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虽说是单独会见,但是昭律留了个神,让自家贴身甲卫站在所允许的最近的地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可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出纰漏。
田克和他的反应差不多,如果可能的话。但是他现在只能站在离对方一丈远的地方,差不多看清楚人脸。不过他也没打算再进一步了,动手为下,攻心为上。所以他只微微一笑道:“对于阶下囚,越公真让我感到荣幸。”
这一开头就听着感觉不大对。昭律没露出什么表情,只等着他继续说。“你今天莫不是就想和寡人说这些?”
田克轻笑一声。“当然不是。只是来给你做个提醒的,别到时候白白给别人做嫁衣。”
“什么?”昭律扬了扬眉。对方的意思是他想象的那个意思吗?
田克对于他的回话、以及那种马上就紧张了的表情非常满意。就是要这样的开头,他就可以继续往下说了。“越国大胜,我等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但我魏国难道是输给了你吗?怕是别有其人吧?”
73第七十二章 窃国者侯
只一句话,昭律就隐约猜出了这谈话很可能的走向。但是他依旧不动声色,只徐徐道:“这又怎么说?”
田克看着他的表情,笑了。“你知道。”他话语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肯定,“你也在怀疑,但是你不能说出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在怕什么呢,越公?难道你的亲近甲卫里,也有会向夫人报信的人吗?”
昭律的脸色变了变。“别扯东扯西,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应该称赞田克目光犀利吗?
田克真的笑了。“自古以来,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别说这不能是臣子,就算是夫人也不能。越公可否还记得,本朝百齐之事?”
这事情昭律自然知道。百齐国位于越国西南,地方不大,但是素来有毒虫瘴气之称,没什么人愿意攻打,也能保得平安。这国家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从一代百齐候莫名其妙死亡之后,不是他的儿子继承爵位,而是他夫人继承的。百齐国地处偏远,消息不畅,等洛都里的天子知道之时,已成定局。因为没有人想被派去百齐国宣旨,而百齐国也从此不再踏出瘴林接待外客,此事就这么一直晾着。
结果这么一来,虽然百齐国仍旧在述职之时给洛都送上贡品,但实质上已经俨然是独立于蒲朝的一方天地了。新百齐候从不踏出国门一步,众人无从相见,只能纷纷猜测,前百齐候死亡原因蹊跷,其地又以毒物而闻名,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宫闱秘史。
这件事大概是蒲朝最大的悬案,田克这时候提起来可真是用心良苦。他并不说现任百齐候到底是用什么手段上位的,也不明指女人也有篡位的可能,但是他引出了这么一个例子,想让昭律自己去类比联想,这招就阴得很了——影射了百齐候和虞婵都是女人,而且都是很聪明的女人。
若是百齐候不聪明,就不可能安稳地坐这个位置到现在——要知道外面的人虽然进不去,但是他们本国还有人啊!让一个女人做到了顶上的位置,那其他人是都被打压了,还是被杀了?而无论是其中哪一种,都无疑证明了百齐候的手段。
至于虞婵,那就更不用说了。农林牧渔,桥梁水利,工兵矿产,无一不懂一些,简直就是百宝箱一般。真要说起来,虞婵除了不会打仗,大概其他方面的素质还要比一般的国君还高一些。而若是论守国,那想想应该是毫无问题的。
只守不攻在越国刚开始征战天下的时候是个劣势,但在后期快成功时就变成了优势。她小心谨慎,行事稳妥,而且在改善民生方面总有见解或者促进,越国子民没有一个不感谢她的。若是她真有那个心,做起来说不定也不会太难。
昭律不知道这件事换成别人是个什么想法,但是他现在只想冷笑。田克知道的果然太多了,而且手段高超,简直没法说是在挑拨——因为他只是说了一句疑问句而已,并没有直接就往虞婵身上泼脏水。但是他还少知道一件事,一件只有三个人知道的事。
田克不知道他们想要怎样打下洛都。他不知道洛都里的天子对此到底抱着一种什么心态。他也不知道,越国已经得了天子的保证,虞墴禅位之时便是他昭律荣登大宝之时。
而这件事是虞婵告诉他的。
无论其他地方怎么样,这点就已经足够昭律肯定,若是虞婵有除掉他、自己称帝的心思,这点就不会告知他。
然后再想想他真的听信田克的话可能会有的结果。对自己的枕边人有所猜忌,大概某一天就会爆发。的确,这天下打下来了,但是还没安稳。若是他们顶上先乱了,也就给了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若是他胜了,也就是自断臂膀,元气大伤;而若是虞婵胜了,这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最终的最终,得益的都不会是他们越国,而是就等着他们失败的魏国。
只是一句话而已,就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田克端得是好心计!
如果不是不大适宜,昭律真想拍案大笑。“魏公的心机谋略真是一等一,怪不得我越国和你们争斗这许多年。”他这话说得也没错,越国在整体实力上确实高于魏国,但是之前在战场上倒是屡尝败绩。果然,实力是一回事,谋略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下轮到田克的脸色变了。这不可能啊,这也太快了!他不信昭律想不到他想暗示的那些东西,但是接下来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是正常的反应吗?就算昭律最终选择相信虞婵,那中间的过程也足够二人离心离德,越国这样定然不能久长。
可现在却是这种完全是“你想多了”的反应……是他没有抓到点子上?还是昭律已经连自己的王位有威胁都已经不在乎了?可是,越国昭氏一脉,不是早就把天下作为毕生目标了吗?难道不是有关于此的任何话题,都该正中靶心,让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么?
“魏公这是没有话了么?”昭律见到他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好心地接了下一句。他觉得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失败的,说不定就是这个方向的谗言。也许他之后该去问问吴靖,当年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就该轮到寡人问了。魏公这招数,是不是用过不止一次?”
田克正绞尽脑汁地在想别的话来劝说,这话要隐晦而且容易让人多想,好实现他的目标。结果猛地这么一听,他脸色真变了。这不可能,当年的人都死了……昭律怎么会知道……?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这样的反应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昭律眉眼凌厉起来,终于从桌案之后起了身,一字一句地道:“看起来是真的了。真是感谢魏公大恩,寡人没齿难忘。”然后他抬了抬手,一直在门口的甲兵立刻走了过来,将还想说什么的田克嘴堵上,直接带了出去。
待到他们出去,昭律又叫了人进来。“今日之事,不得外泄。若谁敢泄露此事,一律车裂示众!”他倒是不怕虞婵知道,怕的是别的宵小知道,以后继续借此离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他如何能重蹈覆辙?
再说虞婵进了后帐,因为空间宽广,也没听见前头说话的声音。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脸圆鼓鼓,看起来别提多可爱。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轻轻地给他们掖好被角,然后就听见昭律大步走进来的声音。地上铺了毯子,昭律又担心吵醒孩子,所以声音并不大,但她依然听到了。
见她回头,也正好省了事,昭律站住了,用手势示意她到桌边来,以免被孩子们听到动静。虞婵一看就知道他有事情,马上就起了身。
桌边点着好几盏灯,大部分地方都被沙盘占据了。昭律顺手拔了一根旗子,在上面写:“魏公必死。”
这死字写得很大,让人看了感觉触目惊心。而且最后笔画很快,明显昭律怒气上头。虞婵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也学着他的样子写了一句:“他刚刚说了什么?”
昭律抬头看了她一眼,停了片刻,才写道:“百齐之事,你以为如何?”
虞婵虽是个外来户,但是好歹通史看多了,百齐这件事还是听说过一些的。她眼睛转了转,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田克到底想做什么——她微微眯了眯眼,回道:“也许是窃国者侯。”
这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昭律知道她已经明白,又仔细地看了她两眼。油灯和蜡烛的光芒并不怎么明亮,但是那双眼睛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就和他们第一次去洛都时、回程上马车的情形。
昭律蓦然地心一软。他开始庆幸自己刚才做的选择,还有以前做的,也一样。且不说虞婵有功无过,对她动手那是寒了不知多少人的心,就光那一份信任,他就不能辜负。他甩了手上的小旗子,手揽到了对方腰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睛。“还好有你,婵儿。”他说道,声音极细极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虞婵侧了侧头,安静地听着耳边的心跳声。它原来有些快,但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依旧十分有力。虽然昭律不说过程,但是田克定然不会做什么好事。她之前也有所预料,她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她只是想看看,事情是不是如她所料,她是不是没有看错人。这对于田克来说大概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对于她来说是后半生的事。
这也许是一场豪赌。但还好,事实证明,她赢了,田克输了。
74第七十三章 天子禅位
既然出了这档子事情,第二日的时候,越军本该立刻拔营回国,然后被上头的命令阻了。因为昭律完全地被恶心到了,一口气没出来。他晨里起来就召集大臣,商量田克和桂荭的事情要怎么处理。他本来是想带到呈都再做处理的,因为还要等洛都里天子的反应,太早杀掉了不好。只是现在这么一来,如果不早点杀掉的话,带进呈都里也是个祸患——谁知道他还能做什么事情出来!
昭律一向都是沉得住气的那个,在原令尹秦兴思的事件中就能看出来。这次非得在洛水河畔就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众位大臣也差不多猜到了王上的心思——王上要田克死,立刻,马上。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前几天还好好的,为什么只过了一晚上,王上就变了心意?
在外的大臣大多都是武臣,而吴永嘉虽然官职很高,但是资历不是最老,而且还有顶头上司加爷爷吴靖在。吴靖使了一个眼神,吴永嘉就只能亦步亦趋地往前一步,小心地问道:“王上,这……师出何名?”心里吐槽不已。这也就是老臣才能想到的方面,要是他,早就手起刀落,送田克一个完整干脆的落地人头了——这种人留着干嘛,难道留着过清明吗?不过,说起来清明好像真的快到了……
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有一条类似的通律——不杀平民,不杀降兵。前一条越军做得很好,因为人还要留着种田,按照虞婵的说法就是提高国民生产力;至于后一条,最大的靶子就是魏桓公田克,他是偷偷从绛都溜出来了没错,但是他在邶水河畔章华台盖了印章,那也就说明了他的臣服,即使在场的人都知道不是那样。这就是表面功夫,任你多么厌烦,都必须要做。不然传出去,就该变成他们越国赶尽杀绝,有失仁义道德了。
照虞婵的想法,仁义道德在书塾里教教小孩子行,但是在战场上说这个,无疑就是找死。你说这么一句,敌人的刀枪就不会刺过来了么?当然还是实力至上,枪杆子里头出政权。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不论是人,还是其他生物。再加上残酷的前车之鉴,她这时真是一点儿转圜的心思都没有——要理由?找一个不就是?但这话可不能她说,所以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在吴永嘉问出这话以后,底下的人目光都在顶上两人之间转悠。他们王上看了一眼他们王后,他们王后只低头喝茶——好吧,这种状态明摆着,毫无退路。于是众人也都知道了风向,开始想起理由来。俗话说穷寇莫追,但现在是斩草务必除根啊!还好现在礼尹之类的文官不在,做决定可要轻松多了。等回去之后再问什么,还不是现在他们说的算?
“对王上不敬?”
“口出狂言?”
“心存阴私?”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出主意道。只可惜一帮大老爷们,直肠子进直肠子出,平日里只会打仗,想出的理由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听得吴靖脸上青筋暴跳。他也知道昭律的意思,并且赞同,但是这帮兔崽子,想的都是叫什么理由!一看就知道是借口!好不容易等一圈馊主意都出过,他才沉声道:“魏公一贯觊觎我越国铁器火药,派人侦查,无一不被我军拦下。如今兵败,仍不死心,妄图我越国人才,策反离间,实不可留!”
听到他的话,众人悚然一惊。不知情的人就算了,不过他们都是或多或少知情的。前头的事情暂且不论,后面的人才,不就是乐左司马和王后么?乐左司马此时还在呈都中负责后勤补给,那也就只有王后了。说是人才,就摒弃掉了男女私情;而实际上这人还是王后,王上和他们自然都不能忍。手下败将预谋抢老婆……能忍?是男人吗?
这帽子扣得好大!但是扣得好,扣得妙!不愧是历经三朝的我国大司马!众人看向吴靖的眼神一瞬间就变成了惊喜赞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昭律的脸色暴雨转晴。这理由真是正中他下怀。虽然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是其实他一直在耿耿于怀,当年田克在白马寺里就奔着虞婵去的举动。他那时刚刚及冠,表面上看起来的水平和田克差得不要太远,一比比到泥里去。是啊,没错,这件事比洛都述职更早,若是虞婵是那种见了权势就移不开眼的人,那时候还能留在越国么?早就该和桂荭一样,被田克的蜜语甜言引诱走了。
这新仇旧恨加起来,真是叫人再也忍不下去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昭律只略一沉吟,就吩咐道:“那就这么办。将他们绞于军前,以之警示。”
这他们,除了田克之外,就是桂荭了。这句话就这么几个字,但完全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以及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见得昭律脸上的表情毫无转圜余地,而虞婵干脆地把茶杯盖子合上了——这无疑是无言的肯定——众人一悚,纷纷低头称是。
从昨夜以来,田克嘴里塞着的东西就没拿出来过,腮帮子都麻了。这一夜里他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睁了通宵。昭律这么对他,绝不是个好兆头。尤其是那最后的一句“车裂示众”,更让他相信,说不定等着他的就是这个。
十几年努力,最终功亏一篑。
无数镜头从田克脑海里闪过。他从小勤习弓箭,尊师敬长,各种谨慎小心,这才能在他的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做了太子。他的太子师和太子太师是魏国历史上最多的,各个对他交口称赞,可见他花了多少工夫。而他十岁入军,摸爬滚打,吃尽苦头,为的可不是有一日成为别人的阶下囚!
不得不说,他也风光过的。与越武王最后一战,他原以为是他无数胜利中的其中一个,以后肯定还有更大更好的东西等着他去获取,结果却是他无数胜利中最大的那个。他一直都没有明白,就算昭律是在演戏,故意以一种荒淫的姿态来迷惑其他人,但好歹昭律还是有理由的。可是虞婵的理由是什么?
一开始,田克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王女而已,就和许多在深宫中养起来的女人一样。知书达理,温柔娴淑,这都是十分正常的属性。但是,在樊穆公死后,她完全就变了一个人!虽然性格并没有大变,但那样的才能……只能用智多而近妖来形容。
本来他这个也是准备说的,奈何昭律并没有给他说的机会。这就是田克也不明白的一点,虽然他是越国的对手,当然会觉得对方那里过分厉害,但是无论怎样,虞婵都能说是不世出的人才,昭律不可能不知道的。那她是怎么学到这样的知识?和乐原一样,太聪明了吗?还是说,昭律其实知道对方是如何获取的?
但是这一切的答案,田克都不会知道了。天一亮,等待着他的就是一条悬挂在高柱的麻绳,以及一腔不得志的怨愤。
也许对此最高兴的是桂荭。无论田克之前允诺过她多少没有实现的东西,但是至少有一点实现了,虽然不是田克自愿的——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
这件事解决,越国君臣的心里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心腹大患已然除去,剩下的洛都不足为惧。大臣们都在心想,这件事自然急不得,可以回去再慢慢谋划。天子虞墴虽说没有功,但也没有过,想挑出什么毛病,大概只有专宠丽妃一个了。可丽妃太低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少不是足以挂着“清君侧”的名头去的大事。
只是事实的发展跌碎了几乎所有人的下巴。大军往南还没走两天,西边天空就传来了越军专用的传信烟花。越军那时刚过洛水不久,得了这信号,不得不转头往西走。
这倒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好事,一件大大的好事,一件天上掉馅饼、还是金的馅饼的好事。
因为那信号的意思是——天子禅位于王上,速达。
平王十年三月二十五,我军与魏军决战于绛都,火药现世。我军攻城仅一日,魏军大败。魏公田克隐行迹于流民,为我军所俘。
平王十年三月二十六,洛都丽妃薨,天子亲自为之凭吊七日。
平王十年三月二十九,王于邶水之畔建章华台,广邀天下诸侯,歃盟于此。众诸侯共以王为尊,宾主尽欢。
平王十年四月初二,因图谋越国社稷,王命将二名魏国奸细绞于军前示众。同日夜,魏桓公田克暴毙于军中。
平王十年四月初四,天子虞墴传令禅位,命朝堂诸人各谋其位。其后率不愿列于新朝之诸臣列于洛都西门,鸩酒一杯,死守国门。
平王十年四月初六,王率大军改道西行,进驻洛都。从此天下九鼎之地,尽为王上所得。
作者有话要说:火车晚点六小时,累不爱= =
接下来是俩番外,说说越武王和樊穆公时代的事情,应该会解不少密;然后是最后一卷,共赏江山~
75第七十四章 番外 武王旧事
那时候,天下还是天下,只不过不是后来的天下。昭律还是个成日里只知道拿着个蛐蛐罐和吴永嘉斗蟋蟀的熊孩子,而虞婵还是个在相距数千里之外的樊国王宫里静心学琴棋书画的小女儿。
那时候,朝明殿的主人还是武王。昭律孩童时对这座宫殿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不论什么时候,朝明殿里总有各色大臣来往;白日里人流行色匆匆,黑夜里烛光昏黄透纸。
那时候,越国所有人,上至令尹司马,下至平民百姓,没有一个不知道,武王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王上,勤于政事,心系民间。
所以就算是因着称王的缘故,越国边境动荡,大小战争不断,但基本民心还是向着武王的——只要比一比,就知道周边的国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征兵,税赋,哪里都一样;武王至少治下有方,若是有人敢明着面地做一个昏官贪官,那下场只有更惨,没有最惨。当然了,那时的秦兴思也还是一个好官,尽忠职守。
乱世之中,最苦的从来是百姓。他们甚至不用多大的恩惠,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武王是什么模样,就听信了那天边传来的消息,相信他们的君王是真的尽力了——即使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也是他们能够借之来安慰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存在。
幸好这指望不完全是假的,至少武王自己不想让它成为假的。他不满足于越国的南方之地,不满足于周遭臣服的小国;他将目光放到了洛水以北,他看到了那边的土地牛羊,还有位于三角洲上的、蒲朝最重要的地方——洛都,安放着象征天下的九鼎的洛都。
这说出去,只会被人说成大逆不道。但是几个越国心腹重臣都知道,并且都誓死追随武王。因为,他想要称霸天下,除去他自身的野心,还有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安天下。
从武王上一代开始,蒲朝的内部争斗就初现端倪。天天往呈都里报的快报通常都是一类消息,百齐换了新候,樊国打退了陈国,诸如此类。而坐在洛王宫高位上的天子,太子虞墴的父皇恭王虞坚,已经是垂垂老矣,不日将暮。一是根本腾不出手来整治下头,二是根本不觉得会出什么事情,于是就一直拖着,顶多就发几个不痛不痒的诏令,显示天子还存在。
最后,就拖成了再也无法扭转的局势。蒲朝建立数百年,当时的分封制到现在已经变得摇摇欲坠——每块封地里,诸侯都享有绝对的自主权;时间一长,哪儿还有人能时刻记得,诸侯上面其实还有一个天子?
当时实行分封制的蒲朝太祖一定没有想到,在时间的流逝中,没有天灾,没有人祸,天子的权利却慢慢地被架空了,以至于到最后的话语权也只剩下了表面。这也就直接导致了,后来虞墴一度有心采取强硬手段来制止诸侯的争斗,但是手里没有兵权,只能有心无力,坐看大厦将倾。
这天下,人心不定,局势就不会定。而能定人心的,不是几百年前的圣人,而是现在能让天下人吃得饱穿得暖的人。无论是谁来做这个人,总都会有人来做这个人。
武王不敢说他就是那一个,但他觉得他是比较早意识到这点的人,也是比较早动手为此准备的人。他小心地观察了几年,最终觉得他们昭氏可以在其中分到一杯羹,只要动手。他们越国本就拥有优势,最大的对手也就是魏国而已。
于是越国开始了对北面的征战。十几年来,从东北到西北,武王慢慢地把自己国家的疆域扩展了之前的四分之一。越国本就是占地最大的诸侯国,这么一动静,实在太招眼。只不过等洛都的人回过神之后,事情已成定局。而在洛都之北,魏国也在采取同样的攻势。
让哪边退?怎么让他们退?洛都里的清流派大臣几乎都愁白了头。他们有的是舌战群儒的本事,但对方如果不是儒呢?更何况,越国就罢了,魏国没称王,叫他们拿出什么理由来阻止?
但是这些都不在武王关心的范畴里。他关心的是,他能不能比他的老对手魏怀公田博多撑过些时候,他能不能在他有生之年里看到他称霸天下。要知道在越魏两国的战争里,表面上看着势均力敌,但还是他们越国坐收天时地利,更有后劲。
武王之所以会这么想,这么着急,都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如果一个人年过中年,在外常年征战,在内熬夜批改折子,就算有各种珍馐佳肴名医相陪,也免不了身体不虞。他就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并且意识到,他很可能来不及实现他的宏图大志,他原以为时间足够、能够成功的宏图大志。
武王一生醉心于国,后宫凋零,根本没有什么宠爱妃子,也就一个老来子,就是昭律。子息只有一个,未免单薄,是个弊病;就这么一个儿子,那自然各种东西都教了,也免不了千般疼万般爱;虽然也有控制尺度,骄纵倒也不至于,但是那种眼里只有自己的性子已经很难改了。而作为一个君王来说,这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坏毛病。
在急需一条退路的时候,谨慎如武王,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彼时昭律十几出头,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也不知道武王的担忧,不怎么听得下长辈的话。往往是武王训几句,他当面点头应了;一转身,又跑去和人闲逛玩耍,最经常的玩伴还是吴永嘉。因他玩心重,武王没将自己身体的问题告诉他,想着等到以后再说,所以昭律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但知情的吴靖气不过,又不能逆了武王的意思,因此抽了吴永嘉好几回,直接创下了吴永嘉卧床休养天数的历史——这件事,老资格点儿的大臣都知道,包括秦兴思。
这心太野了,收不回来,武王很快就意识到了儿子的问题。而按照他们的想法,想让一个小子收心,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从儿子变成丈夫——男人结婚了,那就想着顾家了,或多或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