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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暗沉的夜色中,丝丝缕缕的月光从头顶上的船板经年风化而裂开的缝隙中透进来。
    方子初双眼盯着黑衣人侧躺着的背影。
    她曾上过生理卫生课的先生说过,一个人的睡姿背后多少有点意义。别看这个黑衣人之前杀人都不眨眼睛,睡觉的时候却蜷缩得像个婴孩。
    不过啊,在这种境况下能呼呼大睡,还是够厉害,起码她做不到。
    这艘货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船舱里返潮的木板上的一溜通铺散发出汗馊味。
    黑衣人就睡在其中一个铺盖之上。
    方子初将手中的枪握紧,脚步放得极轻,向前探头去观察黑衣人的睡颜。
    此时他那双阴翳的眼已经闭上,浓密的睫毛搭在下眼睑处。微微下垂的眼尾让这双眼看起来如同两道细细的弯月,给人一种温和安详的感觉,这与他睁开眼之后的气质形成了极端的反差。
    不过,方子初并不是过来欣赏他的睡颜的。她将那冰冷的枪口轻轻置于他的后脑勺,内心仿佛在挣扎着什么,手中的枪也在抖动着,一不小心磕到了黑衣人的脑袋。
    接着,她看到黑衣人瞬间撩开了眼皮。
    “你到底是谁?”她开门见山地问。
    黑衣人沉吟了一下,回答道:“我叫肖凉。”
    她的枪口向前怼了一下,厉声道:“我不是在问你的大名。说!是谁派你来的?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在这四下的暗沉中竟冒出一声轻笑,只听这个自称名叫肖凉的少年开口:“你杀过人吗?”
    方子初声色不动,只是手里虚虚地握着枪,又听到少年道:“杀了我,你会死的很快。我现在可是你的‘挡箭牌’。你只要明白,我对你没有害处。”
    听到这话,良久,她放下了手中的枪。
    “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吧?”突然,她又向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少年一时间并没有回答她,他眉头微皱,看样子是在认真检索自己的记忆,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
    长江发源于终年积雪的沱沱河,流过地势凶险的四川,一路湍急。至湖北宜昌开始江面陡然变宽,由山地丘陵进入两湖平原之中。在汉阳与发端于秦岭南麓的汉水相汇,在此段又被称作“荆江”。其间九曲回肠,有道是“长江万里长,险段在荆江”。
    这一路上山峦跌宕,关隘相错,便渐渐地生出一些依靠杀人越货为生的匪帮。
    已是后半夜,汉阳江滩上停泊着几艘乌篷船。
    在其中一艘稍显宽大的船内,一个身上缠着绷带的中年男人躺在床铺上,其余叁个男人围在一旁。
    其中有个戴着眼镜的长衫男子对床上的男人说:“大当家的,您是该考虑一下后事了。如今青龙帮可是群龙无首啊。”
    一个略显矮胖的年轻人立刻嚷道:“你这四眼瞎咒什么呢?大哥好好的,提什么后事?”他头上戴了一顶旧得油污都洗不掉的瓜皮帽。
    眼镜男没好气地说:“你哪只狗眼睛看到大哥这是好好的样子?”
    “唉呀……你们现在就不要在这里吵嘛,很影响大当家的休息呀!”另一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清秀男人慢吞吞地说着。
    躺在床上的男人脑袋、肩膀和大腿上都缠着一圈圈的白布,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到有血珠在其上由内而外地渗出。
    他脑门上的绷带早就浸满了汗,一脸灰败之色,气若游丝道:“想我……南彻天发迹于武昌青龙巷,所以命此帮名为‘青龙帮’。不想十年未至,在这片江面上刚刚得了起色就遭此大劫。唉……要是二弟在就好了。”
    “是啊。”那眼镜男也跟着叹道,“也唯有二当家能胜任帮首之位了。其他人……”他拿余光偷瞄了一下在旁的其余两人,道,“恐怕不成。”
    那二人倒也不反驳,都垂下了头。
    他们所在的这个“青龙帮”是活动于汉阳、武昌两岸之间的江面上的一拨水匪。规模不大,帮内弟兄加起来不过叁十来人,主要靠收来往船只的过路费为生。
    但在江面上讨生活没那么容易,荆江下游大大小小的匪帮不下几十个,时常有吞并之事发生。
    这次“青龙帮”遭劫就是一次被迫的吞并,一个更强大的帮派和他们发生了摩擦。结果二当家当场阵亡,大当家重伤,因医治条件过差已全身感染。
    正当船舱内几人静默之际,突然有个小兄弟闯进来喊道:“不好啦!各位当家的,有船过路没挂旗子?,和我们起了冲突。对方才一个人,可好几个弟兄都被打倒了!”
    “这……”眼镜男有些迟疑地望向大当家。
    大当家艰难地动了动食指,指向那个矮胖年轻人:“叁弟,你去解决。你……毕竟看着凶狠一点。”又向他一边的清秀男人道:“你也跟着去吧。”
    待这二人离开了船舱,眼镜男又提起立下一任当家的事:“如今关键就是要推举个兄弟们都信服的人,这样对方再打过来时军心起码不会散。所以务必要在叁当家和四当家中选一个。”
    大当家随即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看,还是你最行。”
    眼镜男摇头:“我要是可以,早就自荐了。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能服众呢?”
    “论头脑、论见识,他们哪个又不服你?就是二弟也赶不上你啊,焕生。”大当家说。
    眼镜男刚要张嘴回答,就听到外面又一阵喧嚣之声,遂站起来:“我还是去看看。”
    他走到了甲板之上,在周围火把的照耀下,只见自家的十几个弟兄围着一艘白帆货船。
    船首立着一个黑衣男子,赤手空拳,却已有一半的弟兄被撂倒在一旁。
    此时又有四个人一齐冲向他,黑衣男出手堪比闪电,却又极有条理,逐一击破他们的破绽。仿佛在他面前,普通身手的人就是练武用的木头桩子。
    眼镜男看着这一切,脸上从惊讶转到惊叹,最后内心竟升起一种莫名的憧憬。
    刚才出去的叁当家和四当家见此情景,一个胡髭抖动,双目欲裂;一个脸色惨白,背后冷汗直冒。
    眼镜男看前面的这帮弟兄中还有人要往黑衣人面前冲,忙走上去摆手道:“且慢!”
    他的话向来在帮中还是有点号召力的,那些弟兄们还有叁当家、四当家都回头看向他。
    他和弟兄们商量道:“我看这人厉害得紧,咱们帮最近已经受了重创,还是不要来硬的。”
    “不来硬的?”叁当家的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你看看他撂倒了我们多少个兄弟了!”
    “难道你想再让整个帮全军覆没吗?”眼镜男温煦的眉宇间也显出了点怒色,“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赞同焕生的话。”四当家在旁小声说。
    叁当家听闻此“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算是默认了。
    眼镜男提了一盏灯,沉稳地向白帆船上迈步过去。
    他向那船头的男人抱拳道:“鄙人乃青龙帮搬舵?陈焕生。若是路过我帮受到了叨扰,我替弟兄们赔罪了。”
    “算你们走运,碰巧我现在不想杀人。”
    肖凉一条腿抬起来搁在船栏杆上,身体前探,眯起眼打量着这几艘乌篷船,“不是我不客气,是你的弟兄们非嚷着让我交什么保护费。我好不容易睡个好觉。”
    他从腰间随意掏出一把刀,在手指间来回把玩着。
    借着火光,陈焕生瞄到了那刀上未被彻底拭净的浅色血迹,忙赔笑道:“想必是弟兄们看错了,您这身手哪是需要交保护费的人啊。真是误会了。”
    他竟做出了个“请”的手势,“您看要不要来我帮坐坐,喝个茶,交个朋友。”
    听到这话,肖凉手中的刀顿住了。
    他将刀收回了腰间的鞘里,眼睛逡巡着面前眼镜男的脸庞,直到对方被盯得脸皮泛红,才答了声“行啊”。
    他跟着眼镜男上了其中一艘最气派齐整的船,它的乌蓬搭得很高,成年男人稍微弯一下腰即可进去。
    进了船舱,入眼的是一个侧躺在床上缠满绷带的男人。
    肖凉看到他后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大喇喇地寻了个凳子坐下。
    大当家挣扎着起身,“焕生……这是?”
    陈焕生解释道:“这位就是刚刚和我们不打不相识的兄弟。”接着,他扭头向肖凉介绍,“这是我们大当家。”
    肖凉淡淡地看了这大当家一眼,后者却紧紧盯着他,轻声道:“外面的动静我都了解了。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但他的问话却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理会。
    肖凉对陈焕生说:“你不是来请我喝茶的吗?茶呢?”
    陈焕生才想起来这个茬,忙将床头案上的一个空瓷碗拿到门口边一个木桶里洗涮几下,又提了个锈迹斑斑的铁壶倒了一碗不热不凉的花红叶子茶,递给了肖凉。
    肖凉端起碗来仰头几口将茶咽肚,甚至都没来得及咀嚼到其中的粗砂砾。
    大当家一双浑浊的眼看到他自来熟的样子,倒觉得有点好笑。
    可他如今浑身难受得笑不出来,自顾自说着:“这位小兄弟,你多担待些。敝帮发展实在是不济,这些兄弟们跟着我十年,却是一直在江面上过苦日子的命。吃着淡饭,喝着粗茶。过两天怕是我也要蹬腿了……”
    也许临了前,人的话总是有点多的,他遇到了肖凉这个外来人,一股脑地吐起了苦水,“我死了是一了百了,可还有这些弟兄们啊。”
    陈焕生拿过空碗接着给肖凉倒茶,在一旁插话道:“我大哥今日话太多了,兄弟你见谅啊。我帮的局势目前确实不利,所以他才如此忧心。对面那一帮正盯着我们呢,前两天还干过一架,二哥就是这么没的。没办法,他们有不少火枪。”
    在两人说话间,肖凉又不疾不徐地给自己灌了两碗茶,甚是解渴。
    他将空碗放回案上,也不告别一声,便向门外走去。
    这两人虽觉得此人怪异,却也不敢吱声。但见肖凉回过头来,和陈焕生说:“你跟我过来,有好东西给你们。”
    陈焕生和大当家都惊讶地看向他,只听他说:“我不会白喝你们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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