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案了结, 宝印轻落,红彤彤千回百转的字纹仿佛崎岖坎坷的路,印刻在张张白纸黑墨上, 就是一个人颜色混杂的人生。
何盏与彭道莲在案牍上将卷细细核对一番,查无纰漏, 便要封订上呈。装到席泠那份供词时, 何盏又在灯下铺开,检阅了半日。
谁也不能预料这些供状呈递到皇上与内阁跟前会是个什么结果,但那字字所诉的生民之苦,官员之艰,总算能浮现在那些掌权者眼前。
或许他们会正视, 或许只如这灯,半乜着眼晃一晃, 就过去了,谁说得准?
三更梆子一连再敲了两声, 周围窸窣的虫动格外清晰,明月繁星,整个南京城都沉寂下来。
彭道莲由上案踅出来, 朝门外黑压压的天睃一眼, 干瘪地笑两声, “更深夜长了, 咱们也该归家安寝了。何大人,你熬得住,我不如你年轻, 可熬不住了。呵, 真是想不到何大人也是如此枵腹从公。”
这个“也”字, 巧妙地将他自家一并囊括在日以继夜的操劳中。何盏供状里抬首乜他一眼, 懒怠与他计较这些名头上的事情,将手中供状悉心折进封皮内,呈递到他的案上,“一切卷案都封在这里,就交托给彭大人了,敢问大人何时启程?”
彭道莲把那厚厚的封皮拿起来看看,复搁回去,剪着手一身松快,“不能再逗留了,皇上还等着我回去禀报呢。后日就动身。”
何盏想想,来时未迎,走时还该送一送,便提议,“那何某明日在秦淮河摆酒,为大人送行。”
彭道莲早已见识这班人的慢怠,也懒得再与他们周旋,“多谢何大人,不巧我明日要去向虞老侯爷辞行,恐怕得辜负大人盛情了。下回、下回何大人到北京,自然由我做东道,咱们再聚。”
何盏也乐得不招呼他,便收拾收拾案牍,辞将出衙。长街影沉灯落,车马嘎吱嘎吱的声音显得缓慢凝重,偶然有人听,这慢悠悠莽撞的声音,不知是朝向哪里。
次日彭道莲的马车却不得不朝向乌衣巷,果然推辞了一干应酬,冒着炽阳,动身去向虞家辞行。此时的心境与来时大不一样了,他沉着冷静地将这桩案子丝丝入扣地想了个遍——
虽说席泠供认不讳,但以他为官多年的直觉,这绝非一局死棋。或许此人来日还有机会龙腾虎跃也未可知,倘或他日在北京聚首,他又位高权重,谁能说定?万不能因为虞家的家事得罪了他……
但面上,总要想套说辞来应付虞家。他一路擘画,好在老侯爷一见他,问起案情,听见说席泠毫不隐瞒,将堤堰之事一气全招了个明白,便露出笑颜,“你也算尽了心,量刑的事情,既然这案子是皇上钦派的,自然是递交北京由皇上做主。”
彭道莲恰好顺着这话,见缝插针地安他的心,“舅舅放心,这件事早闹得满朝皆知。虽说案子不大,可到底是犯了国法。皇上正好借了他杀鸡儆猴,做个样子给成千上万的官员瞧一瞧!”
老侯爷原也是这个意思,可他终归退出朝野好几年了,谁知今番比昨日,又是怎样一副局面?笑过一阵后,老人家渐渐转蹙眉心,一只发皱的老手在膝上攥了攥,“我眼下却有些担心林戴文,他会不会从中调和,替席泠求情……”
彭道莲心慌一瞬,旋即扬扬袖,“嗨,我看不会。这案子前前后后也办了两个来月了,林戴文在苏州,要有心帮他,早打苏州递信过来了。我看,这席泠也没什么要紧,一无根基二无家世的,况且我听见说,这席泠与林戴文,到底也没什么要紧的关系,他犯不着淌这浑水。再则,他又是舅舅的学生,怎么着,也得给舅舅几分面子,何必为了小小个席泠,把舅舅也得罪了?”
老侯爷打榻上起身,蹒跚着走到窗前逗弄他那只白画眉,口里“啄啄”了两声,半转过脸,似笑非笑,“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当权时是老师,如今我早不在朝堂了,谁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人老了,死了,就该被世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言讫又转回去,脑袋一点一点地逗着雀儿,满头霜发像那画眉通白的羽毛。恍然间,连姿态也有些像,背着手,欠着上半身,老得有些潦倒落寞的怨恨阴气。
窗外云翳此刻阴气森森地汇拢,紧着两声轰雷,扭头看,云低压在一片杉槐上,使那一丛绿,越来越黯淡。
一场暴雨洗刷了人间,再两日,又是赤炎炎的太阳。搅乱南京半边官场的案子了结,并未牵扯他人,波及太小,令南京顷刻恢复了繁荣富庶,人人自享其乐。
闻新舟刚打衙门归家,热出一脑门的汗。他摘了乌纱递与小厮,搽着汗刚到书房里刚坐下,便见管家进来,递了个泥金信封在案上。
上头题着“闻大人亲启”字样,那官家道:“是北京来的那位彭大人走前使人交给小厮的,像是什么要紧东西。”
闻新舟睨了一会,隔下茶盅取了小刀裁开,抽出来一瞧,原来是抄录的席泠的供状。这彭道莲有些意思,因拿不准席泠闻新舟林戴文之间到底关系深浅,只抄出席泠的供状来,叫他们自己分辨,横竖,是他做的人情。
闻新舟笑了笑,静静将供状细细看完,凉茶由口舌内沁入心脾,五内清爽。又将这份供状转折在另一个崭新信封内,使管家铺陈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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