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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哥哥你先回房休息,可好?”佟芸萱忽然开口。
    佟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你呢?”
    “我有话要和六郎说。”佟芸萱平静道,“说完了,自然也回去睡了。”
    佟义愣了一瞬,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这个妹子这几年委实让他伤透了脑筋。当年他和六郎考虑不周,忽略了小女儿的心思,结果害得她对崔朔早早交付了一颗芳心。本以为等她岁数大一点就会慢慢明白过来,可谁知这几年她虽然绝口不提对崔朔的情意,却一直执意不肯嫁人。拖来拖去,竟把自己拖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
    国朝规矩,女子十七不嫁官媒娘子都要上门撮合的,幸亏崔朔如今身份贵重,官家看在尚书大人的面子上,才没强行把芸萱婚配了。可纵然如此,佟义也实在不愿看到自己唯一的亲人这般蹉跎了芳华。
    “你和六郎有什么好说的?”他佯作不悦,“他受了伤要早些歇息,你跟我一起出去。”
    佟芸萱唇畔带笑,温和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有话要和六郎说,说完了再走。”
    佟义被她古怪的态度糊弄住,沉默片刻,还是妥协了,“那我先出去,你别耽搁太久了。”
    佟芸萱微笑点头,“哥哥放心。”
    .
    佟义出去之后,佟芸萱走到案几旁,端起一直放在那里的白瓷小碗,道:“放了这么一会儿了,这药也不烫了。六郎快些喝了吧。”
    崔朔淡淡道:“你放在那里,我一会儿起来喝。”
    佟芸萱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崔朔,“六郎,你不必刻意对我冷淡。我今夜要对你说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些话。”
    崔朔看着她,眼中慢慢浮上一丝困惑。
    “我要嫁人了。”佟芸萱轻描淡写道,仿佛说出来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崔朔眼睛猛地睁大,全然没有想到的样子。片刻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阿义不曾与我说过?”
    “他没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佟芸萱耸耸肩,“人是我自己挑的,还没告诉他呢!”
    自古婚嫁,都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佟芸萱双亲早亡,佟义兄代父职,这些事情自然应该他全权做主。但崔朔一贯知道,芸萱个性自主,给自己挑好了夫婿再去通知佟义这种事情实在太像她的作风了。
    毕竟,佟义若真的能管住佟芸萱,也不会任由她这么多年拖着不嫁了。
    “那个人……怎么样?你喜欢他吗?”明明听到她嫁人是他这几年来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此刻真的发生,他却又忍不住担心。她若自暴自弃随便选了个人,最后害苦了自己,便是他的罪过了。
    佟芸萱闻言眼眸低垂,仿佛在脑中回忆那个人的样子,樱唇微抿,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人么,自然比不上六郎你。但他对我很好,而我……真心实意想要嫁给他。”
    她的样子有些羞涩,与平时泼辣干练的样子截然不同,能够看出适才的话都是发自真心。
    崔朔终于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这样就好。你找到一个好归宿,阿义和我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佟芸萱端着药碗坐到他旁边,笑问:“所以,现在可以喝药了吗?”
    崔朔觉得她清澈的眼眸仿佛把自己给看穿了一般,自嘲地摇摇头,接过药碗,几下喝了个干净。
    佟芸萱接过空空的药碗,放回案几上。做完这一切,她却不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低声道:“六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支开哥哥吗?”
    崔朔闻言微微一愣,“是了,你为何不适才当着阿义的面一起说?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佟芸萱轻笑一声,慢慢道:“因为这个消息,我想第一个告诉你。
    “我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对你的那点心思你和哥哥都一清二楚,甚至你当年从我家搬出去也是为了避开我。我一开始其实很难过,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可是渐渐的,我也想通了。
    “你躲着我,因为你知道你注定给不了我想要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纠纠缠缠蹉跎年华,还不如现在让我受点伤害,也好认清现状。
    “可是你们大概没想到吧?我居然这么倔强。就算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你一面,也不肯嫁人。我知道为这事儿,哥哥几乎都要怨你了……
    “我曾经也以为我会一辈子这样,守着一份注定无望的爱恋孤老此生。有时候我会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嫁人也没什么。我如今这么能干,酿酒制灯、养蚕织布,样样都是街坊中最好的。我可以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不用依靠夫君的庇护。这么想一想,就真的觉得以后的日子还是很有意思的。
    “可是我没想到,我居然还能遇到让我动心的人。他不如你长得好看,也不如你这般有才华,可是他在我心中已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值得我托付终身。
    “也是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我过得这般不快活,原来有人陪伴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我曾经以为的平静自在,在碰上真正的快乐之后,显得那样惨淡,就好像一口枯井一样,了无生趣。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恐怕都要忘记放声大笑是什么感觉了……”
    “芸萱……”因为她背对着他,崔朔只能看到她轻微颤抖的肩膀,他心头发紧,忍不住开口唤道。
    “六郎你让我说完……这些话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了……”佟芸萱飞快道,“就算我素日大胆一些,可到底还是个女儿家。你该知道,一个女子要豁出去说这些事情,是要很大勇气的。我怕我一停下来,就再说不出口了。”
    她都这般说了,崔朔也不敢再打断,只好安静地听她的后文。
    佟芸萱深吸口气,继续道:“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是难忘卫姐姐,所以自苦至此。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让我开始怀疑了。
    “六郎,你年年上元都去珑江池畔放灯,不是因为你喜欢那里,而是因为你在等一个人,对不对?”
    崔朔想起那一年与顾云羡在珑江池畔的偶遇,打那以后,他年年上元节都会去那里。当初他之所以主动结交佟义,替他的河灯题字,也是因为心中存了一个飘渺到近乎虚无的心愿:也许有一天,写了他字迹的河灯能够送到她的手中,由她亲自放入碧波流水之中。
    “今年上元节,珑江池边出了乱子。我看到你当时正和一位夫人站在一起,你挺身护住了她。我总觉得,你看她的样子,和别人不一样……
    “我觉得,你喜欢她……
    “六郎你不用急着否认,我不会问你那人是谁,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和那位夫人这么多年都没能在一起,说明你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你和她,就好像从前的我和你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既然如此,你可不可以放过自己,别那么执拗?”
    好像在很多年前,看出他心思的佟义也这么劝过他。他们兄妹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性子,连劝慰人的话也一模一样。
    “六郎,我希望你过得好。就算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好……虽然你如今已是春风得意的天子近臣,可我总觉得,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你开心。如果那位夫人是你的心结,那么,你可不可以试着把这个结解开?”
    佟芸萱说完这句话,终于慢慢转身。
    她一双盈盈妙目中已经满是泪水,却逼迫着自己不要移开目光,认真地注视他,“看那位夫人的样子,定不是普通人,多半是什么权贵的妻妾。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对她的情意不仅苦了你自己,也会伤害到她。
    “所以六郎,你忘了她吧……”
    正文 ☆、142
    室内是久久的沉寂。
    崔朔看着佟芸萱,扬唇一笑,眼中隐有歉意,“真是个傻姑娘。”轻叹口气,“这些年,是我害苦了你……”
    “不,不关六郎你的事。是我自己犯傻。”佟芸萱胡乱地抹泪,“但我已经想通了,你也一定可以的……”
    “我一直跟阿义说,芸萱你是个有慧根、有福气的,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好……”崔朔目光温和,“如今看来,你果然比我豁达。”
    “六郎……”见他的态度不是自己期待的,佟芸萱有些不安道。
    “你说得对。我的情意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早就不该留存于世。”崔朔安慰地朝她笑笑,“你放心吧。即使我以后想要犯傻,也没机会了。”
    说这话时,他的口气是那样自然,仿佛这些都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情意轻贱到地上,似乎不想再看一眼。
    佟芸萱双唇紧抿,慢慢站起来,“我的话说完了。我回了。”
    崔朔点点头,“早点休息。”
    佟芸萱转身朝外走去,正要出门的时候崔朔在身后唤了她一声,“芸萱。”
    佟芸萱回头。崔朔靠在床榻上,眸含笑意地看着她,淡黄的灯光下,他风姿醉人,让人移不开眼,“照顾好自己。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的。”
    佟芸萱以为这是他得知了自己即将嫁人之后,以兄长的身份给出的叮嘱,遂点头道:“我会的。”
    .
    房间内再没有旁人,崔朔可以放任自己闭上眼睛,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
    之前已经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如今连芸萱都有了称心如意的归宿,他再也没有任何牵挂,可以放心地等待接下来的结局。
    想起适才芸萱的话,他唇边忍不住溢出一丝苦笑。
    连她都知道他的心意会成为那个人的负担,他却怎么也放不下,以致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本来可以好好地当她的皇后娘娘,却因为这件事与陛下生了嫌隙,搞不好还会危及到自己以及五皇子的前程。
    是他连累了她。
    不过幸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就算他想,也没机会了。
    眼前又闪过那一日大正宫的书房内的情景。皇帝一脸平静地对他道:“朕很久没有打马球了,挑个时间,咱们比一场。你若输了,朕不会怪罪,你依然可以继续当你的吏部尚书。你若赢了……”
    “臣赢了,陛下会怎样?”那时候,他这么问道。
    “你若赢了,朕便会想办法平息一切流言,皇后和阿桓也不会受到半分影响。三个月后,阿桓依然会受封为太子,成为国朝的储君。”
    他没开口,等着皇帝后面的话语。
    “不过,届时你就会因为一些大逆不道的罪过被收押下狱,大抵是活不成了……”
    他看着君王冷淡的眼眸,微微笑了,“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只要臣尽全力赢了陛下,便可以用自己的性命赎清犯下的过错?皇后和五皇子便不会因为臣的关系受到任何牵累?”
    皇帝点头,“对。正是这个意思。”
    皇帝的要求有些莫名其妙,他却大概能体会他的心情。他深恨自己觊觎了他的女人,所以给了他这样的选择。他若贪生,则必会牵累云娘;他若想保护她,便要不惜一切赢得比赛,方可求得一死。
    他就是想看他在生死荣辱之间挣扎。唯有如此,他心中的郁怒才能消去,也才不会再迁怒云娘。
    他很自然地选择了后者。
    那一场球赛是他这一生打得最艰难的比赛。皇帝球技高明,也没有看在他一心求死的份上刻意相让,他甚至还觉得他在千方百计阻挠他,不想让他打赢。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消有一丝一毫的畏死,便可顺理成章地落败。
    可最终,他却宁可把自己折腾到坠马,也要赢了比赛。
    当最后一颗球射入对方球门的时候,他转头看向顾云羡,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真好,他可以去死了。
    他并不是不知道活着的可贵,也没有到生无可恋的地步。不能与云娘共挽鹿车虽然让他满心愁绪,可他的生命中依然有别的重要的事情。
    他少年时曾立志游历天下、著书传世,这个愿望仅仅排在安邦定国之后。原本打算到了四十几岁便功成身退,往青山绿水间找寻真正的自在,如今,却只能遗憾作罢了。
    皇帝的雷霆之怒必然要一个人的性命来平息。只要他活着一天,他便如鲠在喉,她便永无宁日。
    除夕那夜就注定了这结局。
    芸萱纵然执迷不悟多年,到头来也堪破了情字的困局,寻到了自己的幸福。可他白白被天下人赞为智计无双的第一才子,在这方面却不如一个小小女子。
    笃钝至斯,不知道怎么放过自己,只好让别人来替他了结这一切。
    唯一的庆幸便是,至少最后,他是为了保护她而死。
    .
    顾云羡第二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睡在含章殿那张熟悉的床榻上。她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伸手一摸,被衾冰凉,就算这里曾经躺着一个人,应该也离开很久了。
    她觉得喉咙有些痒,忍不住咳了一声,外面立刻传来宫娥的询问,“娘娘?”
    “陛下呢?”她哑着嗓子问道。
    “陛下一早便上朝去了。”
    顾云羡忍不住蹙起眉头。皇帝勤政是没错,可昨夜那样的情况,今日他委实不该走得这么干脆。
    “那陛下可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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