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圆原先也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后来家中遭难,被兄嫂卖给人牙子,又被转手到孟府,早已脱不了奴籍。进孟府时年岁尚小,但也知事了,比起普通家生子,她多了一分敏感在,对兄嫂当年卖掉自己的行为颇为不齿,眼下看这神仙公子分明比自家当年穷困许多,却仍然一身傲骨,不由得心生敬仰,转而对孟岚说起情来:“小姐,这公子既然不愿,我们就别强人所难了,看他也挺不容易的。”
孟岚念书时就敬佩铁骨铮铮的汉子,此时看栾昇归还了荷包,明白他并不是贪图钱财,倒也为自己刚刚的态度有些羞惭,桂圆既然递过来台阶,她也就顺势而下了:“不去就不去,你先前不拿我荷包不就好了。算了,本姑娘今日处处不顺,心情也有些烦闷,语气是冲了些。”
她放下帷帽上的薄绢,欲和桂圆离开,又顿了顿,补了一句:“你若是日后改了主意,便来城中孟府寻我,不会亏待你的。”
栾昇没有回应,只是立在原地。他看那主仆二人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才恍惚发现自己竟然不知在磨蹭什么。
孟岚顺着原路回到来处时,松枝已经将车轮挖出了,稳稳的停在小路正中。她也未多询问,掀开车幔就钻了进去,隔着窗户吩咐道:“今日不再去别处了,赶快回府吧。”
桂圆见小姐语调沉闷心情不佳,也不敢再说什么散心的话。
孟岚一人独坐在车中,想到自己今日没去铺里盘账,又没能去观自在庙烧香,好看的花儿也一朵没带回来,还被人再三拒绝,心里极不好受,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娘着急让相看公子。
她越想越是不平,自己如今活得比一般的女子自在多了,让她回到后宅相夫教子,那是万万行不通的!要是为了成亲而成亲,让她找个不可心的人随便嫁了,她还不如死了干净!可是她死了爹娘得多伤心啊,爹娘顶住了族中多少压力,能像如今这样对待她已是万般不易,她理解自己的年纪确实不小,爹娘着急也是正常,绝没有怨恨他们的道理。
只恨这劳什子的礼法规矩,要给女子平白负上那么多的枷锁,一出生便要为出嫁做准备,嫁了人又要依附于夫君、孩儿。她在外行商不多几年,就见识了无数花儿一般的女子被孝道、妻道、母道裹挟,白白在他人身上蹉跎一生。她曾以为自己运气好,是不一样的,难道最终连她竟也逃不脱这无形的牢笼吗!
孟岚心下愤懑,倒是又被激起了斗志。人活一遭极是不易,又何况她像这种千万人里都挑不出一个的女儿家?若是真因姻缘一事耽误自己览遍河山,她爹娘定然也是不愿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定要听娘亲的话,降了自己的要求,最后又找一个不甚满意的夫君呢?为何就不能找既可以全她的孝道,又能照顾府内庶务,让她能安心行商的郎君呢?男子既可以娶妻,她又为何不能招婿?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搞它一场轰轰烈烈的招婿,以万金为聘,求一个入她孟府的夫君,到时候家中事事由她掌握,岂不是比嫁去别人家更逍遥自在?
孟岚想通了此中关节,笑自己之前竟和那没见识的白丁一般被束缚了行为。大邺朝女户虽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她也曾在话本里见过,家中仅有女儿的农户,为延续香火,给女儿立了招了婿,立了女户,虽然现实中未曾听说过,但能写出来,谁说就实现不了呢。
她主意已定,有些心潮澎湃,又出声催促道:“松枝,行得快些,赶快回府。”毕竟招婿是大事儿,须得和爹娘祖母细细商议一番。
孟岚心中暗自祈祷,爹娘和祖母一定要支持她啊。
松枝和马夫因大小姐再三吩咐,把马赶得极快,竟是比走官道还要省时。
孟岚急急地下车入府,要去找孟夫人谈谈,竟没留意到她爹的马车停在街门一侧。
“娘!娘!女儿回来了。”
“这么大人了,一天就知道喊娘,为什么不喊爹?”孟老爷从东厢房内走出来,脸上有些不乐意:“岚儿快点喊爹。”
孟岚惊喜:“爹!您回来啦!”
她飞身扑入孟老爷怀中,用脸颊蹭着父亲的胡子,带着哭音道:“爹,女儿好想您啊!”
孟老爷一听宝贝女儿哭了,忙安慰道:“岚儿别哭,爹这不是回来了嘛,这次等给你过了十八岁的生辰再出门好不好?”
孟岚吸吸鼻子,委屈道:“是不是因为我过了十八岁生辰就是老姑娘了,就要嫁去别人家了,所以你才对我这么好,要留这么久?”
孟老爷哭笑不得:“过了十八岁哪里就是老姑娘了,分明还是个孩子,咱不嫁,不嫁啊。”
“是现在不嫁还是永远都不嫁?”孟岚追问。
“这......岚儿,哪里有不嫁人的姑娘啊,等你嫁了人,有了夫君和孩儿,爹娘想让你回家你都不肯呢。”孟老爷把女儿放下,拍拍孟岚发顶,安抚道。
“我就不嫁!爹,女儿有个好主意,我娶个夫君回咱们家好不好!这样女儿就不必嫁出去了!”
第6章 万金为聘 孟家计划招婿,栾昇遇事有失……
“这小脑瓜子一天在想什么呢。”孟老爷好笑:“哪有姑娘家娶夫君的。”
“哎呀!就是入赘招婿啦,咱家这么大家业,我得找个贤内助来帮我!”孟岚撅起嘴,抱住孟老爷的胳膊不断摇晃:“爹,答应我好不好!十八岁的生辰礼物我就要这个!让我招婿吧!”
孟老爷无奈道:“怎么又耍孩子脾气。”
孟岚一跺脚,为什么爹娘总觉得她还是小孩子,却又要她嫁人:“爹,我很认真的在和你商量。女儿是想了很久才决定的,我一定要招婿。”
孟老爷看孟岚皱着眉头,言语间十分郑重,才反应过来,自家小妮子对这件事是认真的。
招婿可不是一件小事儿啊。
大邺朝虽没有法令规定,婚嫁必须是女方嫁到男方家去,他在外行商多年,也见过一些无子的小户人家,留女儿在家招婿的样例,但名门大族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大一点的家族,几乎全都是从其他旁支里过继一个男孩儿抚养,原先他和夫人也想这么做,只是女儿年岁小,离不得人,又格外机灵乖巧,他们夫妻舍不得把精力分给不是自己血脉的外人,才一直耽搁了下来。
女儿大了些后,母亲也督促过过继之事,他和夫人微微试探了孟岚的态度,结果女儿格外排斥,哪有因为别人的孩子冷落自家骨血的道理?日子久了,他们也歇了过继儿子的心思,心里盘算着,等女儿嫁了人家,让外孙继承家业就行,一直没起过招婿的念头。
不得不说,孟岚今日的言语,在孟老爷心中激起了千层浪花。
孟老爷抚着胡须沉吟许久,许是想得太过入神,手指停在胡须上一动不动。
孟岚见状,忍不住出言提醒:“爹,你说话呀。”
孟老爷恍然回过神来,皱眉应道:“招婿不单是咱们家的事儿,孟氏一族从未这么行事过。爹不能现在就回答你。”
孟岚丧气,孟老爷是孟家的主心骨,也是孟氏一族的顶梁柱,要是连孟老爷都摇摆不定,她怎么去拉说服别人呢。
“不过岚儿,你告诉爹,为何一定要招婿?”
那这由头可太多了!她爹这么说就是有戏啊!孟岚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爹咱俩站着说话多不方便,坐着说坐着说。”
孟岚把孟老爷连牵带拽进东厢房,安排她爹坐在原本归她使用的专属软榻上,开始“哼哧哼哧”地给孟老爷捏肩锤背,殷勤地不得了。
一边捏肩,孟岚一边给孟老爷洗脑:“招婿好处多啊,您想,我是咱们家唯一的血脉,您忍心孟家在我手里改名换姓?招了女婿,到时候我不单能在家照料营生,还能侍奉您和娘,还能延续孟家香火,岂不美哉?”
孟老爷出声道:“你说了这些益处,我已晓得了,但世间万物,岂有只好不差的,另外一面,你也说上一说。”
孟岚愣住,呆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自己心里考量的都说给爹爹听:“确实,招婿这一步,也实在不易,能入赘上门的男子,定是没有娘给我相看的那些公子好的,女儿在外行商已经遭了不少闲言碎语,要是再招婿,怕是一生都要成为他人的谈资。女子支撑家业又何其容易,孟家虽不是富可敌国,但也绝对是产业丰厚的,女儿没得力夫家帮衬,比起男子,更容易葬送祖宗基业。”
孟老爷神色严肃起来。
孟岚停下手中动作,转身走到孟老爷面前,眼眸璀璨,握过孟老爷的衣袖祈求道:“女儿自知前路艰难,但若是招婿,以后的路女儿自己能够选择,要是嫁人,女儿就身不由己了。您知道的,我自小便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要是嫁人,您真的能保证女儿还能快乐吗?”
看着聪慧的女儿,孟老爷怜爱极了,他自然知道孟岚志向高远,想要传承祖业,见她已将招婿利弊剖析的明明白白,由衷地感慨女儿已经长大:“若我儿是个男儿,凭你的才智,振兴家业指日可待,可惜爹娘对你不住,让你投了这女儿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爹娘希望孟家是你的底气,不希望它成为你的负担,你一个女子支撑门楣,又怎能抵得过外部对手和族中小人的虎视眈眈?爹娘此前希望你找个得力的夫家,日后孟家有了困难,多少也能帮衬一二。”
孟岚这才发现,爹娘原来为她考虑得那般长远。她的快乐与自由,她的特立独行,几乎全都是因为爹娘帮她扛住了风雨,她的能力因是女子而被削弱,在宗教礼法面前,就像在暴雨中撑起了一把漏了的伞。
“爹!”孟岚再次扑进父亲怀里,边哽咽边说:“小时候您给我请老师,然后又把铺子交给我,是不是特别不容易啊。”
“也没有特别不容易吧,你把你爹想的那么无能吗?”
孟老爷擦掉孟岚眼眶中掉下的泪珠,温声道:“开始是有些阻碍,你祖母也一直让从旁支里过继一个男孩儿来继承家业,但你实在太聪明太厉害了,爹娘怎么忍心让外人来拿走你的东西?而且你看现在,爹多省心啊,多少人羡慕爹有个好女儿。”
孟岚闻言,又有些生气:“您和娘都没和我说过,祖母竟然还有过这种想法,哼,我要三天不理她。”
“爹娘悄悄试探过你,你老大不乐意,后来就没人再提了。你要是拿准了不理祖母,就得仰着头去看祖母,不能哭花脸去,祖母看见你哭了,是要笑话的。”
“那是自然。”孟岚把脸上的鼻涕和眼泪在孟老爷锦袍上蹭干净,又抬头认真道:“您和娘为我考虑这么多,付出这么多,我更要招婿了。”
孟老爷听她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语气,朗声大笑:“好!不愧是我的女儿!我就说我孟家的香火,怎么可能轻易断了!你娘、你祖母还有族长那里,爹去说!你就好好准备准备,给爹带个好女婿来!”
孟岚闻言大喜,大声道:“谢谢爹,您放心吧!”她正一蹦三尺高喊桂圆去准备,又想到一件事,于是可怜巴巴地继续问父亲:“爹,女儿要招婿肯定要招最好的,能不能把场面弄大一点啊,花些银子,这样才更有机会找到女儿想要的郎君嘛。”
孟老爷笑道:“那是自然,我女儿招婿,一定要大操大办!让整个大邺朝的年轻男子都知道,孟家女儿要招婿了!有什么要的,从爹的账上走!”
“谢谢爹!谢谢爹!”孟岚跳了起来,提着裙子往院子里跑,边跑边喊:“桂圆!爹同意我招婿了!你快去爹账上支一万两黄金!这是本小姐的聘礼!”
孟老爷听见女儿欢快的声音,笑着的嘴角僵住了,万两黄金?他女儿还真是……大方啊!
孟岚效率奇高,没过几日,全嵩阳城都知道了,首富孟家的大小姐要招婿!聘礼黄金万两!
孟家大小姐本就是嵩阳的名人,不提她富庶的身家,单是那动人的美貌就足以让年轻男子趋之若鹜,据说她年少读书时,曾有少年学子登墙爬树,只为一睹她风姿,后来孟家不得不给孟大小姐安排了几个武功上佳的小厮随同。更何况她还有过人的聪慧,年纪轻轻就将孟家的商铺打理的妥妥当当,丝毫不亚于她的孟氏长辈们。
之前还有人闲谈,这么厉害的女子不知最后会嫁给什么人家,没想到她竟然招婿了!让人惊奇之余不由得感叹,果应如此。
只是又有哪个世家公子愿意去当赘婿呢?万两黄金最后招来的,怕不是如意郎君,而是钻营小人吧。
孟岚那边正忙得热火朝天准备招婿事宜,而栾昇这边的气氛却冷得像一团不会融化的冰。
还是自在峰下的庙观内,跪在堂案下首的清瘦男子满身风尘,刚刚跋涉回来,他面上还有刚刚结痂的细密血痕,明晃晃地昭示着,此人经历了一场血战。
“信物只有一半?”栾昇把弄着手中残缺的玉镯。
玉镯浑身浸血,润泽透亮,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好宝贝,可惜沿着中线裂开,只剩下了一半的镯子。
“属下无能!事先只探知那老贼得了这信物,却不知这信物只有一半!”清瘦男子满是愧疚:“为得这信物,还惊动了老贼,他似乎已经发觉了主子您的存在。”
栾昇面色平静,看起来不甚在意,他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发觉就发觉吧,要是现在还没发觉,我还真怀疑他脑子不行。”言罢,他施施然从堂案上方的木椅上下来,扶起无须男子:“一半的信物到手已经很好,不用自责。”不过他又疑惑道:“为何只有谢参将你回来了?太傅呢?其他人呢。”
被称作谢参将的男子面露惭色:“兄弟们以为信物到手便不用愁生计了,就大手大脚了一把,如今没了钱财,正在汴京当脚夫。属下的马匹,还是兄弟们做工得来的钱凑的。太傅仍在户部侍郎家中驻守,打探另一半信物的下落。”
栾昇一时无语。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跟着我这些年,让大家受苦了。”
清瘦男子及庙观内其他侍从闻言一惊,急忙跪下,齐声道:“属下不敢,跟着主子恢复我大邺朝正统,乃臣等的福分。”
“行了,都起来吧,你们如何做的我都看在眼里。”
栾昇挨个审视过他在场的人手:“现下这庙观里有二十余人,各位手下又各自有近千人马,每日不要在吃食上节省。莫要老贼未至,我们先把自己饿垮了。”
众人热血沸腾,一齐道:“殿下!”
栾昇见他们已经起身,踱步走出门外,扔下一句:“银钱之事莫再担心,我出外些时候,无事别来寻我。”
第7章 孟夫人喜提佳婿 栾昇到孟府找孟岚,被……
栾昇从被太傅带出皇宫的那一刻起,几乎都过得是捉襟见肘的日子。
为了方便逃脱,他们没带多少细软金银,太傅怕他日后有急难时刻,早早安排了那一点钱银的用途,日常全靠恩师给乡绅子女教书得来的束脩以及忠仆们在外做工的工钱来维持大家的生计,很是困顿了一段时日。
后来辗转多地,途中重新联系上了父皇的一些零散兵马,又有几个忠于父皇的在朝大臣暗中接济,困顿的生活才稍稍好转。
栾昇不甘于活在乡野田间,他要杀那篡位的老贼,要堂堂正正的坐上父皇留下的龙椅,这需要有大量兵马,养大量兵马就得大量钱财。
所有得来金银不等捂热,全部都被投到军费里,他作为前朝的太子,从未穿过一件新衣一双新鞋。
母后临死前曾告诉栾昇,父皇暗中培养了一支精兵猛将,并同时准备了大批宝物,原打算作为他的加冠礼。
可父皇和母后都没能看到他及冠的那天。
太傅费了许多人手,多方打听,又自己亲自去汴京探查消息,才终于摸到了信物仍在皇宫的准确讯息。
谁知道皇宫中的信物只有一半呢,而为了去皇宫中拿到这东西,已经花费了他们所有积攒的银钱。
栾昇不想将自己的无奈暴露在属下面前,独自出了庙观在田野上晃荡。
不知不觉,便溜达到了几日前孟岚和桂圆采花的地方。
紫色的芫花开得比之前更为绚烂,却没了将它从这荒野中带走的佳人。
栾昇用了内力,轻松地摘下一簇芫花,花枝捏在指尖,浓郁的香气浮在空气里。许是他吸入这香气多了,脑袋也微微有点沉,竟然想起了一个姑娘含着怒气的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