡,拥有反叛的决心,和煽动一切的能力。
    这太危险了,当天下成为傅珏的天下,她绝不允许还有这样的存在。需要的时候,是左膀右臂,不需要了,便抹杀得毫不留情。
    她这一步走得很险,但回报非常高。青云会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它失去了最初的本质,便同死去无异。
    但真的要把它彻底毁坏,傅珏是舍不得的。
    她太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力量,炸掉整个春华门的春秋谈,曾经足以扭转乾坤的凝聚力。这个庞大的组织,在失去信仰的如今,却依旧在运转存活。
    她的王朝还有别的版图要征服,她从始至终,要的是这份力量为己所用。
    所以,即使明知秦浮山命不久矣,傅珏却迟迟没有斩草除根,她在等待一个契机。
    当在摇光涧底下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便知道,契机已经到来。
    那张熟悉的脸,迟早会再次来到她面前,她会亲口告知一些事,一些只有她清楚的事。
    谁试图救万民于水火,谁渴望打碎一切建立新的秩序,谁拥有熊熊燃烧的火一般的热情,最后却冻毙在了风雪里。
    那个在漫长的孤寂中近乎疯狂的男人,只不过是守着他爱人留下的基业,他在用这种方式为她立冢,为她守陵。
    他背负了所有骂名,在黑暗中茕茕苟活,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直到可以接替一切的人终于出现。
    傅珏也在等,等那个人找上来,她一定会来——她和她母亲的的眼神很像。
    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永远不会停止,不会甘心。
    第142章 终时曲(中)
    暴雨如注。
    水线从高空坠下, 穿过禁城上方的夜空。
    这是当朝皇帝的寝宫,丽德殿。它有些特别,以千片琉璃瓦作顶, 是前朝的宫殿, 每当这个时候,雨点打在瓦片上,声音总比别处要清脆些。
    傅珏爱听这个声响, 它能让她镇定。即使当初有人劝告,琉璃易碎,以丽德殿作为寝宫不妥,她也全然不在意。
    天命之人, 不畏惧这些。
    历史上不乏身深信鬼神的帝王,但她不会是其中之一,即使天下都以为圣上厌佛喜道, 但只有亲近的人知道, 女帝喜道, 不过是喜它事少。
    皇帝总需要点东西沉迷其中才正常, 美色、诗歌或是骑狩。她选了一件最不耽误时间的爱好, 便是修道。礼佛还需抄经祝拜,她修道,只修个清静。
    譬如今夜,雨脚如麻, 雨声烦乱, 但她只感觉到清净。
    灯油添了三巡,奏章已经批览完毕, 傅珏坐在案边, 却没有起身。
    她在回想白日里收到的那封密信, 密信内容关于她最看好的那个女儿。
    傅蕊。
    不是曾被当着群臣夸赞“此女类朕”的长姐,也不是年少满腹经纶,能同当朝宰相辩论几十回合的小弟。傅珏看重的,从来只有傅蕊一个。
    她要选择的皇嗣,必定要最能坐稳这个位置。
    长女只因解毒而生,再怎么医治,也很难活过三十。小儿子心性柔善,年岁也小,她没有时间等待他成长。
    这个从小便学会藏拙的次女,是傅珏一开始就寄托了厚望的人选。
    傅蕊固然有很多缺点,不够漠然,有些懒散,某些事情上表现又的太过天真,最重要的是,她没什么野心。
    对于这些棱角,傅珏是很有耐心把它们一点点磨掉的。
    她杀了设计让女儿一遍遍看见长姐病痛发作的模样;让她得知生父下落,又让他死在她面前。
    为数不多的童年好友被傅珏用上毒药折磨,那个费尽心思想掩藏的恋人,也被十分潦草地杀死,尸体让众人都看见。
    在这种调动下,再怎么温顺无争的人,也该被激起一点渴望。
    对权力的渴望。
    有权力,才能保全想保全的东西。
    傅珏当然知道更简单的方法,一道圣旨下去,傅蕊恭敬领命,等她百年之后接替皇位,无功无过的一生。
    但那不是傅珏想要的,一个崭新的王朝即将迎来它第二位拥有者,如果它想要长久延续下去,这个角色至关重要。
    她不能太冲动,像她的母亲。也不能优柔寡断,像她那个早逝的父亲。更不能全无斗志和野心,那样她会守不住任何。
    群敌环伺,虎视眈眈,她不需要一个谨慎保守的平庸继承人。
    女帝知道怎么□□自己的雏鹰——推下悬崖,一遍又一遍,让她在利风中丰茂自己的羽翼。
    即使那样会点有不好的后果,譬如被怨恨,那也无所谓。傅珏并不觉得一份美满的亲情能给注定拥有至尊之位的人多少好处,她就是这样过来的,深知什么才是最好。
    平心而论,在培养傅蕊这条道路上,傅珏几乎算作呕心沥血。
    她调动她的野心,给她一个前行的理由,连忠心耿耿的伙伴都有她从中促使,甚至还为她在谋取一份连傅珏自己,都未曾真正得到过的力量。
    青云会迟早会归顺于朝廷,即使到时候,这朝廷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傅珏,但它终究也姓傅。
    这是傅姓的江山,傅姓的王朝,它的版图在得到青云会那样的助力之后,将会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宽远。
    这一点,傅珏的觉悟倒十分高,比她当年到死都不能瞑目的父亲要好不少。
    灯油又添了一回。
    侍女来去无声,手脚轻捷地好似夜中野兽,不会惊动一只草虫。
    傅珏抬起眼皮,看向灯前添油的身影,这当然不是什么寻常侍女,是她的暗卫之一。
    她看着对方的动作,倾注完灯油之后,执起一把小剪。咔嚓一声,灯花被剪下,灯芯只余寸半。
    做完这些,侍女恭敬俯身,问询还有何事要做。
    过了片刻,傅珏说才没有,并让她下去。
    侍女却没动,她弯着腰,又问了一遍。
    傅珏笑了,她并不为这份违逆而动怒,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暗卫在为何而固执。
    她缓声:“无妨。”
    侍女终于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
    这是今夜最后一个值守的暗卫,此刻也被打发到隔壁殿了。
    雨仍在下,傅珏敲击着桌面,还没敲几下,忽然感觉到有风吹来。
    夜风,凉而湿润,不知何处吹来,很近。
    她抬起眼,看见桌前多出了一个人。
    黑衣,斗笠,执着一柄刀,刀尖的水淌在案上摊开的纸张之上,距离她眉心三寸之远。
    傅珏没有动,也没有惊慌。
    她静静地打量面前这个人,距离上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多的时间。
    她在观察她,同时,也在被对方观察。
    泠琅知道有怪异。
    女帝七名暗卫轮流值守,无论何时,身边至少有三人护着,即使是在最安全的禁宫深处,也是这样。
    而半刻钟前,仅剩的那名暗卫离开了,空旷的寝殿内,只剩几名不通拳脚的侍女黄门,连外人已经悄然潜入都未曾知觉。
    泠琅知道奇怪之处,但她已经习惯了偏向虎山行,并且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一种邀请。
    就像春末夏初,水花纷飞的溪涧边,那个面溪而立的背影,和转过头后,意味深长的眼神。
    泠琅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是如此从容,即使被从天而降的一柄刀指着,也毫不惊慌,甚至在同刀的主人对视。
    那双薄而挑的眼中,深沉而含蓄,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看到这双眼,泠琅竟一时忘了自己如何开场,她只想到初见之时自己是如何形容这个女人。
    渊渟岳峙。
    那是不知晓其身份,不了解其作为的第一印象,而如今泠琅明白了一切,看着她,竟然又想到了这个词。
    泠琅冷冷地说:“我来问你三句话,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女人一动不动:“朕为何要回答?”
    泠琅丝毫不理会,自顾自问道:“第一件事,当初在玉蟾山,你已经认出了我,你为什么不杀掉我?”
    傅珏一语不发。
    泠琅说:“因为你知道,我在找春秋谈。”
    “你知道我在找,也知道这一切在秦浮山的预料中,所以不愿打草惊蛇,只想伺机而动。”
    傅珏极轻地笑了一下:“你说得不错。”
    泠琅极快地说:“第二件事,你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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