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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后,班媱再也没想过下山去寻乐子。
    观南住在离她不过两堵墙的距离,稍微一个翻身跳跃便能见到伊人。可她再没行过这样的不端之事,只是每日早晚,到了他回到院子的时辰时,她便会无意识地惊醒。
    隔着一层窗户纸,听见他脚步落在地砖,落在青瓦。那声音仿若安眠曲,她须得结结实实地听见那响声,才能沉沉睡去。
    其实以他的功夫来看,班媱完全没必要为此操心。
    只是心神难控。
    未挑明时,她确实可以装作事不关己绝不在意,整日当个悠闲郡主,不是闹事便是玩乐。
    可如今她真的确认他是在进行一桩极度危险的事情时,她就做不到真的置身事外。
    心有戚戚,他不愿她走近,那她便只能这样别扭地、小心地、远远地关怀着,不让他知道。
    他们就这样互不见面地僵持着,连玄参都看出来她的郁郁寡欢,想着办法来逗她开心。
    班媱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在月底某夜,终究还是溜了出去散心。
    来到澹京已有小半年,大小市集瓦肆她都走遍,可真有了不受人管制的自由时,她却想不出去哪里了。
    又是吃糖葫芦,又是看人耍些把戏,从城头遛到河尾,最后居然鬼使神差地走到忠肃将军府的原址。
    依照典例,被查封的府邸最后会由陛下分拨给新晋的将军或侯爷。
    眼前这上头明晃晃地写着“周府”两个大字,她有些恍惚,仿佛先前那威武的忠肃将军府只是一场幻梦。她的幻梦,和他的幻梦。
    现在这周姓官员究竟是谁,她不知道,猜测左右也不过就是圣上新宠,能宠到几时谁又知道呢?
    班媱无力地笑笑,驻足在门前,许久后才离开。
    她照例去往教坊司,却拒绝了管事的给她叫来的乐人,点名要上回伺候茶水的小姑娘作陪。
    那小丫头是个哑巴,办事也不利索,管事的少有叫她出来迎客的时候。他有些不解,班媱却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便也只好照办。
    这时候的孩子长身体最快,班媱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发觉她似乎又比之前长高了一些,不明显,但确实有了些变化。
    小姑娘本还紧张,低着头不敢说话,管事的斥了一声她不懂事,她这才抬起头来。看见是上回赏了银子的主顾,心情放松了一些。
    “过来,陪我聊聊天。”  班媱招招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小姑娘战战兢兢地走来,却站立在软垫前,不敢有动作。班媱将管事的打发出去,解了她的心头忧,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姿势还是恭敬的跪坐。班媱心里笑了笑,没有责备。
    “别紧张,就是瞎聊天。”班媱主动给她递了一块酥糖,“会写字吗?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抿着嘴,摇摇头。
    班媱不解:“是不会写字还是没有名字?”小姑娘犹豫片刻,伸出手指在桌上开始写画。班媱静默地看着,直至她写完一个“名”字。
    “会写字,但是没有名字?”  班媱有些意外,这年头多的是不会写字却有名字的人,她倒是个逆着来的。教坊司中多的是没入为奴的官家女子,多两个读书认字的倒也不奇怪。
    班媱又给她拿了块小点心:“没有名字,那他们怎么叫你?”
    听言,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又写下一个“哑”字,班媱大致明白了。
    便如甲乙丙丁,各有代称一般,名字,也不过是为了将人区别开来。
    寻常人家面貌上多的是相似之处,取个不同的名字,找人也就方便些。可是这小丫头不同,她身患哑疾,天生就与别人有些不同。因而叫什么,也不如叫一声“哑巴”,更能与别人相区分。哪里还需要另外取什么名字呢?
    哑巴,嗬!班媱无奈地笑了笑,眼神柔软下来,轻声问她:“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姑娘默然。谁会喜欢一个带着讥讽的词作为名字,她自然也是不喜欢的。
    班媱惊觉自己问错了话,手指轻点茶水,也在桌上比划起来。
    她靠近她身边,食指慢慢悠悠地划下,水渍在她的指引下连成一串,最后留下“问春”与“真意”两组词。写完,她转头去看小丫头,问她:“你喜欢哪个?”
    小丫头纠结片刻,摇了摇头。
    班媱皱眉:“都不喜欢?”
    小姑娘连忙摆手,开始解释,班媱看她舞弄一通,这才知道原来是不知其中意思。
    “问春春不语,谩新绿,满芳洲。”
    她写下第一句,为她解释其中含义:便是问春春不语,新生的青绿与花朵也依旧会开满河洲。解释完这一句,她重新蘸水,复又写下陶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指尖轻点,她缓缓开口:“真意呢,是指人生之真谛。愈是深刻的道理与情感,愈是难以用言语去表达。你年纪小,因不能言语吃了些亏,难过也是正常的。不过,古人云,言多必有数短之处。这些道理你日后会愈加明白。所以不能开口,并不见得是天大的坏事,你不必太过在意。”她劝慰着,又道:“因此,即便问春更适合小姑娘,我却更喜欢真意。你呢?”
    小丫头来回思考,最后将手指放在“问春”二字上。
    这小娃娃还挺有趣,当前的主顾都说了更喜欢后面那个,她还是选了前面的。
    班媱笑了,托腮就问为什么。她慢慢悠悠写下一个“春”字,笑得灿烂,看样子是喜欢春天。
    “好,那以后我便唤你作问春。”
    常人见哑巴避之不及,更有甚者总要欺凌。问春吃过许多这样的苦,今日得遇贵人为她取名,还不是阿猫阿狗那般随意的名字。她深感幸运,眼里不由得噙了两滴温热。
    “傻姑娘,取个名字而已。”  班媱不以为意地笑笑,复又露出惋惜的表情:“我真的更喜欢‘真意’,你不考虑一下?”
    问春有些痴楞,害怕是自己这选择令贵人不满意了,陷入半自责半苦恼的状态中。班媱却是笑声嗬嗬:“没事,问春也好!可爱些活泼些,正适合你!”
    与云碧那个憨实的姑娘不同,问春她从小长于这鱼目混珠的教坊司,见多了人情世态,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加之她无法言语,便更习惯了当个倾听者。
    她听着班媱给自己介绍青林寺中的两棵败桃树,听着她问她一柄生了锈的玉柄象牙短刀要不要送去打磨。很多很多,很乱很乱,前言不搭后语。
    她捋不清其中的逻辑与顺序,但是能分辨出,这位郡主,她的小贵人,心中藏着许多事儿。
    她是个哑巴孤女,陷于教坊司,帮不了她什么。只能一盅接一盅地陪她喝酒,直至她说,问春,我累了,你出去吧。她点点头,将她挪到舒服的位置。
    今夜月如弯钩,周围皆是一片喧闹,她为她掖好被角,缓缓吹熄火烛,阖门离开。
    教坊司烟柳丛生,至夜通明。
    班媱睡得昏沉,夜醒时问春已不在身边。她有些口渴,却不想起身,翻滚半天,胸口的不适始终未得缓解,只得硬爬起来找水喝。
    寂静之中,窗户边却忽然跳进来一个人影,似是在躲避什么。她头昏脑胀,衔着醉意便要大喊“哪来的贼人”,话未出口便被此人上前捂住嘴唇。
    班媱挣扎着去掰开他的手,力气却在酒水的作用下散失七八成,扒拉了半天也没能如愿。她气鼓鼓地抬首去看那人,却只能看见一双眼睛,一双熟悉的眼睛。
    “九渊,你是九渊吗?”
    许久没有人问过这句话,即便是上次相认,他们也只是礼貌周到地保持着距离。此番在教坊司,这个最是逢场作戏的地方,这个名字却从她嘴里叫出来。他有些失神。
    未待他回应,班媱却自己先摇头否认:“不,你不是,你不是傅九渊。傅九渊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你是观南。”
    醉意之中,班媱依旧将他二人分辨得清晰。
    恣意张扬的人是傅九渊,而忍辱负重乖顺伏低的,是观南。
    一言既出,班媱感受到他手上的力气卸去了几分。她吐着醉气就说想喝水,观南跑去给她倒水,她便咕噜咕噜喝下,杯子交过去后却又不肯放手,像是生病时拖住云碧不让走一般,此刻她亦是牢牢地抓住观南。
    嘴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话,观南凑近耳朵去听,却是半句也没听清楚。忽地她就向后倒,结结实实地落在床上,观南也在她的拉扯之下,躺在她的身侧。
    他第一反应便是起身,身旁的人却不知拿来的力气,死死将他拉住。他一动,她就发出不满的嘤嘤声。如一只受惊的幼兔一般,在他的胸前厮磨。
    他没办法,班媱打小就喜欢耍赖,谁若是不能如了她的愿,便只能任由她折磨。观南无奈轻叹,只好耐着性子开始哄她。
    她睡觉很不安稳,动不动就要往他的怀里蹭。温热的酒气吐在他的胸口,弥漫出一股暧昧。他缓缓地向后挪动,试图隔开一些距离,班媱却像是感受到他的抗拒似的,不断地向他贴近,直至他几乎退无可退。
    月光皎皎,从窗棂洒入。暧昧升腾间,他听见班媱的呓语。
    “我好想你……”
    哀怨的低吟,带了些浅声的哭腔。她并未言及这句想念是说给谁,观南心中却有了答案。
    除却复仇,他自持清心,却还是在这一声梦语呼唤中,起了恻隐之心。
    身前的温热与背后的寒凉形成对比,他松开时常紧皱的眉,认输一般地搂住她。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角,鼻尖是她的馨香。那么热烈的女孩,为他神伤……
    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充满了抱歉与无奈。他身上的担子卸不掉,可是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她在他怀里。
    黑暗之中,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一声藏于心底的思念,被月光晒得隽永而绵长。
    “阿媱,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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