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归来(四)
卢佳音就知道,苏秉正必定是要做那么一两件出格事的——比如留她歇在乾德殿里,也许还要一留三五天。听采白说了,也并不以为意,只答:“是。”
这份沉静若在卢德音身上,那是理所当然——自进了晋国公府,她就一直是这么宠辱不惊的性子。身份一路水涨船高,从国公次子的养女,到秦王世子妃,再到太子妃、皇后。中间多少波折故事,可从没有人见过她因物而喜,为己而悲的模样。旁人到了她这个位子上,谁不在意名声?必得为自己留下一两件令人夸赞贤惠的事迹和话语,她却从不在意。仿佛人生中除了苏秉正,就再没旁的可操心了。
也正是这份哀莫大于心死的沉静,令采白时时为她心疼着,却没因为她的亡故而骤然悲痛得不能自已。
苏秉正与卢德音之间有自小积累的感情。只怕在苏秉正心里,卢德音的分量比他自己还要重些。而卢德音唯一的私心就是家族,既然家族里只剩她一个人了,也实在没必要战战兢兢的去经营。
但卢佳音不是卢德音。她也这么沉静,就有些掂不清自己的分量了。
采白忍不住就提点她,“按说陛下寝殿里,轻易是不留宿妃嫔的。”
卢佳音看她一副替人忧虑的模样,就有些无奈,少不得多说一句,“陛下为小皇子,真是破了许多先例。”
——苏秉正这是疼儿子。破例也是为了儿子。她矫情推辞,才是真掂不清自己的分量。
采白却没料到她会这么答——不要说苏秉正的尊贵,就只说他人品相貌,见过他的谁不存些念想?卢佳音竟是从一开始就没往哪方面想。
这般知趣,日后心里倒也能少受一份苦楚。
便接口道:“小皇子也可怜见的,出生便没了娘。皇上就格外疼他些……可也不能一直带在身旁。”
卢佳音没有接话,只伸手顺了顺小皇子的脊背。这孩子正当学翻身的时候,睡着睡着就趴起来了。半边脸压在枕头上,撅着小屁股,像一只小蜜蜂。
“快看他吐泡泡了。”卢佳音忽然招手道,采白忙凑过来瞧。两个人围着一个睡熟的婴儿瞧,同时乐得笑起来。
片刻后,采白起身拿帕子,卢佳音将他抱起来,给他换上干净的枕巾。
也就是一起身的功夫,再坐下来,屋里气氛便截然不同了。
两个人低声闲聊起来,采白追问些她家中细节,总归还是想证明她和卢德音是有血缘的。
卢佳音不忍辜负她那份执著忠恳,便也含糊的回答一些。
一时采白问道:“不知皇后赐名前,贵人怎么称呼?”
多少话题,偏偏就让她问到最敏感的那一个。卢佳音低头沉吟片刻,还是答道:“父亲说女儿原是家中过客,便只叫我阿客,不曾取过正名。入宫时报上的,是卢二娘。”
还不待采白吃惊,屋外已经传来破碎声。采白顾不上照应卢佳音,告一声罪,忙出门去看。
门开那一瞬,卢佳音也抬眼一瞟,望见摔随在墙角的茶杯和四面迸溅开茶渍,已可以想见摔杯人有多气愤。便静静的垂下眼眸。
——只因叫着同样的乳名,她便已触怒了苏秉正。黎哥儿的脾气,竟也有这么草率粗暴的时候。
苏秉正当然不会因为卢佳音的乳名跑进来对她大吼大叫。
摔了一只杯子已经是失态了。
少不得还要采白偷偷的对她说些忌讳,“皇后乳名也是那个字。陛下对皇后情深,牵扯到了皇后,有些事就提不得——这也不怪贵人,是我唐突了。”
卢佳音只能承情,“谢姑姑提点,日后会留心。”
时已入夜,她早喂完了孩子。之所以还没睡,就是在等采白。
——几个乳母下午出去就没再回来,一猜就知道是被撵走了。卢佳音不由就觉得,苏秉正有失章法了。
这些乳母背地里再有什么勾当,也是从小皇子出生时就照料他的。她们对小主人的感情里,也不可能不掺杂着慈母心肠。这都是天性使然——女人对孩子,总是越从小照料便越有感情的。
乳母肯为孩子付出的,总是远远超过一个仆人能做的。
也不是说就不能撵。但无过或因小过就撵了她们,后续来照料小皇子的乳母们,心里又该怎么想?
只怕要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将孩子当主子伺候。想再滋生出什么慈母之情来,就难了。
这些话采白不能说给苏秉正听,卢佳音本来是能说的,但这会儿事都定了,便也不能说了。
她还是希望这种事上,采白能提前跟她打声招呼的。
便问道:“几个乳母都没回来,是有什么缘故吗?”
采白抿了抿唇,道:“这事,婢子暂且不能议论。等明后日,大约贵人自己就知晓了。”
卢佳音便道:“也不是急着问,只是觉得——毕竟是小殿下亲近的人,要处置还是该慎重些。”
采白叹了口气,目光望着外面,一时就有些灰心,“这阵子难熬。有话还得慢慢说,贵人且缓一缓吧。”
卢佳音听懂了她的话——这是在提点她,苏秉正这阵子暴躁易怒,让她不要急着进谏?
卢佳音也是品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不是卢德音了,苏秉正便也未必还是她熟悉的那个苏秉正了。
夜里卢佳音就有些睡不好,半夜被小皇子吵醒了,就再睡不着。
苏秉正睡在碧纱厨外面,她便也不叫宫女伺候,只安静的自己起来倒水喝。
屋里熄了灯,因空间小,便格外昏暗,卢佳音碰了几次桌子才摸过去。
端起杯子才喝一口,便见有人打起了帷帐。
那光线如刀刃割进来,一半明亮一半昏暗。苏秉正就赤脚站在明亮处,先还有些朦胧未醒,待与卢佳音正面相对,目光立时便剧烈的震动了。他张了张嘴,等卢佳音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她面前。那双手便如铁铸的一般箍住了她的手臂。
“阿客……”
卢佳音只望着他,轻声道:“陛下认错人了。”
苏秉正手依旧箍在她手臂上,力道却一点点松了。他脸上那震惊、慌乱和喜悦也一点点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放开她。
“你乳名不是就叫阿客吗?”
卢佳音道:“是……只是入宫许多年,这名字早已不用。臣妾一时便忘了。”
“朕看你忘了的是尊卑避讳!”
卢佳音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臣妾知罪。”
她也只是懒于辩解——乳名是父母取的,又是采白问起,苏秉正要听墙角。她能有什么办法?
世事就真这么巧,这世间偏偏还有一个阿客,也姓卢,也祖籍范阳,也要入宫。还要接手她的出身、儿子,也许还有位子。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取代卢德音的。但她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求过啊……
好吧,也不能说没有要求过。
毕竟卢德音是这么期望的——如果她不幸没有逃过,只愿卢佳音能取代了她。
只不过她错估了她和卢佳音的造化罢了。
原本以为自己死透了,可以再入轮回了。结果睁开眼睛,自己反而成了卢佳音。
这壳子里装的是货真价实的卢德音。所以说到底,还是她自作自受。
在旁人的眼里、心里,世间已无卢德音。有的只是来取代卢德音的卢佳音。
她原本以为,自己给卢佳音留下了简单明了的盘面——因为先前种种铺垫,苏秉正应该会接受她、抬举她、提拔她的家族。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妥帖的帮她照顾她留下来的稚子。
在旁人看来,卢佳音就是坐在家里等富贵从天而降,连儿子都有人帮她生好了。
但真成了卢佳音,她才知道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
已经一个多月了,提到阿拙,她心口还会被攥住了一般疼。这个孩子死了……并且死得颇有些不明不白。卢佳音因此而忧思成疾,一病不起。可一个不受宠的嫔妃,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公主,何以会有人要害她们?
自然是卢德音看似不经意的那些铺垫,让什么人嗅到了味道。
而那些原本以为能打动苏秉正的巧合,反而激起了苏秉正的情绪。令他打从心里排斥起她来。
卢佳音原本可以守着小公主,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缺因为卢德音一点私心,便被卷入了漩涡,失去爱女,丢掉性命。
真是被祸害得不浅。
卢德音心里很觉得对不住她。但她能为卢佳音做的,似乎也只有那么几件事而已——为小公主报仇,照料她的父母和兄长。
苏秉正没有再追究。
无故对她发脾气,他心里其实也是懊恼的。毕竟乳名叫什么,这真不是卢佳音能决定的。
——卢德音既然给她取名叫佳音,当日必定细细问过她的名字。肯定知道她乳名叫阿客,说不定还因此更觉得她们有缘。
听卢佳音说“知罪”了,赌气站了一会儿,终于甩手离开。
却不是出去,而是爬到小皇子床上去,在一旁躺下了。
——那原本是卢佳音睡的地方。
卢佳音自然不能跟他抢地方。
乳母们原本睡在碧纱厨里头的小隔间。隔间连着侧殿,是宫女们起居出入的地方。
碧纱厨贴近外面有一处软塌,是值夜宫女歇着的地方。卢佳音便令宫女进屋去歇着,自己睡在了软塌上。
正文 6归来(五)
一围纱帐隔着,卢佳音和苏秉正都没睡好,反倒是小皇子了无心事,睡得心满意足。四更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床上撒了一泡尿,然后觉得床湿了睡不舒服,哭闹起来。
苏秉正半梦半醒的被他哭醒,觉出身上湿热,拽着袍子就从床上跳下来。
见卢佳音已擎起烛台过来查看,张口就指控,“他尿了我一身!”
大孩子控诉小孩子的模样,纵然是真无过受责了,也总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滑稽感。卢佳音差点没笑出来。
她不是第一次照料孩子了——当年她初见苏秉正的时候,苏秉正比小皇子大不了多少。她和苏秉正养在一处,因把他当成了自己亲弟弟,没少亲手帮他换尿布。就算真是苏秉正自己尿床了,她都不会放在心上。被小皇子尿了一身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都不知道苏秉正解释些什么。
苏秉正自己也懊恼得想去撞墙——他为什么要向卢佳音解释啊!
但看到卢佳音帮小皇子清洗擦拭,给他身下垫上新的棉毡,挠着他的小肚皮哄他入睡,他心情就不可遏止的低沉起来。
其实卢佳音和卢德音真的没有那么像。至少在黑夜里看着她的侧脸,苏秉正是不会认错的。
但她半垂下睫毛来,眼睛里含着一脉流淌的橘色光火的模样,那么像,简直难辨真假。
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分明就和阿客如出一辙。对上她的眼睛,不经意间就混淆了。
所以才生怕被阿客笑话般,匆忙解释。
小皇子被卢佳音伺候得很满意,终于干干爽爽的再度睡过去。
苏秉正自不会嫌弃自己的儿子,擦拭更衣完毕,便又爬回床上去,搂着儿子继续睡。
卢佳音显然并不知道苏秉正又纠结起来,见他躺回去了,便吹灭了蜡烛。却不急着回榻上,而是先将碧纱厨前帷帐打起来。
透了气,屋里的闷热稍稍散去了,苏秉正略觉得舒服了些。
外间朦胧光火远远的透进来,竟有些遥望万家灯火的意味。很是静谧。卢佳音的身影映在其中——单看背影,便知道她跟阿客到底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