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恩霈不放心地跟到了偏殿门口,见叶嬷嬷将轿帘放下,挡住了与徐曼青沟通的视线。
叶嬷嬷喊了一声起轿,抬轿的太监便抬起了轿子先行往琉玉宫走了。
叶嬷嬷见要办的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这下是彻底地松了劲,悠哉悠哉地回过身来跟孔恩霈道别。
孔恩霈哪里有心情跟这老虔婆哈拉,直接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地想要回到偏殿内,赶紧找那个薪火房里的刘嬷嬷救急去。
可谁知刚转身,那叶嬷嬷便不无讥讽地笑道:“聂夫人这般行色匆匆,该不会是急着想要做什么事儿,或是找什么人吧?”
孔恩霈一听顿感不妙,但面儿上还是强自撑着,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笑道:“嬷嬷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方才站久了身子乏了,想赶紧回去歇歇罢了。”
那叶嬷嬷谄媚笑道:“是的是的,如今聂夫人您这身子可不同一般,可千万要金贵养着,莫要多事去管别人家的闲事,才是上上之策。”
“再说了,此次东鲁征夷万般凶险,聂夫人你就算不为自个儿着想,也得为聂家的香火着想不是?”
孔恩霈一惊,下意识地轻抚了一下自己已经有些许隆起的小腹,便知有身孕一事终究是没能瞒过在后宫里手眼通天的皇后。
而这叶嬷嬷显然也是故意要抓住她这个把柄,语气暗含威胁之意,直指孔恩霈腹中骨肉,似有若孔恩霈不乖乖地睁只眼闭只眼,难免日后会祸及自身的意思。
孔恩霈气得银牙直咬,真真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狐假虎威的老虔婆的皮给扒拉下来。一想到这些久处深宫之人的双手不知做过多少腌臜之事,便也只得人在屋檐下一忍再忍。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孔恩霈也不必藏着掖着,自然要端起自己出身世家大族的聂家少夫人的派头来,随即更是挺直了腰板,嘴角沁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道:“有劳叶嬷嬷操心了。”
“虽说此次我家夫君前往东鲁征夷确是惊险,但当今圣上是位赏罚分明的贤德之君,若我夫君能凯旋归来,必有富贵荣华在后头等着。”
孔恩霈斜睨了那叶嬷嬷一眼,又笑道:“我看叶嬷嬷的年岁也大了,掐指一算,也该到了出宫荣养的年纪。也不知叶嬷嬷这些年来有没有为自己置备一些田宅家仆?若是受主子开恩置备了,又会在什么地方落脚?”
“叶嬷嬷在宫中可是在皇后娘娘跟前得脸的红人,也不知出了这宫后,皇后娘娘还能不能日日夜夜地,继续给您照拂着?嗯?!”
说到威逼利诱的手段,你皇后和叶嬷嬷能用,她孔恩霈照样能用。
虽说她平日里为人和善从不仗势欺人,但如今已经被人踩到脑袋上作威作福了,就算不为自己,光是为这腹里的孩子,她孔恩霈也断然要把这口恶气给出了出去!
孔恩霈的这一番话说得叶嬷嬷是汗毛直竖。
如今皇后失子,膝下仅有一个公主,没了太子仰仗,日后能不能坐稳这东宫之位还是另说。
且自太子死后,皇后性情大变,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统领后宫手掌乾坤的感觉了。为人处世失了分寸和圆滑不说,之前又为了皇上释放翼王重返东鲁征夷一事大哭大闹,弄得皇帝对她的最后一丝怜悯和耐心都给搅没了,最近再也没再踏入琉玉宫一步。
至于这次要拿徐曼青开刀撒气一事,宫里的老人在一开始没一个是不劝着皇后莫要冲动行事的。
且不说徐曼青有皇帝口谕在不能随意出偏殿,就是出了那也得把人给好好地送回去。否则皇帝失了钳制前线大将的棋子,岂不是又会多生事端?
可惜皇后是又打又罚的,生生把一个带头规劝的老姐妹给打趴下了,到现在还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众人吓得脸色青白纷纷如锯嘴葫芦一般不敢吱声,故而这来偏殿拿人的差事才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如此看来,皇后失宠那是早晚的事。
只要别的娘娘所出的皇子被立为太子,就算不废后,那后宫实权也早晚要被太子的生母架空。
这样一来,就算自己能因为这件事立了功放出宫去,但若日后失了照拂,日子岂不是万分艰难?
再说出了宫去,那可是地头蛇的天下。撇去书香门第的清流孔家不说,那武将出身的聂家那可是跺一跺脚咸安城便震三震的人家,而聂定远更是个在咸安城里可以横着走的混字打头的第一号霸王。
若是惹恼了孔恩霈,待到聂定远有命回来,联合那姓项的武夫,领着一堆兵痞子耗将起来,三天一打两天一闹,这十里八乡的,哪还有她这个老婆子可以安身立命的弹丸之地?
思及此,叶嬷嬷的脸色是变了又变,一张嘴张张合合的,也不知道在絮叨嘀咕些什么。
孔恩霈哪里有这种闲工夫跟她虚耗,只想赶紧回殿里找人。
谁知身后却又传来叶嬷嬷的声音:“聂夫人请留步。”
孔恩霈转身一看,那叶嬷嬷果然已经敛了方才的嚣张,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诚恳了许多,看着没有那般狰狞了。
“老身确如夫人所说的那般,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好,自是没有福气再服侍主子了。”
“日后若真被放出宫去荣养,也只是一把半截身子进了土里的老骨头,剩下的日子不过是想图个安生罢了。”
“今日此事,说一千道一万,老身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还往聂夫人谅解则个,莫要怪罪。”
叶嬷嬷说到这,眼神几番闪烁,似在做心理斗争一般。
磨蹭了半晌,最后叶嬷嬷还是凑上前去,与孔恩霈极为小声地嘀咕道:“夫人,老身今早听说,偏殿薪火房里的刘嬷嬷犯了事,被皇后娘娘拿去亲自问话。如今罪状已经坐实,被打了板子,发配到浣衣局做苦役去了。”
孔恩霈一听,当即大惊失色。
第159章
“这……”
孔恩霈当然知道薪火房的刘嬷嬷被皇后发落意味着什么,而且这皇后早不发落晚不发落,偏偏挑在高太后出宫礼佛的时候发落,那便说明了皇后不仅为了整治徐曼青处心积虑,并且也完全不在意高太后回宫之后会因此事对她发难的后果了。
若皇后有所顾忌倒还好说,怕就怕这在后宫位高权重的女人因失了儿子得了失心疯,像疯狗一般不分好歹到处乱咬,甚至不怕鱼死网破地一味死磕就麻烦大了。
孔恩霈脑袋里乱作一团,手上的丝帕都被搅得不像样子。
咬了咬下唇,孔恩霈小声道:“嬷嬷,您就行行好,如今我这嫂子一旦进了那琉玉宫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好地出来……您想想,我嫂子在太后面前是极得脸的,若是太后回来看我嫂子受了苦,不可能不为她讨回公道。”
“可皇后毕竟是皇后,太后再气也不能完全撒在她身上。”
孔恩霈担忧地看了叶嬷嬷一眼:“到时候就怕太后把这一腔怒火都撒在你们身上。“
“虽说您是替皇后娘娘办事不假,但若主子有意责难,就算您有一千张嘴,那也是百口莫辩哪!”
那叶嬷嬷一听也是急得火烧眉毛。
“这些老身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但老身毕竟是琉玉宫的奴才,皇后娘娘的懿旨岂有不尊之礼?”
“项夫人这番去,老身若是能劝能挡的必定会帮她顶着。可聂夫人您也知道,老身是人微言轻,这……”
这世上哪有人是不惜命的?这叶嬷嬷在宫里混久了,再错综复杂的事情也能一眼就看穿里面的门道,如若不然也不会在这种关头跟孔恩霈说出这样一番“投诚”的话来了。
孔恩霈虽然一时之间不得他法,但既然得了叶嬷嬷的保证,也算是稍稍地安了些许心。
但在这等级森严的后宫,就是一百一千个叶嬷嬷加起来那也敌不过皇后的一根手指头。
眉关紧蹙地看着叶嬷嬷叹气离去,又奉命不能离开偏殿颁布的孔恩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究竟这深宫之中,还有谁能助她一臂之力?
孔恩霈站在偏殿门口,萧瑟的寒风呼地掀刮过来,掀起衣袍的一角,直从空隙中钻入,只觉得凉得渗人。
孔恩霈不禁娇目含泪双手合十,直朝普陀寺的方向拜了拜,只愿求得一席妙法,赶紧将徐曼青救出升天才是。
再说徐曼青上得轿中,才堪堪坐定便觉得手心一片湿润,原是早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之前数次,徐曼青都颇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概,可偏偏这次,还真就有些六神无主地慌了神。
可怜她在轿上的一路,都殷切期盼着孔恩霈能赶紧找上那刘嬷嬷,传信也好呼人也罢,只需将皇后镇住,将她从琉玉宫弄出去即可。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的事,高太后安插在偏殿中的眼线已经被皇后先行处理了,她如今却只能怀揣着这已经不切实际的希望,正一步步朝琉玉宫靠近。
待宫轿停稳,一旁的宫娥替她打了帘子。
徐曼青下得轿来,故意接势装出绊跤的样子,一个趔趄便想摔倒在地。
她目前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延,为孔恩霈那边开展救援活动争取时间。
可惜还没等她跌倒在地,只觉得手肘一阵生疼。等回过神来一看,却只见身边一个年方四十开外,身材高瘦的太监在一旁扯住了她。
这个太监,她之前在安宁殿与皇后会面的时候曾经见过,按照他身着宫服的品级看来,应该就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了。
只听那扶住她的太监声音尖细地在她耳边轻语道:“项夫人,您可要千万走好咯。”
“咱家知道您不是那么想来跟皇后娘娘磕头,可这点小把戏还糊弄不了这么多双眼睛。”
“我劝您还是省点心,多留点力气在后头,嗯?”
徐曼青被半强迫着站直了身子,知道自己的小伎俩在这些宫人面前着实是不够看的,当下就只觉得心里凉了半截,便狠狠地甩开了那大太监的手,虽未言语,但喉咙之间依旧冷哼了一声。
都说阉人因身体的缺陷容易心理扭曲,但作为医者的徐曼青却从来未曾对他们有过歧视。可今日遇上这样一号人物,徐曼青在内心里还真真是升起了一种彻骨的厌恶,甚至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都恶心得厉害。
正在这个当口,方才因跟孔恩霈谈话而耽搁了脚程,一直落在后面的叶嬷嬷赶了上来。
见徐曼青和那大太监大眼瞪小眼弄得跟乌眼鸡似的,心下里叫糟糕,赶紧地就闪身插/入二人之间道:“哟,还在说什么话呢!再不进去,娘娘都该等急了吧?”
虽说叶嬷嬷的这般行径算不得是对徐曼青的维护,但这大太监跟叶嬷嬷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方才见这老货故意留在后头跟孔恩霈聊天,就知道这叶嬷嬷有私心。
可皇后娘娘偏就倚仗这个老妇,不过是因为她整日一张嘴就跟蜜里调油一般,容易哄得人开心罢了。可要论起忠心不二来,这叶嬷嬷跟自己,还有那个因为直言进谏而被皇后打得起不来床的洪嬷嬷比起来,那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只看那大太监斜睨了叶嬷嬷一眼,直看得叶嬷嬷脸上的笑都给僵住了。
半晌后,那大太监才慢条斯理地道:“叶嬷嬷,论起来,你也是伺候皇后娘娘的老人了。说句不中听的,若是不把主子的事儿当事,你无论是留在宫里还是出了宫去,那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那大太监的品级比叶嬷嬷高了半级,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叶嬷嬷在他面前也没有脾气,只得赔笑道:“梁公公说的是哪的话?老奴方才不过是为了安抚聂夫人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罢了。”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皇后没必要得罪身后站着聂孔两家的孔恩霈,说到底,为皇后减少可能的敌人,这不也是在为主子尽忠么?
那被称为梁公公的大太监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视线直接越过叶嬷嬷对徐曼青皮笑肉不笑地道:“对了,说到这个,在项夫人入得琉玉宫之前,忽然想起有人托了一句话让咱家务必带到。”
只听那梁公公道:“咱家的干爹,也就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着的黄公公,可是特意跟咱家说了要给您带个好。”
徐曼青一听,身上不禁凉得更厉害了些。
这黄公公,正是之前一直在皇帝身边出蔫主意,提出要活剥人皮为太子修容,后又被徐曼青严词拒绝,最后被落了老脸的那个大太监!
徐曼青冷笑了一下,想到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都说这宫里的倾轧皆是墙倒众人推,想不到她徐曼青尚且跟皇帝的后宫半点都沾不着边,竟然就被那么多人给惦记上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都说债多人不愁,徐曼青已经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场面能比现下的更加不利了,也不在意你这个梁公公再来雪上加霜。
徐曼青想通了,这下反倒镇静了下来。
只看她唇角一勾,竟荡漾出一个沁人心脾的微笑来,倒是让那嘴巴吐着冷言冷语的梁公公一个微怔。
徐曼青朝那梁公公略一副身子,道:“今日我有幸承蒙公公您出手相助,定当‘感怀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必定会好好‘报答’一番。”
徐曼青的这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语气用词让人听不出一点错来。
可不知怎么的,这话语之间偏就透出了一股莫名的杀气来,生生地让那帮着皇后整治过无数后宫妃嫔奴婢的大太监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徐曼青说完这话,便朝一旁还在发愣的叶嬷嬷道:“不是要进去给皇后娘娘磕头么?还不带路!”
叶嬷嬷被徐曼青的气势给镇住了,赶紧侧了身去在前面带路。
徐曼青看着眼前的门槛,只得深吸一口气提起了裙摆跨过。
她的爱人此刻正在东鲁前线浴血而战,而她,却也有属于她自己的战场。
待徐曼青进得琉玉宫,倒是发现这上上下下打点得非常井然有序,虽然为太子吊丧的黑花白绫都还在挂着,但丝毫未见染尘,这倒跟徐曼青预想中有可能会看到的混乱的局面大相径庭。
位高权重的皇后自然不会事先在正堂中等着,按照惯例,得徐曼青候在堂中,待叶嬷嬷进去通传之后,皇后才会选择出到正堂来或者是传徐曼青进去。
叶嬷嬷蹑手蹑脚地进了内殿去,果不其然,过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徐曼青就被传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