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半程,才勉强有了一点声音——小姑娘终于睡着了,蜷在角落里发出了平稳的鼾声。
梅知望着关纨的侧脸,有意无意地用目光测量她父母的痕迹。
女儿更容易看出父亲的影子,关纨的五官便像极了林行昭。只是如今合上了眼睛,只看大致的线条,果然还是母亲的底子。
他不确定关纨有些翘起的秀气鼻子是不是关以桑的礼物,便回头看了她一眼。不料关以桑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他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在看什么?」关以桑问。
梅知没有回答。
她也不急,伸手抚过梅知的脸颊,慢慢往下,滑入了领口之中。梅知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脚下,余光仔细扣着还沉睡的小女孩,不敢想她要做些什么事情——
「咳、咳……」他试图提醒。
关以桑的手指并没有再往里去的意思,不过往外拓了拓领口,露出修长的脖颈,以及昨晚留下的一些还未消去的黑青色痕迹。
蚕农家的女儿,手指尖还是留有从小干活养出来的薄茧。粗糙的指腹划过亲吻的痕迹,在暧昧这一层里,根本不输于湿暖的红唇软舌。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
梅知的脸已经通红,害怕自己的呼吸会露出破绽,根本不敢搭话。
「我本想要向你证明,」她的手指划过梅知脸颊上的汗珠,「却忘了你心里本来也不太平。」
「哪里的话。」
关以桑笑了笑,「你还知道嘴硬,昨晚可不是这副模样。」
「好吧。」梅知摊手,任由关以桑在自己稍微穿过暧昧边界的区域游走,「您说的不错……我心里千斤重,各个秤砣都刻着慌张二字。」
「而那天平要量的却是什么?」
梅知叹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关以桑的眼睛,「只一颗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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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知想要的,关以桑早就想给。
既然关纨不肯认他,便把他介绍给关缯。夭折的长女不能给出回答,但她的沉默便是关以桑的保证——自己既已认定,那么其他人只能同意。
这个誓愿,是以她最珍贵的女儿为见证的。
如果梅知不是登堂入室的士子小郎,而是名正言顺订了婚的良家公子,那么他肯定不会因为其他事情头晕,一定能注意到关以桑紧握他手时的力道,也能领会到她对关纨的弦外之音,更能……
更能在她开口之前,就明白她不输于自己的决心。
只不过,他毕竟真的不是名正言顺订了婚的良家公子,真的只是登堂入室的士子小郎。
在梅知的眼里,他只看见了自己如幽灵一般,被林行昭的阴影排除在外对对身份。
所以他一定要关以桑说明。
幸好她有机会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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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别胜新婚,无伤大雅——起码在当时看来无伤大雅——的疏远,自然也为蜜里调油的日常推波助澜。
有了个亲身接触的机会,关纨对梅知的印象也改观许多。虽然她那时还小,可母亲入狱时,梅知是如何照顾她和生病的姐姐的,关纨倒也没完全忘掉。
变化最大的还要属惜阴轩。
这院子本来是林家的产业,作为小儿子的陪嫁成了关以桑的私宅。
在林家之前,这庭院的主人则是赫赫有名的和安居士朴琳。即使和安居士仙逝百年余,周围的百姓提到这间宅院,比起某某官员的府邸,还是愿意称它为「和安园」。
落在豪族手里之后,近两百年修修补补,消减太多原本的雅气。惜阴轩几乎是富丽堂皇,连院子里种的花草也格外气派,乍一看是精致富贵,却少了一份曲径通幽的清雅。
既然这将是梅知的住处,关以桑便需要让它配得上他。
单独的画室,藏书馆,适合存放乐器的琴楼。原本的琉璃瓦被拆下,换上了与花园相称的素雅砖瓦。奇花异草中的鹅卵石小径当然也不适合,两边种下了翠竹,等到来年春天,梅知房前就该有一条能看清月下藻荇的青石板路。
梅知住在她书房的第二日,她便筹划好了惜阴轩将来的模样。
还不止。
和安园卖给李守备的时候,曾经招待过一群刚刚凯旋的武将。沙场下来的女人还有些豪气,一两次酒令便失了分寸,不过三坛女儿红,便让李千倒了一颗珍贵的照水梅树。
李千知道这几颗树相当贵重,便请工匠仔细上了漆,好好保存起来。关以桑赎回院子时,她便将这件木器一并还给了大学士。
这才是惜阴轩最不能少的东西。
她又请木匠做了加工,将这只枯树嵌在了它自己的画框里。迎风招摇的梅树被永恒地保存在了这只窗户中——
是的,她要梅知拥有每天第一眼的轻盈照水。
「这是回礼。」
关以桑笑着对兴奋的梅知说。
梅知还在感叹这装修的精妙,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反问,「什么的回礼?」
「那副松鹤图。」关以桑回答。
哪副……那副!
梅知有点生气,「那是我要走了,不知道何时才能与夫人再见,一定想要给夫人留个念想才要送的。」
「我知道。」关以桑从背后搂住少年清瘦的腰肢,「回礼便是这个……我不会让你带走。」
也不会想要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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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汶不敢与关以桑见面,只能托学生来给她施压——然而三次升迁之后,关以桑目前也比曾经的学姐高了一级——当然没有什么效果。
那边没有办法,疾病乱投医似的她身边的好多人。从心腹管家到得力助手,从幼时恩师到亲生妹妹,个个都明里暗里地劝关以桑接正夫回府。
最后,这贿赂居然也送到了梅知的手上。
「就只有这金择的原本,」梅知乖乖地在关以桑面前摊开,「别的我都退回去了。」
关以桑知道梅知确实想留下这幅画,拿在手里敲了两下,还是递回了梅知。
「我知道了。」关以桑没有抬头。
怀里的画幅现在是只施刑的火铳,梅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仔细看着关以桑的脸,试图从她微颤的睫毛当中找到一点感情的评判,然而那张脸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之外,和深山林中无底的死水湖一样,看不到一点波澜。
「我想,」梅知有些不好意思,「止机也到了要订婚的年纪。若是父亲没能主持家事,最后落下了什么礼数……怕是要被妻家瞧不起。」
「嗯。」
梅知摸不透她的意思,紧张地绞着手,「我会把画收好。改日送少爷们去林府探亲,再把东西退回给林家大小姐。」
「不必了。」
「嗯?」
关以桑长叹一口气,「你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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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关以桑送他的那只女簪,被梅知以「定情信物」的名义保存了下来,时时偷拿出来看。
这个年纪的青年男子还没什么自持,见到爱人的礼物便会沉溺于幻想,为此耽误了不少事。
男子多带巾帽,自然有诸多装饰的便宜。女子只挽发髻,纵然能玩出几个花样,但也仅限于节日或是盛会。
平日里,女子要彰显身份或表示意趣,多是依靠一只主簪——关以桑送的那支是寿字图案,装点着蝴蝶形状的宝石。图案边缘有一只小洞,方便固定临时佩戴的鲜花。
不过当时关以桑头上并不是鲜花。
夫人提倡节俭,砍掉了府上平日买花的进款,遇到进宫赴宴的大事才会临时购置鲜花。平日里,她只佩戴几枚不出错的仿生花——月季和石榴,都是寓意吉祥又色泽鲜艳的款式。
想起那日,关以桑亲手将女簪拆下、从桌下递给自己,梅知心里依然噗通直跳。
这时,他还算正派的知书达理稍微害了他。
他只知道李微与王是庵的风流韵事,却没认真读过以此为原型的话本。
《听琴记》中记载得清清楚楚,李微送给王是庵的古琴,最后被她亲手拆下弦板,作为谢罪礼赔给了原配。而李微大婚当日定情的女簪,最后成了夺命的匕首,让王是庵自己了结性命去了。
但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结局来提醒。
即使林行昭还没有回府,即使林行昭回府的条件便是梅知过门,这间宅院里的用人们也已经在暗地里权衡站队了。梅知心眼敞亮,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厉害,自然瞧得出风往哪边吹——
有只忠于夫人的,也有更偏向郎主的,总之没有一个喜欢他的。
这也难怪。
在这世道,每个人都得在一个框子里活着。文官有文官的排场,武官讲武官的派头。宗师的公卿只下嫁最矜贵的女娘,朝堂最体面的官夫人枕边一定是望族出身的少爷。
尤其是……
尤其是关于桑这样,生身母亲只是一介平民,靠亲家川母才能在京城立稳脚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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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汶消息灵通,自然提点过儿子,关以桑目前对那士子有所偏爱,刚刚回府,还是得给梅知几分面子。
林行昭贤惠,甚至在归家当日便亲自拜访了梅知,为这个出身卑微的青年添置了不少贵族公子专用的首饰衣物。
「你是知寒的人,这些东西总是该有的。」
梅知不懂,有些顾虑地照单全收了。
若林行昭只是贤惠,那这也是好事。可他对关以桑如此尽心,又有贤惠外的另一层原因。
他曾经也是发誓不嫁的自梳郎,是在揭榜时对新科探花一见钟情,才悔了志愿,求着母亲请帝君做媒,一定要促成这桩亲事。
论出身,论爱好,甚至只论餐桌上偏好的口味,林行昭与关以桑都不算什么良配。但是两人性格都足够平和,面对彼此也足够欣赏,加之年轻时确实是郎才女貌,最后居然细水长流地相敬如宾……
也让林行昭忘记了从小学习的男训,生了他不该有的贪心。
既然妻主想娶梅知,还是纳为侧室,那么他一定在婚仪的操办上尽心尽责,不容许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怠慢。
他知道关以桑偏心,准备典礼的时候,除去平时纳侧室的礼仪,还大度地让出了不少正室才有的婚俗。甚至写信给了自家做公卿的舅舅,请他帮忙收容梅知,让他在佛婷郡主府上出嫁,派头甚至超过了林行昭自己当年。
不过自然没有请示过关以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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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人追捧花魁,同样赞扬才子。
贵女有情趣或赶时髦,也爱炫耀自己娶到了才情出众的夫郎。崇尚才子的风气也渗入了后宅,文人名士结亲育子都十分注意读书习字、琴棋书画。
于是,即使只是为了谋求更显赫的妻家,稍有余钱的家庭,都愿意送儿子念书镀金。
家境普通而才华横溢的士子越来越多,需要士子开办男塾的家门也越来越多,人们也就默许了天然男子靠教书养活自己。
这些高风亮节、独立更生的男先生,在贵人府上却很难保持不婚的誓言。有名的士子入府教书,不到一年便成了女媛的侧室,这种事情可是经常发生,在贵女之中并不算什么丑闻。
然而梅知身份的尴尬之处,便在于他是孟蔼的养子。他养父的传闻让人浮想联翩,但毕竟涉及到皇室,大多只是在私底下眉来眼去,不敢光明正大地调侃——梅知既是孟霭的得意门生,自然有替养父「分忧」的义务。
义父本身有些风月美名,他这样抛头露面的「士子」,用些春秋笔法,便可以被描绘成卖弄风骚、荒淫无度的下贱骠子了。
而这两位刚好也有话题。
就算不谈孟霭此时在江南的夸张行径,女方是向来自律自持、以情专闻名的关大学士,这点也足以养活前街后巷不少嘴碎的说书人。
而且也不是她想忽略就行的。关以桑主持的变法得罪了不少显贵,然而她本人品行无可指摘,背后又有皇帝撑腰。想光明正大地挑她的毛病,只有「沉溺声色、以侍凌君」之类的罪名。
总而言之——
你关以桑既是正统儒士,总是以祖宗的训诫整顿官场乱象。那其他人身上无关紧要的风月丑闻,在你身上便是能直接断送前程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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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关以桑并没有因此责备林行昭。
或者说,她出身卑微,向来只有一位夫君,对世族男子间争夺宠爱的方式并不了解。平凡人家夫妻同心,只因贫困同命相连。她不懂,一旦身居高位,成人上人,无论什么东西都可用作感情的筹码。
「也不是没有先例,」林行昭说,「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在外人面前做个样子就可以了。」
关以桑枕在林行昭的肩上,习惯性地依赖贤惠的郎君,依然保持着身体的亲密,仿佛从未有过分离。
「要做成什么样呢?」她问。
林行昭没有直接回答,「知寒觉得呢?」
被问到的官娘沉默了许久,林行昭甚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一向是到点就要休息的。
「这种事情还是你见得多。」关以桑稍微松了松他的怀抱,「若我这次还是全权交于你,行昭决定如何做呢?」
「我过门时,夫人只是新科探花娘子。如今夫人已是朝中一品大员,另娶一位侧室,排场比头婚大才是应该的,夫人认下便是了。」
关以桑问,「另娶?」
「士子虽非贱籍,但……」他不确定关以桑的态度,于是省下一部分没说,「抬进门的要是一位出身清白的士人少爷,自然不会再有其他的非议了。」
他见关以桑没有反驳,便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我姐姐家有位表弟,秀才娘子难产走得早,只留了两个儿子……哥哥是方仲园大人的填房,弟弟今年十七,品貌才学都是翘楚,任谁都不会有异议。」
好出身的少爷只愿意做正室,但母亲难产是极其不祥,受人歧视,多数还是给已有子息的女娘做续弦或侧室。这个人选巧得不可思议,林行昭刚知道时,还暗自感叹自己的运气真好。
「若是知寒有意,我就找个由头请他来府上一趟——」
「——那梅知呢?」
关以桑问。
「知寒舍不得他,另外买个宅子做外室养就是了。」林行昭说,「眼下要紧的,还是把那些折子压回去——陈大人的定礼已经晚了半月,夫人还是要为止机做好打算。」
他感到怀中的关以桑重重地叹了口气,刚想搂她更近,却被她挣脱了怀抱。
婚姻嫁娶是男子人生一等大事,做母亲的软肋便是孩子,儿子定亲,她自己的事情总可以往后放一放的……总可以最后不在意的。
这样才不白费他给亲家的那些巨额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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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并不介意有关梅知的传言,然而原本纳侧的事情,确实是因此耽误了。
她还未向梅家长辈下聘,自己却先收到了未来亲家的订婚礼。
止机的新母是新任户部尚书的陈宣舟。陈家长女慧群刚满十八,是国子监生中的魁首,谁见了都要夸赞前途无量。这门亲事无论谁看都是金玉良缘,也只有梅知对此颇有异议。
「可是止机过了中秋才不过十一,妻主要比他年长七岁。」
这话本没有什么,可是说话的人是梅知,关以桑就有些哭笑不得。
「梅公子,」她抿了口茶,「你不过比陈小姐大两三岁,却跟了人家的川母。」
「这……」梅知一时语塞。
关以桑伸了个懒腰,示意梅知到她身边来。
最近政务繁忙,她本来很少在家,其中大部分时间还要花在林行昭身上,与他商量儿子的婚事。与梅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到今日难得有空,肯定要补回之前不得已的忽略。
「读书的官娘考取功名前少有生育,孩子的生父又要二十出头,差七岁正好算合适。」关以桑向他解释道,「若是与妻主同岁,女方仕途有些波折,便把男子耗到了三十岁。小姐肯定想再娶左郎君,生下的孩子也不一定归正夫养,万一妻主遭遇不测,那……我又怎么舍得让止机吃这样的苦。」
梅知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并不服气。
他的目光偶然瞥见了林行昭的生辰礼物,立马给自己找到了好理由:「止机给人做正郎君,怎么和我一样?林郎主不过比您小一岁。」
「这倒不是我夸口,可是成亲那时,人人都断定我廿六便能中进士。」
「真的?」
「嗯,」关以桑点头,「真的。」
但梅知还在想着止机和长他七岁的陈小姐,「夫人位极人臣,养个老儿子怕什么。」
关以桑不可置否,「止机漂亮又温柔,让他一辈子躲在深闺,似乎也是不公平的事。」
这个理由说服了梅知,他有些懊恼,或许还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爱徒继子。
「少爷的婚事当然要讲究门当户对。一是对方配不配,二是世上容不容,还要考虑后续的好处……成亲也跟谈生意似的,真正该做的全是赔本的买卖。」
这话已经不是在评论止机的婚事了。
关以桑明白他的怨气,安慰道:「我是桑农的女儿,你是秀才的儿子,确实是我高攀了。」
「说什么呀!」
关以桑把他搂得更紧些,「我说,常人困于世俗而不知真情,婚姻大事皆是夺利的手段,总会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夫人在找借口吗?」梅知立刻问。
「是,也不是。」关以桑承认,「平常人总是身不由己,然而不是我骄傲自满……本官却也不是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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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唯一的妥协只有推迟婚事,暂时没法给梅知名分,然而梅知并未迁至别处。
在内宅见面,总觉得是在林行昭眼底偷情私会,怎样都不得自在。梅知于是总往他管不到的地方跑,甚至偶尔还住在关以桑书房的厢房,陪她一同熬夜,在案边代替婢女伺候笔墨。
反倒有了从前一样的轻松。
说来奇怪,梅知对关以桑的仰慕,早在林行昭离府以前就开始了。如今不过是恢复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却怎么也觉得不对劲——
「照水有心事吗?」
被问到的梅知下意识要反驳,但是炸了两下眼睛,又稍微郑重些地点了点头。
在床上谈正事总是有些奇怪,尤其是刚刚翻云覆雨,周身赤裸,还在微微喘着粗气的时候。
他拉过席子,盖住自己的腰腹。如今他已尝过了此事的滋味,和刚开荤时不同,已经懂得了如何收放,再不至于把自己搞得倒头就睡。
「再怎么说,」梅知低头,轻嗅关以桑散落的长发,「您也得等我回内宅去啊。」
「忙到太晚,我总是在书房凑合的。」
梅知嗯了一声,依然有些埋怨。
晚风寒冷,从窗户的缝隙里钻入,让梅知打了个寒战。他伸手拉来关以桑边上的凉被,盖住自己的身体,然而不小心扯下了枕边人身上的毯子——
「诶!」
几乎是下意识地,关以桑迅速按住了梅知的手。
从第一次起,她就害怕在梅知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体。宁愿衣冠不整,损坏几件常穿的衣服,也不想与他真正赤诚相见。除非夜晚不见五指,不然绝不肯让梅知为自己褪去衣物。
即使如此,也要时刻用轻柔的毯子将自己紧密包裹。
/
关以桑还没忘记自己二十多岁时的身体。
那时她还是林汶寄予厚望的学生,十指不沾阳春水,有莹润的身材,还有白皙的皮肤。小时候在乡绅家长大,要帮衬家里干活,给成年的她留有高挑的身材,还有均匀的肌肉。
宛如一张熟宣,等待岁月的书写。
常年案牍劳形改变了她身体的形状,小腹与大腿的赘肉就是她敬业的证明。当年入狱时的艰苦让她的膝盖有些变形,不小心对狱卒说了得罪的话,又留下了背上一道至今未消去的伤疤。
当然还有她的孩子们。
对于她这个位置的贵女,四个的数量确实是有些多了。尤其是亲妹也有两个女儿的情况下,大多数官娘都愿少受一份罪。
她成为母亲的代价,便是从她的身体当中奉献一些出来,为她的孩子们创造血肉之躯。
洗浴完毕,从浴盆出来到穿好衣物,她总是会在等身的铜镜中打量不加掩饰的自己。若隐若现的纹路,稍显暗沉的斑点,还有肌肤疲惫而导致的松动……
梅知的身体不是这样的。
年轻的、二十来岁的身体没有被时间刻下的记号,自然生长的挺拔没有一丝瑕疵,就连小腹处暗红色的胎记也是别有风情的装点。
即使是在熄灭灯火的晚上,被褥中眼不能见地相拥,她还是能感觉到所谓「一尘不染」的好处。腰是腰,腿是腿,胸是胸,细腻的肌肤下是热血满腔的有力心脏,扑通扑通,只为此刻的关以桑全力以赴地跳动。
当梅知俯身亲吻自己的伤口,亲吻年长时自然生出的特征,关以桑能感到他心中的虔诚与真挚。于是关以桑便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心意相通,甚至能嘴硬否认他们地位悬殊。然而抛去红尘滚滚的一切障眼魔法,以最真实的彼此赤诚相见,他们之间确实隔着鸿沟一条。
于是她闭上眼,侧身躲过了梅知热情洋溢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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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林汶相中关以桑做儿媳,便是希望她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反过来还能反哺九龙堂。身为九龙林嫡子的林行昭,对妻主有辅佐的义务,对母家也有帮衬的义务。
不过,这设想一开始只为了锦上添花,如今皇帝重振朝纲,林汶失势,当初舍不得送出去的嫡子变成了雪中送炭的人。
林汶堂姐的女儿被收作林府嫡系,这位林小姐也需要摆脱家族的束缚,在嫡嫂处做门生以求她的扶持。
关以桑名义上没有其他夫郎,林行昭又是血脉相连的继兄,这位林小姐自然也不是外女。比起关以桑其他的学生,她天然与关府亲近,故而时常到内宅去……有时也会帮着林行昭敦促关府孩子们的功课。
于是和梅知也打过几次交道。
梅知当时微微愣神,便是注意到了林煴送给关以桑的那座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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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的显赫,始于功勋卓越的敏国妃林凇。不过爵位只能世袭三代,而后便要看女儿自己的本事——别的本事不说,挑继承人的眼光是真的不错。
林汶虽是敏国妃的族孙女,然而又是母亲未婚时的私生女,本不在家主的候选一列。然而她天资聪颖,幼年时便从众姊妹中脱颖而出,于是破例继承了敏妃府。
至于林汶的继承人,原本选定的是自己的亲女儿。林煐才华横溢,可惜十分倒霉,因亲部犯错被牵连,外放做官的路上因病青年早逝。
这才让林汶醒悟,寄厚望于家中最年轻的女儿,期望她能不靠世族,同关以桑一样,靠自己在宦海立稳足跟。
设想极好,但也只是设想。
林煴出生时,林汶已经是朝中贵臣,敏妃府重回昔日荣光,一时间风光无量。她母亲是林汶继母的长女,故而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敏妃府的主人,经营家产不算用心,但划给自家的金银总是不手软的。
这位年轻的女娘,自认是京城望族女媛,敏妃府未来的家主,行事奢侈目无下尘……
确实和关以桑是两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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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煴并非顽劣贵女,甚至不算个纨绔千金,只是自视高贵,对所有人都是一派高高在上的谦逊和雅。耳濡目染下,她从未体贴过普通人的想法,自然而然地用身份划定了每个人的等次,自负地用她那一套来对付人。
譬如关以桑是一品大员,又是她的老师,于是纵使政见不合,也愿意在她面前做小伏低,表现出十分的勤奋与好学。
譬如林行昭是自己的嫡兄,自己对他表示该有的尊重,而后便要用尽这层身份的好处,撒娇讨好,在他手里索要自己想要的东西。
「东西」。
山珍是「东西」,金银是「东西」,人脉是「东西」,依附于主家生存的、靠色相卖弄才艺的士子,自然也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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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知在关以桑归家前就走了,到最后也能留下信件。
像是在嘲讽一样,他和林行昭请示出门时,用的借口也还是林煴,「表小姐今晚请我出去一趟。」
林行昭被他吓得花容失色,动员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去寻。然而他又不清楚梅知义父留下的门路,直到关以桑进门前都毫无头绪。
「别找了。」关以桑说。
林行昭面容煞白,「夫人!」
书桌上仔细地摆着一幅画卷,关以桑沉默地拆开,确实是那副松鹤图。
「他回孟霭身边去了。」关以桑说,「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最终去意已决,你不必再费心了。」
林行昭想解释,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话。
他不开口,关以桑自然不知道事情原委。她直到这与梅知的「心事」相关,但是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何事。她太忙了,以至于等梅知走后,她才从新制的衣衫里得知了他当时的消瘦。
说来可笑,最后还是林煴把这件事亲口和她讲的:「要我说陈月嫒还是一股子蛮人作风,流里流气,专好调戏人取乐,低俗得很。」
不过她并不觉得梅知陪酒有何不对,只是觉得朋友逼得太紧,梅知本人不肯迎合,反而十分扫兴。
「我和月嫒说过了,梅知是关大人家养的士子,她应该也听过之前那件荒谬可笑的传闻……按理说不该如此无礼。」林煴的表情轻松,眼神里却无比嫌弃,「要不是我及时劝住了,那性子烈的小郎君,怕是要直接在她面前吊死。」
关以桑放下茶杯,「哦?」
「要玩乐也得寻个宦儿,哪个人是真的想轻慢他呢?」林煴伸了个懒腰,「确实漂亮,但是先生也确实把他宠坏了。」
合着还是来告状的。
「那是我的错了。」关以桑接话。
林煴没听出她语气的变化,「还是哥哥的疏忽,事前也不告诉我一声。」
「行昭知道这件事吗?」
「自然。」林煴回答,「我怕那士子打扮得
太素,还请哥哥亲自挑了一套像样的头面。」
/
关以桑偶尔也想,如果自己的态度再强硬一些,如果当时及时发觉了林煴的心思,她和梅知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又或者……
如果她早一点发现,也没有隐瞒,不想着给他惊喜,而是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梅知,他还会不会走呢?
应该也是会的。
梅知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在他还未动情以前,林行昭提点过他第一次。在关以桑要娶她的时候,满朝文武警告过他第二次。然后是在那场恶意的玩笑上,林煴亲自示范了第三次。
他无法体面地留下,好歹能体面地离开。
关以桑只是十分难过地熬了一晚上,二十年来第一次落下眼泪——不过也还是没错过次日的早朝。
/
梅知走后,关于桑并没有搬回主院,而是继续在惜阴轩住着。
她不善言辞,更讨厌争执,并没有林行昭吵架,两人只是陷入了一种沼泽似的冷战。林行昭从林煴那里得知了经过,心里有愧,不敢主动寻她,只盼着妻主能稍微放下,对他回心转意。
然而他低估了关以桑的恒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一点也没有「破镜重圆」的打算,依然照旧在惜阴轩和书房来回,除去在孩子们面前缓和一些,其他时候都当他不存在。
他放心不下,也在赌关以桑不愿抛弃两人结发夫妻的情谊,决定「以死谢罪」,取得关以桑的原谅。
或许是个好主意。
自己不通医术,又愿意做得真一些,最后的事态稍微有些失控。好在关以桑懂一些急救的方术,府里正正好有位太医院的老大夫,他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昏迷三天之后,他兑现了自己的赌资:关以桑日夜守在他床边,眼底恢复了从前的柔情。
「行昭怎么这样傻。」
林行昭抚摸着关以桑的脸颊,「夫人恨我,昭郎又有何留恋?」
「我哪里恨过你。」
「昭郎自私,已经铸成大错,」他的食指划过关以桑紧皱的眉头,「请知寒罚我。」
关于桑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掌,「你和他不一样……你可是林汶的亲生儿子,我要是罚你,你母亲又要怎么罚我呢?」
「自是嫁入关府,一切便都由知寒做主。」
「然而你毕竟姓林。」
关以桑微微坐正,躲开了林行昭的亲近,把半张脸埋在了阴影当中。
「结婚真是自找苦吃,两样人要配成一对,同心人要嫁去几家。」她说,「昭昭,你是我孩子的父亲,那时我确实真心认你是关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