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是费绛琪,沈策也看到了。一清二楚,如假包换,是玉揭裘本人。
他摩挲着手,上头沾着适才溢出的血。玉揭裘回过头,便有内官上前听从吩咐。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间血迹斑驳,不经意地掩住张合的口唇,拿开时,却又绽露出清爽精致的笑容。
内官则面不改色上前,恭敬地朝群臣宣道:“圣上仁善,体恤边镇特使,赐祭天茶汤。特使汲汲皇皇,食不终味,枉顾圣心,是为不忠。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分明遇刺,却拿人吃饭没吃几口做文章。
即便是大臣也有所迟疑:“王……”
玉揭裘垂着头踱步,笑盈盈地抛出两个字:“去办。”
“是。”众人只有听命的道理。
难以想象,使者以为自己侥幸捡了一条命,等回到家,却看到自己全族人被杀的场面,不知会作何心情。
这真的是那个玉师兄吗?
沈策只觉得手脚冰凉,不得不按住自己的手臂,才能叫自己不再发抖。
费绛琪也感到匪夷所思。
玉师兄当真堕了邪道,而且,还如此残暴无情、截胫剖心。
才退出去,他们便都陷入沉默。
费绛琪说不出话来,沈策更是绝望。
怎么会这样?
玉师兄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我们必须做些什么……”沈策断言。
但一反常态的是,费绛琪却有所迟疑:“可是,我还是觉得有古怪。”
“事实都摆在你眼前了!你方才没听到么?”沈策脑袋里很乱,一时遏制不住情绪,“他屠门,我们是没亲眼见证。可如今,他要那样作弄刺杀自己的刺客。我们都在场啊。他真的还是玉师兄吗?”
“我只是觉得古怪。”费绛琪试图从一头雾水中辨明些什么,“玉师兄究竟是怎样的人。”
沈策的愤怒中仿佛掺杂了其他思绪:“你的意中人不是慕泽师父么?玉揭裘还有什么可值得你开脱的?”
“我不是因为私情……”费绛琪想解释,可又有些无奈,“我只是想试着先反省一下我对他的认知。”
他们难得有这样的分歧。
费绛琪并不是反对,只是还想多推敲一下。沈策并不否认,尽管嘴上那样指控她,但有略有些私情的人也许是他才对。
他慢慢也平静下来。
忽然有脚步响起。
两人连忙跪在地上。
原来还是内官经过。
内官是去送册封典礼的诏书的。
小狐狸在贵妃椅上领命,自崖添带来的常服与嫁衣缝到一起,里头藏着能屠魔的青铜剑。嫁衣是鲜艳的红色,如被火苗吞噬的映山红,艳得人心惊。几个女官和太监来传授议程,届时要先跪地听过册封文,之后领得册宝,谒庙,再登塔向王谢恩。
她默默地听过,倒是不陌生。
小狐狸是知道这套婚前礼的。
阴差阳错,曾几何时,她已因玉揭裘的父王领教过。
而她同样是在最后的环节对人痛下杀手。
她曾和涂纱交换着迫不及待的眼神,而如今,她独自筹谋着一切,慢慢悠悠,泰然自若。
珠玉串成面帘,由发冠垂落。良辰吉日,涂绒绒依次完成那些议程,跪下又起身,长久反复地行礼。
身上的珠翠发出细微的响动,仿佛蜻蜓掠过后水面的涟漪。册宝沉甸甸地被凤凤抱在手中,百官的贺词一成不变都是些荒唐话,祝塔的阶梯延绵看不到尽头。
那是一个艳阳天。
玉揭裘毒未解,微微咳嗽着,衣着漆黑,起身去室外。侍从劝他当心风寒,他却只静悄悄地瞭望远处。
内官层层通传,窸窸窣窣拜了一路。
小狐狸顶着冠冕行礼,遮挡面部的炫色珠帘也下坠。她手中的青玉团扇被女官摘去了,仆役退到一侧,之后迈向王的路,便由她一个人走。
玉揭裘也没有那般确信是她。
只不过,三国之中,最有胆识的君主莫过于崖添的祁和君。他专程劳人潜伏其中,使得狐妖祸国的故事再三流传。
他知道她会来。
或许是翌日,或许是次月,或许是来年。
无须多言。
他去拨开她的面帘。
手似探入淅淅沥沥的雨中,千百颗珠子冰冷圆润。才对上她的眼,胸口便是一凉。
王后的冠冕被掷出去,发辫跌落,露出琥珀色的妖目。
玉揭裘胸前刺着一把青铜剑。
剑柄被握在小狐狸手中。
第三次轮回时,她曾从他头上取下花瓣,揉碎在手心,轻吹一口气,洋红色的碎片便迎面拂来,像血,也似被渴求的甘霖,浇灌了在这漫长小说中等候太久的他。
忤逆天命,任性妄为,流离失所,手足无措。
最后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凭借自己的意志走到了这里。
周遭的下官无一例外,面露惧色。有人想靠近,有人要昏厥,有人很惊恐,有人在呐喊。
可在这两人中间,山河寂静,万马齐喑。高塔之巅,唯独他们而已。
小狐狸脸上浮现出笑容,手头用力,便血流成河,潺潺从他伤口处涌出。
他们曾在潮湿的河水中相互依偎,一旁便是燃烧着熊熊大火的船只。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间度过夏日,十指交缠,耳鬓厮磨。他们见证过彼此的死,壮烈的、悲郁的,惘然地、无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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