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他缓缓坐在知春亭内,回眸只见四周一片沉寂,亲近者皆已不再。他信任倚重的臣子们身首异处,矢志不渝支持他的珍妃沉入深井,而他全心信任爱护的妹妹…他的心剧烈地作痛,疼得几乎令他难以呼吸,他斩断自己的回忆,他不敢去细想,如今她已是太后的亲信,更不敢想象她已是他人的妻子。
可越想中断回忆,回忆就越猖狂,放眼望去,竟无处不是她——在文昌阁下脱下自己的衣裳披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为自己去顶撞太后,跪在大雨里受罚的倔强小女孩;在玉澜堂外悄悄张望的身影;与自己相依取暖坐在知春亭内倾诉衷肠的知心爱人…
在这无尽寂寥的黑夜里,她竟无处不在,想忘也忘不掉…戊戌年时她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后,在颐和园鱼藻轩内与自己一同面对太后的指责,在凶兆初现时,她不肯自保,就跪在知春亭外恳求自己缓行新政…
“奴才宁愿做一个哑巴,也不愿说一句欺骗皇上的话!”她的声音仿佛仍近在耳畔,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与她早已不复相见。
载湉反复回味罗丝的话——“我的朋友,她经常为了你,来找艾德琳公使夫人呢,我记得她和艾德琳夫人说要支持大皇帝,要反对什么皇子…还要为大皇帝请医生,我听也听不懂,可她经常为了你来找我们呢,夜深了也会来!可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记得她身体不大好。”
载湉忍不住落了两滴泪,自在知春亭外一别,这些年来,历经政变与国难,有无数的鲜血与人命梗在他们二人中间,他与她再也没有机会坦诚相对,她究竟真心如何,他竟连角落也不得窥见。
可罗丝今日对自己说过的话,竟像是凛凛寒冬里一盆燃烧正旺的炭火,又像炎炎夏日里一场倾盆而来的暴雨,将他从沉溺的酒醉中拯救,让他拨开乌云的缝隙,见到了一点点她的真心,让阳光终于能从乌云背后缓缓透过来。
可漆黑的夜晚仍旧是沉寂的,秋风的凉意袭人,他感觉有人正用绢子为自己擦去脸上的泪滴,他不觉恍惚,从前她就是这样陪在自己身边的。
“潋儿!…”他紧紧抓住为自己拭泪人的手,转身时才如梦初醒,原来她在自己心中无处不在,可现实中却再不见她的影踪。
容龄的脸瞬时火热,她心中悸动,皇帝的手掌温热而有力,令她不禁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载湉发觉眼前之人早已改换,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有些窘迫,只得轻笑,容龄也跟着载湉轻笑,她歪着头笑道,“万岁爷方才喊奴才什么?龄…儿?”
载湉扭过头去仍旧看向空中的月亮,他摇了摇头,只长叹了声气,“是朕的错,刚才不觉恍惚了,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
载泽出洋考察启程在即,他临行前在府中向掌事交待各事,完毕后径直来到载潋所住的延趣阁。
载潋自婚后每日都按着规矩向载泽嫡福晋静荣请安,请安一日不落,却也从来不多坐,只请过安就走,静荣留她在房中用膳,她全都婉拒。府里若有别府的福晋格格来做客谈笑,她也从不露面。
载泽来到延趣阁内,只见正殿内的灯还亮着,他心中欣喜,不觉加快了脚步,令随侍的下人们都在外候着,不必跟随,他大步迈进载潋的暖阁,掀帘而入笑道,“潋儿,我明日就要走了,今日来看看你。”
载潋已散了头发,她身上披着一件墨蓝色的罩衣,正坐在灯下缝制小孩儿的肚兜,静心等人在一旁陪着她。载潋听见载泽的声音,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安若与重熙两人将载潋扶起来,她缓步向载泽迎去,规规矩矩福身见礼,“见过泽公。”
载泽去握住了载潋的手,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微愠道,“你们怎么伺候侧福晋的,她的手这么凉,你们还由着她在这儿劳累,还不快些服侍她休息?”
载潋轻笑了笑,替她们三人解释道,“是我自己要做衣裳的,怨不得她们。”载泽刮了刮载潋的鼻尖,笑道,“你啊,总是惯着身边的人,还替她们说话,连我埋怨她们一句,你都不乐意。”
载泽挥手示意她们三人都出去,静心轻轻关了暖阁的门,载泽便迫不及待地紧紧环住载潋的腰身,在她嘴唇上落下一吻,他宠溺而又戏谑道,“我的娘子,就这么着急想要个孩子?都开始做小孩儿的衣裳了。”
载潋低下头去微微蹙了蹙眉,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淡淡道,“我从小儿就坐不住,爱踢毽子,爱蹦蹦跳跳,爱骑马,不爱学绣工,都耽搁了,现在想好好儿练练而已。”
载泽却不由载潋分说,他将载潋环抱起,走向床榻,他覆身而上,用手指剥去她的衣裳。载潋只觉寒风掠过自己的肌肤,让她的心也跟着寒冷,而载泽却附在自己耳边轻笑,“我们会有孩子的,会有的。”
载潋将脸扭向一侧,躲进黑暗,她的心已麻木破碎,眼前的春意融融都不能令她冰凉孤独的心泛起波澜。
载泽将吻落在她的侧颈,他的呼吸粗重急促,与她缠绵悱恻。载泽望着身下躲闪的动人女子,将她锁在自己怀中,令她动弹不得,“潋儿,我会对你温柔的。”
窗外夜已寂然,帷帐随风飘舞,与他成双的她,却始终无法逃离孤独。
十一月十五日,载泽与诸大臣们即将启程,他们将由北京前往上海,再由上海坐轮船前往日本与欧洲各国。载潋跟随着静荣一同来到火车站为载泽送行,临行前载泽与静荣依依话别,随后他才来到载潋身边,载泽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不舍道,“潋儿,等我回来,你在府中好好休养,不要牵挂我。”
载潋向载泽福一福身,只淡笑道,“泽公擅自珍重,福晋与我在府中会一切都好,还请泽公放心。”
载泽用力地点头答应,他身后的鸣笛声已愈响愈急促,载潋将他推远,自己则颔首退到静荣的身后,不再望向载泽眷恋的目光。
“泽公爷,一路珍重,府中有我,一切放心。”静荣向载泽最后话别,载泽也宽慰地向她含笑点了点头。
载泽已登车,载潋却听到人群中传来朝中大臣的交谈声,他们谈及皇上对出洋大臣们的厚望,她枯竭已久的心如被突然唤醒,她努力挤出人群,在汽笛急促的鸣响声中追上已越走越远的载泽,她放开声音喊了一声,“泽公!等等!”
载泽停下脚步,二人相望时中间已隔了许许多多的侍卫与官兵,载潋努力凑近到载泽身前,她仰头望向载泽的目光,至诚至切道,“泽公,‘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皇上对此番考察有厚望,泽公要精心学习,勿负皇上委任!…”
载泽望着载潋,许久没有说话,他深深明白,载潋心中牵挂全的是皇上的嘱托,才会在临别前叮嘱自己这番话。他自嘲地笑了笑,哪怕自己已得到了她的身体,得到了她的躯壳,却还是不能占据她的心。
他向载潋轻笑,“我心里一切明白,你放心回去吧。”
载潋转身离去,眼中有泪,她自觉愧对载泽对自己的恩情,是载泽让自己在皇上削籍除名的惩罚下还能拥有六尺安身之地,可她还是忍不住为皇上的忧虑而忧。
载潋站回到静荣的身后,静荣的侍女熙雯刻意挤了挤载潋的位置,她凑到静荣身边道,“福晋,咱回去吧,您若是站这儿吹了风着了凉,泽公爷可要心疼呢,咱也不像旁的人,专会故作可怜矫情,惹泽公爷心疼。”
静荣蹙了蹙眉,她打了打熙雯的手,低声道,“你说什么话呢?”
载泽所乘的火车已经远去,静荣才转过身来,她向载潋笑道,“妹妹,我们走吧。”载潋看得出她已颇有些倦意,便点一点头,立时将她扶住,随她一起离开。
她二人并肩同行,却始终沉默无语,直到载潋已将静荣扶上马车,她才向已经坐进马车内的静荣开口道,“福晋!我知道…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介怀我的,我知道,当年是我亲口保证过,不会介入您与泽公的感情,可我…”
不及载潋说完,静荣已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静荣从车内挪出两步来,她挽起载潋的手,抚着载潋的手背轻笑道,“我都听说了,你处境危难,载沣与你之间有什么嫌隙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我本是家人,自当救你于危难。”
载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静荣,竟未想到当年年轻气盛,誓要盖过旁人一切风头的静荣如今已是如此通情达理。
载潋望着静荣,眼里慢慢溢出眼泪,静荣如今也是成熟稳重的妇人了,再不是当年太后身边心高气傲的小姑娘。静荣抚着载潋的手背,淡淡笑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才会答应泽公嫁进府来,若你真有意夺走泽公,也不会拖这么多年了,对吗?”
载潋的碎发被风扬起,她望着泪眼朦胧中的静荣,想到若非自己不妥善收好载泽的信,信让革命党人看见了,载泽也不会被袭击受伤,载潋向静荣笑道,“福晋,泽公对我有恩,而我对泽公有愧,这就是我答应他的原因。福晋放心,我不会和福晋争什么,更不会和福晋抢什么,我求一安身之所,静待花落而已。”
静荣看得出,载潋的身体并不好,她时常在请安时听见载潋咳嗽,载潋也总有心事,郁郁寡欢,很少同别人说笑,静荣心疼她,便伸出手去要拉载潋上马车来,她只道,“不说了,回家。”
载潋正要登车,却忽然听见身后掷地有声地传来一声:“三格格留步!”
载潋心神俱震,这个称呼已陌生得让她害怕,究竟是有人不知道自己已被削籍除名,遮首遮尾地嫁给了载泽的事实,还是有人故意提起往事?载潋不得而知,她唯有放下了马车的帘子,转身去看。
远处身着朝服与顶戴花翎的大臣们正从火车站内退出来,一名身形敦实的中年男子正向载潋走来,载潋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喊自己“三格格”的男子竟是害皇上身陷囹圄的最大仇家——袁世凯。
载潋心底立时泛起一阵厌恶,她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往事,太后回宫训政时,他与荣禄从天津急急赶来,跪在太后脚边表达忠心,并以“跳梁小丑”与“宵小之徒”来称呼皇上与维新党人们。
维新党人们信任他,可正是他对维新党人“围园杀后”计划的全盘托出,才导致了维新党人的惨死,更加深了太后对皇上的怨恨。而他本人,这些年来全靠仰仗太后的鼻息办事,加官进爵,已至封疆大员。
载潋怕吵着静荣,便独自去上前了两步,她迎上袁世凯,挺直了腰身,并不看袁世凯的眼睛,只淡淡道,“袁大人,是来找我?”
袁世凯以阴鸷的目光瞥了瞥载潋,随后故作洒脱,他爽朗大笑,向载潋拱手道,“世凯见过三格格了。”载潋一把将他托起,只冷笑道,“等等袁大人,您叫错了人,我也受不起您的礼,您要说什么,不如就明说吧。”
袁世凯也一把甩开自己的手,他挺直腰身,颇有几分俯视载潋的味道,他仍旧故作爽快,大笑道,“三格格爽快,世凯喜欢。”载潋警惕地望着眼前的人,载潋见他眼神来回流转,思虑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三格格,世凯为立宪一事曾登门拜访醇亲王,可王爷称病,对世凯闭门不见。你我都知道,王爷年轻,一向也没有什么大病,他对世凯闭门不见,敢问格格,究竟是因为何事啊?”
载潋不禁轻笑,她抬头对上袁世凯的眼神,冷冷道,“袁大人果然贵人多忘事,戊戌年的事,都已忘了吗。”
袁世凯立时故意唏嘘一声,他大笑着连连摇头,抬起头去反问载潋,“敢问三格格,戊戌年,世凯与醇亲王有什么恩怨?”载潋一时无言以对,因为袁世凯是与皇上有怨,而非和载沣有怨,她自然不能说是因为皇上,醇王府都对他嗤之以鼻。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兄长不被太后记恨,她也不能承认。
“更何况…”袁世凯再次缓缓开口,他将目光缓缓游移到载潋脸上,他压低了声音轻笑,“若世凯没记错,戊戌年时跪在太后脚边祈求庇护的,可不止世凯一人,三格格,您不也是如此吗?这出卖维新党人,告密倒戈的罪名,三格格与世凯同样,醇王爷又何必只对世凯耿耿于怀?他的妹妹,也并不清白呢。”
载潋冷冷地望着他,不卑不亢迎上他阴冷的目光,淡笑着质问他道,“这戊戌年的事,我哥哥心里不清楚来龙去脉,难道袁大人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吗?”
载潋扭头离开,袁世凯在她身后叫住她,“我本以为我与三格格是同命相连之人,没想到三格格是不愿帮我了!”
载潋背对着他,不屑而笑,“我与袁大人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我也帮不了大人,大人见醇亲王近来得太后宠信,急于结识笼络,可大人忘了,我与醇亲王早已断绝来往,大人想结识他,我帮不了大人。”
袁世凯已没了声音,载潋大步离去,袁世凯身边的下人见载潋已经走远了,才担忧地上前来问袁世凯道,“大人,这三格格不识抬举,醇亲王又对我们闭门不见,我们怎么办才好?”
袁世凯擦拭着手里的怀表,眯起眼来看了看时间,随后将怀表收回到怀中,他背着手望向载潋离去的方向,冷笑了一声道,“我有太后信任,若我真想接近小醇王,自然有的是办法,怎会只依靠她?我无非是拿她来试试态度,连她都对我如此冷漠,可见醇王府上下对我的芥蒂之深,我做事前需先有个准备,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载潋随静荣回到镇国公府上,她将静荣送回到房中,转身欲告辞时却听到静荣的随嫁丫鬟如缨来传话道,“奶奶,醇亲王福晋过府上来了。”
静荣一听此话立时起身,她整理衣冠,连忙吩咐如缨与如黛,“你们快去迎醇亲王福晋进来,我这就出去亲自迎她。”如缨与如黛都退了出去,静荣才搭住载潋的手,道,“妹妹,你也与我一起去迎迎醇亲王福晋吧,好歹她…也是你嫡亲的嫂嫂。”
载潋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府里众多丫鬟与下人们都一齐涌出去迎接幼兰,载潋却摇了摇头,她垂首轻笑,“多谢福晋好意,但我就不去了。她是来拜访福晋的,我在一旁反倒尴尬,彼此都不自在。”
静荣也不强迫载潋,载潋告了退,便顺着回廊一路往延趣阁走,她侧头一直望着中庭,只见小厮与丫鬟们前呼后拥地将幼兰从外迎了进来,幼兰比从前圆润了不少,腹部微微隆起。
载潋不由加快了脚步,她回到自己安静的住处,站到院里的玉兰树下略歇了歇脚,风将树叶从树梢上卷落,载潋伸手接住。安若与重熙在她身后劝道,“格格,您回去歇歇吧,外头起风了。”
载潋并未答话,她走进暖阁,一直走到自己做衣裳的小桌旁,她拾起桌上那些叠放整齐的小孩衣裳,望着衣裳默默发呆了许久,最终只叹了声气,转身对安若与重熙道,“你们二人也是醇王府的老人了,如今虽跟着我,醇亲王福晋到了也该去问候一声,你们去给福晋请个安吧,顺便…”
安若与重熙正福身要去,载潋却将她二人叫住,道,“记着替我悄悄看看,看看醇亲王福晋,是不是有喜了。别让她发觉了,更别让她知道是我的意思。”
安若与重熙走后,暖阁里只剩下载潋与静心两人,静心从载潋身后走来,为她披上一件衣裳,扶她到卧榻上休息,静心又为载潋端了水,“格格,原来您这些衣裳…是给咱王爷的孩子准备的…”
载潋接过水来喝了一口,她将水杯放在榻边的紫檀立柜上,随口笑道,“从前五哥出使德国,我给他做的那个护身符针脚粗造,实在不好看,我自己都嫌弃,他却不嫌弃,还一直留着,我想好好练练绣工,将来给他的孩子做身漂亮的衣裳。”
静心不禁欣慰得落泪,她点头道,“格格,奴才真为您高兴,到时王爷一定就能理解您了,不会再错怪您了…皇上,也会的。”
载潋猛咳了一声,声音撕裂,静心连忙给她拍背,心里后悔为何要在载潋面前突兀地提起皇上。载潋靠倒在卧榻上,她微微抬着头,望向窗外片片阴云,她动也未动,忽开口问道,“姑姑,我从前托您用那张玉兰梅花图做伞面,去制把新伞,伞做好了吗?”
静心恍然大悟,她连忙去将伞取来,这把伞早已做好,可载潋之前陷在革命党人的手里,静心一时就将这把伞忘记了。
载潋接过静心手里的伞,她用力将伞撑开,窗外橙黄色的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里投射进来,落在玉兰与梅花的伞面上,她迎着阳光欣赏,见玉兰与梅花向阳而生,欣慰一笑,“收好了吧,等我舍得用了再拿出来。”
载潋靠在卧榻上,昏昏沉沉渐渐睡去,梦中她竟见到皇上,他们二人已多年未见,可在梦里还是相视无言。窗外滚滚的雷声愈来愈近,直到将载潋惊醒。
载潋睁开双眼,只见窗外已是大雨瓢泼,安若与重熙已经回来了,载潋擦了擦眼角边的泪,转身问她们,“醇亲王福晋身体怎么样?”
重熙答了话,道,“格格,奴才也不会瞧,不过福晋的确比以前丰腴了不少,许是遇喜了。”载潋点了点头,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安若连忙去扶她,载潋又问,“那她身体都好吗?”
安若心直口快,她直接开口回道,“格格,福晋声音洪亮,气色精神都好,还圆润了不少,您还担心福晋什么呢,倒是您,整日沉沉绵绵,您自个儿才要注意身体呢。”
“怎么说话呢!”静心从暖阁外头走进来,她怒目瞪了瞪安若,静心从前是醇王府里出了名严厉的教引姑姑,才会被安排在载潋房里,安若从醇王府里出来,自然早就领教过她,被静心一声呵斥后,竟连大气也不敢喘了。
安若乖乖退到一边,静心喜盈盈地跑上来,她扶过载潋,掩不住脸上的笑意道,“格格,您猜谁来了!”
载潋的心温热了片刻,难道那个她在梦中都无法倾诉衷肠的人竟会来看自己吗,幻想只燃烧了片刻,就很快熄灭,她嘲笑自己,“皇上怎么可能会来这里看自己呢。”
“谁啊?”载潋问了一句,静心便忍不住笑道,“瑟瑟姑娘和卓义来看您了!”
“真的!”载潋立时为这个消息而大喜,她发自内心而笑,脚下的步伐也轻盈了许多,静心扶着载潋一路往外走,笑道,“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静心为载潋撑了伞,她们二人一路走到延趣阁垂花门外,只见阿瑟与卓义正在垂花门下躲雨,载潋的泪夺眶而出,她高喊了一声,“阿瑟!”阿瑟闻声,早已不顾檐外的大雨,她飞奔向已许久未见的载潋,二人紧紧相拥,载潋抚着她的背,只问道,“好吗,都好吗?”
卓义领着两名洋人也走进院子来,他向载潋行了礼,问安道,“卓义给侧福晋请安了。”载潋挥手让他起来,她牵着阿瑟的手就往屋内走,阿瑟追在载潋身后笑道,“格格,您看!立德夫人和小罗丝也来看您了!”
载潋已进了门,才发觉卓义身后还跟着位金发碧眼的夫人,她立刻去迎,与立德夫人寒暄过后,载潋将罗丝一把抱起,对她笑道,“你也来了,你也来看我?”
小罗丝咯咯地笑着,“约瑟姐姐说你在这儿,我跟着要来的!你怎么走了,也不来看我了,你还说要送我好吃的,拨浪鼓都要玩腻了。”
载潋身上已没了力气,早已抱不动罗丝,便将她放下来,领着她进到暖阁里面,回头吩咐安若道,“你去拿些点心来,给立德夫人还有罗丝尝尝。”
阿瑟从外走进来,闻见暖阁内尽是草药的味道,她见载潋穿得总比别人多,心中不禁酸涩。自从自己与载潋分别后,她知道载潋身边的知心人又少了一位,瑛隐的离去,已是载潋心里永远不能弥补的伤痛,现在她也与载潋分别。
阿瑟也时常在分别后思念载潋,她感觉孤独得很。
阿瑟看到载潋房内的小桌上叠放着许多小孩穿的衣裳,早已了然在胸,只怕这些衣裳是为醇亲王的孩子准备的。
她擦了擦眼底的泪意,坐到载潋的身边去,握住载潋的手,朗然笑道,“格格,我今儿来,就是想告诉格格,学堂,我让卓义帮我一起打理了,往后我无事时,就还像以前一样,回到你身边来。泽公爷要不乐意,等他回来了,我亲自和他商量。”
载潋与卓义一齐惊讶,阿瑟却挤眉弄眼不许卓义说话,载潋不禁道,“泽公自然不会不乐意,只不过你那是女子学堂,卓义替你打理,这合适吗?”阿瑟摇着载潋的肩膀笑道,“有什么不合适呢,卓义带她们玩游戏,她们可高兴呢,学生们既然已经都高兴了,我也得让格格高兴高兴!”
卓义见状,才后知后觉明白阿瑟的用意,在连忙在一旁笑道,“是啊格格,瑟瑟往后还去学堂,只不过闲暇时就让她来陪陪您说说话,我一人也支撑得住学堂。”
载潋看着他二人的笑脸,已明白他们的用心,她深深点了点头,浅笑,“好,好,回来吧。”
安若去拿了点心还有各式果盘进来,放在桌上,载潋请立德夫人和罗丝尝尝,她二人便捻起点心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随后向载潋赞许地笑道,“侧福晋好手艺,很好吃。”
载潋只摇头,道,“府里师傅做的,我哪儿有这种本事。”罗丝不停换不同的点心尝,载潋便看着她笑,她注意到载潋的目光,忽然抬起头来,道,“三格格,我那天见到了你的星星!”
“我的星星?”载潋不禁发笑,她掐了掐罗丝的小脸蛋,笑话她道,“星星都在天上。”罗丝却仍旧肯定地点头,“对!就是你的星星,你忘了吗,是黄色的星星,是蓝色的星星!绅士高贵的星星!”
罗丝的母亲立德夫人也拍了拍罗丝的脑门,她转头向载潋笑道,“侧福晋,罗丝说的是皇帝陛下,那日皇帝陛下穿了黄色的衣服,她就一直说是黄色的星星。”
阿瑟翻译完这段话,安若与重熙都不禁捧腹直笑,唯有静心心里凄冷,载潋的心意,是连年幼的洋人小姑娘都能看清楚的,可皇上却不知道。
载潋听到立德夫人提起皇上,脸上的笑意消逝了几分,她不知所措地攥着手,犹豫了许久,只问了一句,“皇上圣躬康健吗?”
立德夫人点头笑道,“贵国皇帝陛下很健康,气色也好多了,如今宫中来了两个新鲜的人物,是贵国驻法公使裕庚大人的两位千金,她们的母亲是法国人,她们年轻漂亮,也很通情达理,能体谅贵国皇太后皇上的心意,皇上也很喜欢她们,愿意和她们说话,罗丝说那日贵国皇帝就是与容龄小姐一起离席的。”
窗外忽闪过一道惊雷,载潋呆坐在原地,心中的雨竟要比窗外的雨还要大,她痴痴怔怔地坐着,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只笑了笑,问道,“容龄?”
立德夫人点头,笑着回答道,“是,裕庚大人的三女儿叫德龄,五女儿叫容龄,我听闻容龄小姐还在法国学习过欧洲舞,也学习过日本舞,她身姿婀娜,也很有才华,通晓三国语言。贵国皇帝很喜欢与她接触,皇帝陛下心情愉悦,身体一定会恢复的。”
载潋听至此处忽剧烈地咳起来,她咳得身上疲软,手掌挥落时将果盘打翻在地,瓜果滚落一地,安若与重熙连忙去捡,罗丝担忧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她扑到载潋的身前,她又转头拉着自己母亲的手,着急道,“妈妈你不要说了,有人摘走她的星星,她会难过的!”
立德夫人却听得满头雾水,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载潋与自己的女儿。她本以为载潋只是支持皇帝的皇族亲眷而已,现在她是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不能经常进宫,偶尔问起皇帝与太后的圣躬康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皇帝现在遇到了才华出众的年轻人,载泽的侧福晋怎么会难过呢?
“格格,格格您没事吧?”阿瑟急得不知所措,她将茶盏递到载潋面前,载潋却根本不接,她虚弱地靠在窗下,窗外的雨潲进来,灌进她的衣领。
她向立德夫人笑道,“让夫人见笑了,我身子不好,吓着夫人了,不关夫人的事。”
立德夫人愧疚地起身,她摘下头上的洋帽,鞠了一躬道,“侧福晋,我并不知道您不愿意听这些,我…实在是冒犯了。”载潋连连挥手,道,“没有不爱听,夫人说的两位姑娘,若我能见着,我也感兴趣,她们能让皇上高兴,我也高兴。”
立德夫人听到载潋如此说,才稍稍放下心来,她重新坐到载潋对侧,笑道,“侧福晋也可以进宫去看看她们呀,现在各府里的福晋夫人们都乐忠于去见她们呢。”
罗丝撅着小嘴听自己的母亲讲话,她心里替载潋不高兴,她拉住自己母亲的手,扯着母亲往外走,道,“走吧妈妈,别说了,我想回去了!”
“哎,罗丝!”载潋在身后喊她,她才停下脚步,罗丝转过头去,只见载潋手里拿了一段奇怪的绳子追出来,“这是什么?”罗丝问载潋,载潋却将手里的东西系在她腰上,载潋蹲在罗丝面前,向她笑道,“这叫平安符,戴在身上百邪不侵。”
德龄与容龄来到京城已有一段时日,她二人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无比好奇,古老的皇城,美轮美奂的宫苑,什刹海畔比肩接踵的王府,还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尊贵迷人的皇帝,似乎带着解不开忧愁,他弯弯的眼睛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还有喜欢热闹的老太后,她的生活精致到令她们二人无法想象。
勋龄是她二人的亲哥哥,他与父亲及妹妹们一起回到了北京,他见妹妹们日日往返于皇宫与颐和园内,也生出奇异的想法,他找到自己的两位妹妹,道,“妹妹,现在太后这样喜欢你们,你们就不想想原因是什么吗?”
容龄率真答道,“太后喜欢年轻人,也喜欢我们活泼,还能为什么呀?”德龄也道,“我们能为太后翻译英文和法文,她接见公使夫人们的时候,离不开我们。”
勋龄弹了弹她二人的额头而笑,“你们啊,还真是小孩子!怎么傻乎乎的!”容龄不服气,噘嘴道,“皇上都夸我聪明有趣呢,哥哥怎么说我傻乎乎!”
勋龄将两位妹妹领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时常进宫给老佛爷和各宫娘娘拍照,我知道一件事啊,皇上的瑾妃娘娘,是与自己的亲妹妹一起进宫的,就是太后追封了的珍贵妃,她是几年前才薨逝的,她们原来就是一对姐妹妃嫔,珍贵妃也很受皇上宠爱的。”
德龄大概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她心里也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难道太后喜欢她与妹妹,是想为皇上纳新的妃嫔吗?若真如此,那自己与妹妹不仅可以身份尊贵,还可以帮助到自己的父亲与兄长。
容龄却在听罢哥哥的话后陷入了沉思,她忽然想起那日深夜在知春亭,皇上望着天上的星星久久不说话,像是在思念什么人已思念到了极致,却又无法言语。
“珍贵妃娘娘很受宠,那她为什么会薨逝呢…”容龄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勋龄示意妹妹不要再问,他更压低了声音,“你千万别在外人面前提起,珍贵妃是触怒了老佛爷,这里头的事很复杂,我们装作不知道就是了!”
“哦…”容龄低低应了一句,她心中愈发心疼皇帝,皇帝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妃子,所以他才会显得那么孤独吧。
勋龄见妹妹们都不说话了,便又笑道,“既然从前老佛爷就让皇上纳一对姐妹为妃,现在呢,也有可能,是吧!我的妹妹们!你们现在知道老佛爷为什么亲近你们了吗?”
德龄略笑了笑,心中也有几分得意,若能嫁给天子,也是她与妹妹至高无上的福气。容龄此时才认真去听哥哥的话,聪明的她立时就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她想到自己降有可能嫁给自己仰慕的皇上,脸上立刻泛起一片绯红。
勋龄注意到小妹妹的反应,他指着妹妹的脸蛋笑道,“还跟我装糊涂呢,只怕是你早就心里有数了吧!”
容龄还在一旁和哥哥闹,吵嚷着不许哥哥胡说八道,德龄却早已在心中有了打算,若太后真有此意,她一定要抓住,就算皇上对自己并无此意,她也要努力帮助妹妹得到皇上的青睐,自己也就能像瑾妃与珍贵妃那样,作为一对亲姐妹而一同进宫,成为宫中尊贵的妃嫔。
夜深后,雨未停下,却已小了许多,夜里的雨缠缠绵绵,滴滴答答,顺着卷翘的房檐一直流淌下来。
载潋盖着被子躺在榻上,她辗转反侧,脑海中“容龄”的名字总也挥之不去,“容龄小姐身姿婀娜,才华出众…她能体谅贵国皇帝的心意,皇帝陛下很喜欢和她接触…”
载潋用被子蒙住头,却只感觉到窒息,并没有感觉心事轻缓,她们的母亲是法国人,那她们二人呆在皇上的身边,就真的完全可靠吗?
阿瑟已在对侧的暖阁里睡熟了,静心也已回了自己的房里休息,载潋无法入睡,只觉浑身寒冷,她翻身坐起,披上衣服,顺着回廊一直走到延趣阁后的水池旁,她一直走到水池正中的谐鱼榭内,最后靠坐在栏杆旁,一人低头看雨水在水面上溅起的涟漪。
下雨时的气息总令人伤怀,她想到自己已与皇上多年不见,分离与相思之苦一点一滴将她吞噬,自己的一片真心无人所知,更被爱人误解仇恨,如今自己已是□□,他身边也出现了更绚烂的花朵。
“格格,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载潋听到阿瑟的声音,她回头去看,只见阿瑟提着一盏灯向自己走来,载潋摇了摇头笑道,“还是吵醒你了吗?”
阿瑟为载潋披上一件衣服,道,“我睡得浅,惦记格格。”载潋低头望着湖面上的波纹,眼眶一热,她攥住阿瑟的手,长长叹气,空气中升起白雾,载潋拉阿瑟坐下。
载潋望着檐外的细雨,缠缠绵绵,就像她斩不断的思念与蚀骨的疼痛,她想他们是不会再相见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载潋次日晌午才醒来,静荣派小厮来传话,说请她一起用午膳,也被载潋婉拒。
她胃口并不好,随意用了些饭菜便又坐到小桌前缝制衣裳,她看自己如今绣出来的针脚已比从前工整了许多,心里不禁欣慰,她累的时候便趴在桌上小睡,安若在一旁道,“格格,您若累了,奴才替您做吧?”
载潋听到她的话,才从睡意里醒来,她拾起针线继续做,固执道,“这衣裳,一定要由我亲自做。”安若与重熙见载潋如此执拗,身体也愈发不好,只是有苦难言。
德龄与容龄依旧照旨陪伴在太后身边,可太后却逐渐发觉了异样,她之前留德龄与容龄在身边,是因为她二人在西方长大,也受洋人们的欢迎,自己也就能更好地打探洋人们的心思。而如今,她却逐渐发现,这姐妹俩似乎并不全心全意忠心于自己,尤其那个小丫头容龄,她总听到风声,说容龄很喜欢跑去瀛台见皇上。
太后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本来西方各国就一直支持皇帝亲政,而反对她掌权,现在这个在西方长大又洞悉洋人心思的容龄,越来越和自己的政敌皇帝亲近,岂不是要帮洋人与皇帝通气,架空自己吗?
太后越想越怕,她最憎恶的康有为还逍遥在海外,康在海外的状况皇帝一直想要知道,她之前一直派人封锁皇帝的消息,不让皇帝轻易得知康有为的消息,更不让皇上与外界联络。
现在容龄频繁与皇上相见,容龄在海外长大,她的父亲又是驻法公使,一定知道康有为的消息,所以太后必须要阻止容龄与皇帝日益的亲密,以防止她担心的事情发生。
“小李子!”太后怒不可遏地拍案怒吼,她将李莲英叫到自己身前来,她缜密地思考了许久才道,“小李子,今儿德龄和容龄俩丫头怎么还没来?”
李莲英含胸道,“太后,德龄姑娘已经在外头候着了,您方才不知想什么事儿,奴才和您说了,您都没听见。”太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德龄一人站在门外,她压低了声音问李莲英,“那容龄呢,她怎么没来?!”
“回太后,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不过奴才近来总听说,五姑娘顽皮,喜欢在宫里乱走乱逛,好几次走到瀛台去了。”
太后心中的怒火与担忧愈演愈烈,她必须要在大火燃烧前就将火苗彻底扑灭,不能给容龄和皇帝留任何机会。可她目前还不能赶走她们姐妹俩,毕竟她们是驻法公使官员的女儿,因为特殊的经历,在京城内已小有名气,洋人们也都信任她们,现在若是驱赶了她们,一定让人非议,也给洋人可乘之机,让洋人们骂自己小气。
太后左思右想,她想到一条“妙计”,她需要一个人来分散皇帝放在容龄身上的心思,只要皇上自己不愿再见容龄,容龄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到瀛台去。
太后心生一计,她得意地笑了笑,她看向站在门外的德龄,却吩咐李莲英道,“去,让她今天回去吧,你去给我办件事,把载潋给我带进宫来,就说我担心她了,想见她,让她立刻来见我。”
载潋得到太后的旨意时只感觉诧异,自从庚子以后,自己的假意归顺逐渐暴露,太后就将自己抛弃,为了报复自己的不忠,太后更是从中挑拨离间,挑拨皇上恨自己,通过小太监的嘴让皇上以为珍妃之死是自己怂恿的,让皇上以为自己与载沣的“决裂”是忘恩负义,是辜负醇贤亲王与福晋,再任由皇上处罚自己,太后对此都从未表达过关心,现在又为何要见自己?
可载潋如何能抗旨不遵,她放下手中的小孩衣裳,见外头还下着雨便让静心取伞来,静心将载潋新做的玉兰梅花木柄伞取来,载潋却让她去换一把。
静心与安若重熙陪着载潋一同入宫,她坐在马车内神思恍惚,不知已有多久没有踏上这条路,不知如今又要面临什么,不知是否能有机会再见深宫之中的他。
马车在窄路处停下,地面泥泞不堪,载潋掀开帘子,只见窄路上已有一辆马车在经过,自己的马车正在避让。
对面行来的马车上悬挂着“醇”字,她怔怔望着,只见对面马车的帘子也被掀开,她看到车内的载沣与幼兰。载潋与载沣的目光交汇,马车缓缓挪动,她心底恸然,却没有说话,自己被太后记恨报复,而自己与兄长的“决裂”,不再往来,才真正保护了他。载潋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害了他,便将帘子狠狠放下。
而幼兰也发觉了载潋,她一把替载沣放下了帘子,厌恶道,“什么人啊,王爷也看。”
载潋入宫后只见四处寂静,许久未曾踏足,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载潋来到仪鸾殿,殿内仍旧寂静,她不见太后身影,一直走到偏殿内,她才看到半靠在茶几旁逗鸟儿的太后。
正服侍太后的宫女正是灵儿,载潋曾帮助过她,她如今见了载潋,心里不免亲切又激动,却不能表达。载潋规规矩矩向太后行礼,太后才挥一挥手,示意灵儿拎着鸟笼下去。
殿内转瞬只剩太后与载潋两人,太后伸出一只手来,载潋抬头看见,仍旧不敢起身,她跪着向前挪了两步,以手搭住太后的手。
太后却狠狠甩落载潋的手,她又将手放在载潋眼前,载潋便换了另一只手搭住太后的手,太后仍旧将她的手甩去,她愈发靠近载潋,最终以手勾住载潋的下巴。
太后望着载潋的容颜,缓缓道,“多么姣好的容貌,如今憔悴成了这样。”载潋一动不敢动,也不敢直视太后,唯有垂着眼眸道,“奴才惶恐。”
太后将载潋一把拉起来,拍一拍眼前的椅子,示意她去坐,载潋退着步子坐下,仍旧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太后。
太后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有日子没进宫了吧,我还以为你将我忘了,不再惦记你的主子了。”载潋又立时跪倒,叩头道,“奴才不孝,戴罪之身,无颜面圣。”
“你起来吧!”太后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她摇着头笑道,“你这心里头想的是什么,瞒不过我,我知道你打小儿就怕我,你心里和皇上亲,一直是这样,对吗?戊戌年时我强迫你做我的耳目,是为难了你的。”
载潋不肯起身,仍旧跪在地上,太后将她的头扬起来,道,“不敢起来就看着我!”载潋仰头望向太后,一言不发。
“你怕我,可你不该骗我!载潋,听说了德龄和容龄了吧,你觉得她们怎么样?”太后直直望着载潋,载潋只道,“回太后,奴才未曾见过两位姑娘,不敢妄加评议。”
太后松开载潋的脸,她靠回到卧榻里,悠悠道,“她们是在西方长大的,她们的母亲是法国人,洋人们都和她们亲近,我留她们在身边本是好意,可现在,她们刻意接近你的皇上,这样的人,才从海外回来,还有洋人的血脉,不是咱们自己的人,若是害了皇上可怎么好?毕竟她们是女眷,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别到时犯下瞒天过海的大罪,我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呢。”
载潋浑身冒起冷汗,太后的话竟如此耳熟,当年戊戌时,自己在暗中为维新党人奔走传递消息,自己与维新党人想的也是“自己身为女眷不易被人察觉怀疑”,现在太后故意这样说,是想明白告诉自己,当年自己所做的事她早已了如指掌,这条命也是她留的,如今到了向她“报恩”的时候了。
“太后想让奴才做什么?”载潋冷冷开口问道,太后仍旧笑道,“让你去见见你日思夜想的皇上,帮我看看,他是不是经常和容龄见面,见了面他们聊些什么?替我看住了容龄,别让他们轻易见面。我让你这么做,你应该高兴才是,既给了你见皇上的机会,还帮你扫除块儿心病,我若猜得没错,你在载泽府里知道皇上和容龄亲近时,可有得受吧!”
载潋心中冷冷地笑,太后哪里是担心德龄与容龄害了皇上,分明是害怕她们去给皇上带来海外的消息,害怕皇上会和洋人们搭上联络。
“太后怎么还肯信任奴才呢?”载潋跪在地上冷冷地问,太后听罢后还是笑,她抿了口茶道,“你说不说实话也不要紧,但你只要来了,你一出现,皇上就一准儿分心,会把放在容龄身上的心思挪回来。皇上要是自己不想见容龄,他们就绝对见不了面。”
载潋点了点头,太后最终笑道,“你往后就像从前一样,每日按时进宫来给我请安,不过你记着,请安是假,替我办事儿才是真。”
载潋离开时心中也有犹豫,她不知德龄与容龄真正的为人,便不能草率下定决心,若她二人真的会伤害皇上,她绝不犹豫,一定要阻止她们与皇上亲近,可若她们二人是真心敬重皇上的,还能为皇上带来外面的消息,还能为他带去快乐…
载潋宁愿冒险不遵太后的旨意,保护她二人。
载潋一路恍恍惚惚,竟撞上一个低着头匆匆跑过的女孩,安若将载潋扶稳后,载潋才看清眼前人的眉目,眼前的女孩眉清目秀,鼻梁高挺,肌肤雪白,眼角眉梢处全是烂漫。
女孩手中捧着花,她见自己撞到了载潋,连忙退后两步福身行礼道,“奴才向这位福晋请罪了!福晋您没事吧?”
载潋心中疑惑,怎么眼前人张嘴便喊自己“福晋”,她又是谁呢?载潋见她手里捧着一束正盛放的花,她爱惜地抱着花,生怕怀里的花受伤一般。
“你是谁,怎么见面就喊我福晋呢?”载潋轻笑着问她,也扶她站起身来,女孩儿抬起头去,目光与载潋交汇,她眼角清澈见底的笑意竟像一阵清风拂面,让载潋枯寂的心为之震荡,宛如枯木又逢春一般生机盎然。
“我叫容龄,给福晋请安了,福晋吉祥。”载潋屏气凝神,她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年轻貌美的女孩儿,竟真如立德夫人所说一般,是个言行与举止都端庄优雅的美人。
“哦,你就是…”载潋自言自语,感叹命运的奇妙,容龄抱着花抬头问载潋,“福晋认识我吗?”载潋连忙摇头,“不认识,我还想问你呢,为什么见面就喊我福晋?”
容龄不假思索便脱口笑道,“奴才的哥哥和姐姐叮嘱的,说在宫中遇见了什么贵夫人,就要喊福晋,总不会得罪了人的。”
载潋闻言轻笑,也因遇见她而怀念自己年轻无虑的时候,载潋笑道,“你姐姐是个聪明的人,你也是。”
“多谢福晋夸奖,奴才自认为不算聪明,可前几天,万岁爷也夸奴才聪明,奴才就相信了,奴才一定是不笨的。”容龄明媚地笑着,她与载潋一同走,载潋的心隐隐作痛,她想皇上一定是很欣赏也很喜欢容龄的吧。
“别叫我福晋了,我是泽公爷的侧福晋,别喊我福晋了。”载潋随口向她笑道,又问她道,“你抱着这些花要去哪儿?”
容龄面向着载潋答话,总是一份礼貌与尊重,“侧福晋,奴才要去瀛台,奴才想见皇上呢,在西方,花是用来表达爱意的,我也想送皇上一捧花,我想让他高高兴兴的!”
载潋侧头看了她一眼,女孩儿的认真与真诚都写在脸上,目光清澈得见底,载潋在宫内见了无数心思诡谲之人,她自己也在一复一日的浸染中变得越来越世故,而这样的目光已让载潋觉得久违了,连她自己也向往起来。
如此明媚可爱的女子,她以花表达的爱意,让载潋都不忍心拒绝。
载潋想到太后如今已开始警惕她,可她还丝毫没有察觉,她也不可能与太后的老谋深算相抗衡,更不会想象得到宫中人心的复杂与黑暗。她现在一个人要跑去瀛台,如何能瞒得过太后在宫中的耳目。
“对了,我也要去瀛台,我陪你一起去吧。”载潋淡淡笑着,她为了替容龄分散宫中眼线的注意,决定和她一起前往。
容龄却立刻信以为真,完全没有多想,她笑道,“那太好啦,侧福晋,您和奴才一起去吧,人多热闹,皇上肯定会更高兴的!他那里总是清清冷冷的,奴才才想去陪陪他。”
载潋已许久没有来过瀛台了,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思念如同南海内的湖水,深不见底。她带着容龄走向瀛台外的翔鸾阁,她支走在外的侍卫道,“我今日奉太后旨意来到此处,你们都下去吧。”
侍卫们都已听说太后今日传召了久未进宫的三格格进宫,现在又听到载潋亲口说奉太后旨意,便信以为真,自动为她们架起通往瀛台的浮桥,退向两侧。
容龄的步伐极为轻快,她捧着花一蹦一跳走远,走了很远后才发觉载潋还在身后,她转过身来笑道,“侧福晋,快点呀!就快到了!”
载潋点点头,含着笑走在她身后,直到她二人来到涵元门外,载潋听到大门作响,她远远看见孙佑良与王商一同迎出来,孙佑良见了容龄便笑道,“五姑娘!你可来了,万岁爷念叨您半天了!快请吧!”
“诶!谢谢孙公公,我今日给万岁爷采了花,万岁爷会喜欢吧?”容龄盈盈笑着,她小跑着就要进去,却最终想到载潋还在身后,她回头喊道,“侧福晋,您怎么不来呢?”
载潋站在远处向她挥了挥手,她加紧几步来到容龄身后,拉住她向她笑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记着我几句话,往后对宫里别的人,别像今日对我似的,问什么就答什么。”
年轻的小容龄歪着头想不明白,载潋只拍拍她的背,道,“去吧,皇上在等你。”
容龄听到“皇上”二字,笑容重新绽放在脸上,她应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载潋仍旧呆站在原地,王商听见皇上正喊他,不得不小跑着跟了进去,涵元门外只剩下了孙佑良与载潋。
“三格格…”孙佑良含着泪跪倒在载潋面前,他垂着头痛哭流涕,“三格格!您如今好吗,奴才无能,不能为您证明清白!奴才…对不住您的恩情!”
“起来吧,佑良。”载潋呆愣愣地望着涵元门的影壁墙,它遮挡住了载潋望向他的目光。孙佑良站起身来,载潋只问他道,“我问你,你如实告诉我,皇上,很喜欢她是吗?”
孙佑良咽了咽口水,他转头望了望涵元门内,又望一望载潋,不忍告诉载潋真相,载潋不觉轻笑,“我都说了,你如实告诉我。”
孙佑良才点一点头道,“万岁爷的心意奴才不敢揣测,不过每次五姑娘来,万岁爷总是高兴的,也喜欢说笑了,往日里奴才们都不见万岁爷笑的。”
风卷起载潋的头发,连同她眼角边唯一一点泪都风干了,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去吧,侍奉好皇上。今日我来过的事,你和王商,一起都忘了。”
涵元门缓缓合起,载潋转身离开,她似乎听到风中传来皇上与容龄的笑声。
静心上前来扶住载潋,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载潋却似乎比在府中时有气力了许多,她走过浮桥,离开瀛台,她来到侍卫面前,面不改色道,“我今日来传太后的口谕。”侍卫们面面相觑,交换了眼神后乖顺跪倒,载潋仍旧面不改色道,“往后容龄丫头要来瀛台,尔等不得阻拦,自动为她让行。”
侍卫们呈下懿旨,却不明为何,毕竟太后从前是禁止一切人和到瀛台来往的。载潋知道他们心中会有疑,便又笑道,“太后圣心圣虑,尔等无需揣测,为她放行就是。”
载潋离开了瀛台,她能为容龄做的,她都做到了,若非孙佑良亲口告诉她,皇上见到容龄就会笑,她也不会冒如此风险。
静心已担心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格格,这假传太后懿旨,可是要砍头的大罪!更何况您这话传的,正和太后的意思相反…”载潋轻轻笑着,她缓缓合起眼来,深吸一口气道,“砍头…那就砍吧,我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容龄将花交给了载湉,载湉将花插进装满水的花瓶里,他望着眼前的花笑,“真好看,尤其这几朵百合,白得真干净。”
容龄激动地笑道,“万岁爷喜欢就好!若是万岁爷喜欢百合,那奴才下次来就专门带百合来。”载湉抚摸着百合花,轻声道,“许久没闻见百合的花香了。”
容龄不知要和皇上继续聊些什么,怎样才能哄他高兴,便随意聊起来道,“奴才今日来之前,还遇见一位很温柔的夫人呢,我撞倒了她,她也不怪我,还帮我躲过了瀛台外侍卫们的刁难!她带奴才一路来到这里,真可惜,她却不进来,不然一定很热闹,皇上一定很开心。”
载湉看着手中的书,一边听容龄讲有趣的故事,他随口笑道,“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朕不喜欢热闹,朕喜欢清静。”容龄小跑到载湉的书桌前,她望着载湉读书,又笑道,“皇上,她不是宫里那些叽叽喳喳的贵夫人,奴才还挺喜欢她的!”
容龄挡住了载湉看书的光,他放下手里的书,淡笑着问她道,“那她又是谁,宫里的人就这些,你还认不全吗?”
容龄回忆了许久,才回忆起片段,她托着下巴,眼睛望向远处,断断续续道,“啊,是,是泽公爷的,侧福晋,对!侧福晋!不是福晋。”
载湉的瞳孔震动,他的周身一软,竟要摔倒。难道她今日也来了…
载湉回忆起罗丝的话,又想起刚才容龄的话——“她还帮我躲过了侍卫们的刁难!…”载湉只觉心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她来了,一定是她来了,每一个梦回的时刻,她都会出现在梦中,不留一句话就离开。如附骨之疽一般顽固的思念又将他吞没,他却顽抗地站起身来,他要在梦外见到她。
他冲出涵元殿,一路飞奔,风声在他耳畔呼啸,他推开所有试图阻拦的人,一直跑到涵元门外,他站在湖水岸边,远处的南海正是一片湖光潋滟,可是早已不见她的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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