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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玉般的眸子冷冷地看向脱脱,他薄唇一动:“轻佻。”
    脱脱没听清,耳朵边尽是乐声,她脑子里想的是“漂亮”,于是眼随心动,嘴型也跟着跑偏了。
    他在赞我。
    脱脱喜滋滋地想,被年轻英俊的男人喜欢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她下巴一昂,扭了个身,披帛飞花旋转如风,旁边节度使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旁边,在看脱脱,也在看谢珣。
    鼓声越发密集。
    满堂色彩浓艳,迷离梦幻,小小的玉人像团艳火,顾自烧春。
    御史大夫眼都不眨,忽然起身,随手从乐师手里抱来羯鼓,此鼓黄檀木所作,上饰花纹,须用鼓槌,谢珣舍了鼓槌,目不转睛地盯着脱脱,手掌一击,羯鼓被他拍得极富节奏韵律。
    他力道大且巧,鼓声如雨点,脱脱也就旋得更快,绕着单膝跪地张扬击鼓的谢珣不停变幻动作,白的脚,细的楚腰,左旋右转不知疲。
    两人配合得绝佳,节度使那双细眼,终于露出了一抹精明的笑意。
    谢台主是羯鼓高手,节度使把中央朝廷最难缠御史大夫的癖好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回,谢珣连奏《绿腰》《凉州》《薄媚》《舞春风》四曲,脱脱便随曲子变化跳了四支舞。鼓声戛然而止,脱脱娇喘着一收舞步,棋逢对手般望向谢珣,小胸脯耸地更高,也更诱人了。
    有戏,节度使微笑起来:
    “台主喜欢此女吗?我愿赠与台主。”
    第2章 、舞春风(2)
    谢珣一丢羯鼓,乌浓的眉毛上闪着亮晶晶的细汗:“节帅要给她赎身?”
    “只要台主喜欢。”节度使还在微笑。
    说好的金钱雨呢?脱脱竖着耳朵听这两人对话,等等,台主?本朝被称为台主的只有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大夫,鬼见愁来平康坊?她抖一下,不要这么变态的啊,御史台风评从来都是本朝最差,尤其长官本尊,大热,有毒,脱脱叫起来:
    “我不卖身的!我还小,想赎我至少一万两黄金!”
    谢珣闻言看她,目中闪动不屑。
    却说:“一万两黄金,只怕节帅不舍得。”
    节度使仰头大笑:“我知台主两袖清风,公忠体国,若一万两黄金能博君一乐,又何妨?”
    “李节帅,你自返京已重金买回五名官妓,还有闲钱替我操劳么?”谢珣反问,音色犹如金石,冰冷悠远。
    节度使摸摸胡子:“若为台主,某多少都有的。”他轻飘飘地告诉假母,“我要替这个姑娘赎身。”
    说完,一掌把脱脱拍向谢珣怀里,投来个男人间才懂的暧昧眼神:“她已经是台主的人了,谢台主,请吧,某稍候再来找台主谈事,来啊,给这位郎君挑个你这里最好的房间。”
    节度使小酌两杯搂着两个貌美优妓进了隔壁。
    “郎君,我还是个小女孩不卖身的,平康坊可是正经给朝廷纳税的,郎君如果真的想要我,必须明媒正娶……”脱脱眼圈一红,楚楚可怜酝酿眼泪,手却搂着御史大夫劲腰不放。
    “做梦。”谢珣推开她,脱脱的眼泪瞬间眨了回去,恼羞成怒地瞪他,还想说话,黑脸的男人已经错身走开。
    “台主,要现在吗?”御史台狱的人不知从哪里就冒出来了。
    整齐划一,杀气腾腾。
    谢珣冷笑了声:“不急,再等片刻,捉他个不费吹灰之力。”
    其中一人看了眼谢珣,很默契地去听墙角,说片刻,就是片刻,他回头冲谢珣一点头,谢珣挥挥手:
    “把李怀仁给我抓起来!”
    一干人利落踹门,把晃着个红彤彤家伙的节度使从房里押了出来。
    李怀仁肺都要炸了,五官错位:“谢珣你他娘故意的是不是?让老子穿衣裳,就你们御史台这一个个的小白脸,老子一人干翻你一堆!”
    “有什么冤屈到御史台说,别骂人。”谢珣温文尔雅笑道,“我不爱听人爆粗。”
    眼风微动,谢珣一把揪住了见势不妙要溜的脱脱,肌肤一触,她下意识地反肘错爪,用的是搏击之术,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是谢珣对手,便小贼一样,立刻怂肩塌腰,瑟瑟发抖:
    “长官,不关妾的事啊,妾什么都不知道!”
    狗男人!上一刻还火辣辣看着自己,下一刻就要把自己投御史台大狱吗?!
    平康坊里的胭脂水粉都是轻佻的,粘人衣襟,挥之不去,谢珣嫌弃地一松手,下颌扬起:
    “把她也抓起来。”
    御史台别称霜台。
    位于承天门街第六横街之北。
    两边邻居右为宗正寺,左为司天监,宗正寺单管皇族事务,司天监掌天文历法,跟御史台比起来,两个衙门比曲江里的王八还闲,都要长毛了。
    一墙之隔的御史台,从谢台主,到杂七杂八的胥吏却个个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当下,星河耿耿,烛火幽幽,就连夜直人员都忍不住打瞌睡淌口水的时刻,谢珣精神抖擞地回来了。
    霜台本不设狱,后与大理寺争夺司法权大获全胜,就此设狱。依阴阳五行,御史台台门北开,取肃杀之义,又为应景,广植柏树,每到暮色降临整座御史台乌漆麻黑一片,森森柏树,栖满了乌鸦,果真肃杀的紧,一副随时可以出殡的气质。
    监狱就在御史台中。
    谢珣换紫袍,束玉带,腰挂金鱼袋,一副尊卑有别贵贱有别内外有别的样子出现在了台狱中。
    “我不爱跟人废话,李怀仁,你为西川节度使不过两载,侵占民田卖官受贿,计赃不下数亿钱,也不怕撑死了自己。另外,你在长安的留后院里,金玉珠宝无数,我朝节度使月俸三百贯,你得是活几千年的王八才能积累下这些财富。平康坊狎妓一出手就是万两黄金,好阔气,居然敢来贿赂我?证据都在这了,来人,把他先送精舍,把本朝律法读给他听,李节帅,望你能先悟有漏之缘,证波罗之果。”
    谢珣把汇总的地契等往地上啪啦一丢,砸在李怀仁脚下。
    娘的,监察御史什么时候去的西川?
    李怀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敢!我此行入京,是受圣人所诏,为统领三川而来!陛下已答应我同平章事,论品级,我是宰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插手我的事?我今日略赏你薄面,谢珣,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过陛下养的看家狗,除了在长安横,出了这长安城谁认识你御史台?”
    “混账!”谢珣眯眯眼,“政事堂的相公们,不是我父门生便为同年,我自己就是同中书门下三品,你在我眼前,又算什么东西?草莽武夫,敢蓄枭心,也做出将入相的美梦?我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你敢公然侮辱御史台,王监察?”
    “在!”姓王的监察御史利索应声,年轻白俊的脸上,表情很御史台。
    “给他加上这一条。”
    “是!”王监察一手遒劲小楷,法度井然,立刻提毫舔墨在弹奏状上又飞来一笔。
    “谢珣!”李怀仁目露阴森,“我这回是揣着忠心来的,我警告你,你对付长安文官的这套想用来对付藩镇未免太天真,有本事,动河朔试一试?拿捏软柿子有个屁用?”
    谢珣的眼睛紧跟着冷了一瞬,他不语,闲闲地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那是要用刑的意思。
    李怀仁被叉了下去。
    “台主,圣人有意为之?”王监察问。
    谢珣道:“当初西川节度使老帅病故,李怀仁身为幕僚善后,借此索要旌节,恰逢圣人践祚,局势不稳,就让他暂领西川节度使,李怀仁也想玩河朔那套,自立门户,如今阿猫阿狗都敢把朝廷的脸往地上踩。这种人,最适合第一个拿来以正刑典。”
    李怀仁胃口奇大,已经不满足西川,整个剑南都想要。皇帝示弱,一口答应,诏他入京受命,不知是不是自信过了头,李怀仁真的来了长安。
    御史台早就在等他。
    脱脱被架进来时,御史大夫冰块一样坐在上头用眼神就能杀了她。
    她抖了抖,鞋子都没穿,娇嫩的脚上被不长眼的男人踩得又疼又脏。
    那截楚腰白得晃眼,但此间阴风重,脱脱就不住地抖啊抖的。
    谢珣视若不见:“平康坊鱼龙混杂,有没有混账们的细作很难说,报上真名来。”
    好标准的官腔。
    该怂的时候脱脱一点都不含糊,恭敬地继续抖:“妾叫脱脱。”
    “你是杂胡?”谢珣问。
    杂胡?这也太羞辱了,你才杂胡,你全家都是杂胡,脱脱心里把谢珣骂了个体无完肤,眼睛里闪过一丝不驯。
    “妾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脱脱闻言稍稍抬首,瞅到紫袍边儿,抖得更厉害了。
    真的是个三品高官。
    “台主,”她乖乖叫了声,只差叩头如捣蒜,把从没派上用场的一套说辞搬了出来,一掐掌心,眼泪哗啦,娇弱弱地哭诉起来,“妾上有老弱寡母,下有残废兄弟,一家人就妾一个健全人,不得已来了教坊,举家上下全靠我一人养活。妾本想参加科考,无奈除了美貌再无所长,朝廷又不开女科,只能弃学一入教坊深似海……”
    “闭嘴,”谢珣打断她,“我没工夫听你鬼扯,你跟李怀仁什么关系,说实话。”
    “妾不认得什么李怀仁。”脱脱梨花带雨地抬起了头,“妾就是个跳舞的,听阿母说,今晚来个大人物,妾只要跳的好他赏钱多的都能砸晕了妾,妾高兴坏了,可还没晕一个通宝都没见着就被拎这儿来了,敢问郎君,这儿是哪儿啊?”
    脱脱装傻充愣。
    她如何不知,这是大家的好邻居--天杀的御史台。
    花子都剐蹭掉了,露出额间那枚小小月牙儿胎记。
    不仔细看,依旧像花子。
    哪一个被抓紧御史台的像她这么啰嗦?吓也吓傻了,谢珣眉梢挑起:“你叫我什么?”
    脱脱脑中立刻警铃大作,她含泪道:“台主,我听那位贵客喊郎君谢台主。”
    “知道台主是什么吗?”谢珣问。
    脱脱一脸无辜,一问三不知。
    御史大夫这张脸真是俊的很,桃花眼,看人时自带三分迷离,五分肃冷,二分月色。
    谢珣……御史大夫姓谢,单名珣,圣人亲切称之为“小谢”,长安一百零八坊少女的梦……脱脱把所有信息麻溜地过了一遍,忽像条小蛇一样匍匐到谢珣脚下,抬起眼,软糯糯的:
    “妾刚才太害怕,姓名报的不全。”
    谢珣不屑一顾:“回话即可,人离我远点。”
    他讨厌平康坊的胭脂味道,甜腻异常,挥之不去。
    脱脱悻悻地“哦”了声,往后退了退,娇娇道:“妾叫谢脱脱。”
    撒谎精,谢珣冷眼看她,小小年纪除了浑身上下妖里妖气的,就剩油嘴滑舌了。
    “你姓谢?郡望何处?”谢珣眼睛一垂,看她故意露出的脚,正像一尾小鱼在眼皮子底下卖弄美丽,似有若无,想要碰他衣摆。
    “妾听节度使说台主也姓谢,不管妾是哪里的谢,台主,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脱脱很狗腿地冲谢珣笑,还想编,再一想,这一编得从几百年前衣冠南渡起头,太长太扯,索性作罢。
    谢珣也笑,唇角一勾:“这么说,我还得喊你一声妹妹?”妹妹两字咬的有点意味不清,听起来,痒痒的。
    脱脱心跳,露出个无限惊喜的表情:“只要台主不嫌弃,妾愿和台主以兄妹相称。”
    “不知廉耻。”谢珣目光掠过这花容月貌,毫不客气。
    脱脱脸皮极厚地接口:“台主自己说的,妾可没敢提,妾前几日给假母请了假,今晚是第一次见这个李怀仁。求台主看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情分上放了妾吧,妾本来也不认识李怀仁。”天地良心,她真的不认识这见鬼的李怀仁。
    可御史台是本朝最不讲情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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