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你也是。”
说完,王馨儿转身向河对岸走去。
待到女子走远,安伯尘方才长舒了口气,紧绷的小脸也渐渐缓和。
一旁的李小胖早已看傻了眼,他是离公子的执扇仆僮,名号虽雅,可却是为公子扇扇驱蚊的苦活计,偏偏让他这个富家子来做,自然让他满肚怨愤,整日巴望着能早些回家,哪还有心思读书。安伯尘和王馨儿所说的话,他既听得懂,又听不懂,可即便听不懂,他也能感觉到安伯尘的厉害,用村里的土话来说便是倍儿神气!
今晚上如果不是安娃子,自己哪能保得小命,更别说把那个臭娘们一路劫持到城门口,听着她和安娃子彬彬有礼的说着话,就好像两个公子一般的大人物在侃侃而谈,就连自己也觉得倍有面子。
那可是个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杀了混蛋公子的女人,又带着那么多护卫,明显是王孙贵族,身份比自家老头子不知要高到哪去,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如果被老头子知道自己能和这样的人物说话,临走前还不忘朝自己一笑,请自己去吴国做客,也不知道老头子会不会被吓傻。
李小胖自作多情的想着,心头喜滋滋的,可目光落到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的安伯尘身上,不禁微微失神。
他真的还是那个对自己骂不还口的安娃子?
不对!一定是他之前故意瞒着我。他连那个恶女人都不怕,又怎么会怕自己,那他从前……
看着安伯尘一马当先,立于河岸边的“高大”背影,李小胖眼圈一红。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在让着自己,懒得和自己计较……好一个神气的安娃子!
“走吧小官,我们回村子去。”
沉默许久,安伯尘抬起头,不解的看了眼兀自擦着眼泪的李小胖,开口道。
李家小胖只是安伯尘无聊时候取的绰号,他本名李小官,或许因为又要回到那个安静却僻陋的小村,安伯尘下意识的叫出李小胖的本名。
……
离公子擅六艺,安伯尘和李小胖跟随公子四年,骑马的功夫自不用多说,当下两人并驾齐驱,向京城方向行去。
“等回到圆井村,你定会是村里最好的耕马。”
轻拍着马头,安伯尘低声道。
吴国和琉国相距千里,隔着横亘大匡王朝的烟花江,名字虽雅,却是大匡开国皇帝落魄江东时,设局杀了九千追兵,弃尸江中,策马回首,向麾下将领叹言道,若我有朝一日重回江北,定聘请神师,制六品道符放千株烟花以为尔等庆。直到匡朝定都那天,匡始帝都没完成当初的承诺,昔日跟着他的老臣子不是被夺了兵权当一富家翁,便是抑郁寡欢而死,可烟花江之名却流传至今。在烟花江左有一处草原,虽不算大,可水草丰润,被吴国所占,专用养马。此处的马高大健壮,奔跑如飞,即便摄入道符也能狂奔七日而不死。有民谣道,秦国男,吴国马,说的正是吴国马儿的矫健。
安伯尘和李小胖眼下所骑的正是吴国马,安伯尘略懂马术,知道身下马儿的奇骏。可既然跟了自己,那只有委屈它和自己一同回圆井村了,大不了等它耕完地,自己好好为它刷几遍身子,多铺点暖和的干草。
抚摸着柔软的鬃毛,安柏尘如是想道,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城外官道。
往右,通往圆井村,向左,则是那个自己看了四年戏的琉国京城。
第005章 琉京忆
“伯尘,你在想啥呢?”
李小胖疑惑的打量着沉默不言的安柏尘,秋夜甚凉,冷风吹来,李小胖身体不由得一抖,怯生生的开口道。
“安娃子……你不会还记恨着我以前……”
“以前?”
安伯尘一怔,转眼反应过来,从前在圆井村,李小胖欺负他时的场景渐渐浮于眼前,可若非刻意去想,他几乎快忘了。圆井村那么的小,和身前这座通天般高的城池比起来,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即便和今夜自己的遭遇相比,那时候的所有事加起来,也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在逃离密室时,他也有过抛下这个可恶小胖子的想法,转眼便被他丢到偏角旮旯里。李员外虽是圆井村第一富豪,可平日里做派端正,并不仗势欺人,对包括自家在内的佃户也算不错。若是李小胖死了,自己一个人回去,不单自己,怕是爹娘也难再留于村中。
“小官,你想多了。快走吧,若马儿跑得快,指不定还能在明个傍晚赶回村里,吃上一顿热乎乎的白米饭。”
“那就好,吓了小官我一跳。”
见着安娃子不计前嫌,李小胖拍了拍胸脯,长舒口气。
“我有什么好怕人的?”
“安娃……伯尘,你不知道,你刚才和那恶女人说话,啧啧,文绉绉的,可倍有气势,就好像戏里面演的一样。”
李小胖唾沫横飞的说道,却没发现身旁的少年微微一怔,随后猛地拉紧缰绳。
直到走出去老远,李小车方才反应过来。
回身望去,就见穿着一身淡青布衣的少年停在官道旁,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斑驳陆离的月影。
没来由的,李小胖心头一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可偏偏看到安伯尘停在道中,不再向前,他就忍不住的一阵紧张。
“安娃子,我们快回家吧!”
李小胖喊道。
可道中的少年却一声不吭。莫名的失落笼罩在心头,李小胖只觉得鼻尖发酸,嗫嚅着道。
“安娃子,你不会是想……”
许久,安伯尘抬起头,看了眼李小胖,强作平静道。
“小官,你先回去。”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带着遗憾回到圆井村,面对默不吭声叼着旱烟的爹爹,以及明知自家娃子不可能像村里人起哄中那般出人头地,却还是忍不住失望的娘。背朝黄土面朝天,攒钱娶一个村里相熟的姑娘,然后再生个娃。重复着爹爹的一生,或许偶尔也会想起今夜发生的事,好似戏一般离奇故事,却只有开始,没有结局。
自己的戏真的只有这么短?
呆在公子身边时,安伯尘最期待的便是跟着他去看戏。
戏台很高,戏子伶人们却很近。公子总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安伯尘却不这么认为,台上的戏里英豪美人、金戈铁马,永远会有数不尽的离奇故事。可在圆井村却只有满眼油黄的稻田,安静流淌的小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不变更。少年人有梦想,即便是一个习惯了忍气吞声的佃户儿子。对于安伯尘来说,戏台是他唯一能找到梦想的地方,看着看着,总会让他手心捏汗,心情激动。
离开戏馆,他又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仆僮。
可是今晚,就在刚刚,如同李小胖说的那样,他居然真做了回戏里的主角。
大败敌酋,策马而归,少年青衫,意气风发。
虽仍觉有些恍惚,可安伯尘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充满离奇的戏就在自己身后,可自己却要一辈子错过了……
猛地抬起头,安伯尘望向不远处的小胖子,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
“小官,帮我个忙,告诉俺爹和俺娘,让他们别惦记着安娃子,娃子在京城一切都好,过阵子就回家!”
“好,好。”
李小胖忙不迭的点着头,莫名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有些失落,也有些激动。
“我会告诉安老爹和婶婶,就说安娃子被公子看中,送到铺里当学徒……娃子你放心,小官我一定会让老头子好好照顾你爹娘。我……”
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小胖,安伯尘笑了。
这就是戏里所唱的相逢一笑泯恩仇?
安伯尘如是想着,他笑着扯起缰绳,掉转马头,冲入夜色下的城池。
少年人的心看似很大,可实际上也就巴掌那么点小,哪里装得下那么多仇恨。
望向安伯尘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背影,李小胖哭得稀里哗啦,哽咽着,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半句话。
他很想像戏里那般,和救下自己性命无比神气的安伯尘磕头拜把,然后互道珍重,依依惜别。可看着身前高大的城池,以及隔岸点点灯火,他忽然觉得这京城以及一心想要走进京城的安娃子无比遥远,遥远得让他心里发慌。
“疯了,疯了,安娃子你真疯了!”
呢喃着擦干泪,又看了许久,李小胖调转马身,向圆井村行去。
……
江南的京城虽繁华,可也有繁华之外的萧条,比如城西。就连城门口也是一片邋遢,偏门半开,守城的兵卒七竖八歪的撑着枪杆,呼呼大睡。
安伯尘策马扬鞭,骑得老快,风的呼啸和絮语滑过耳边,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
城西通向郊外密密麻麻的小山村,这里住的自然也是些最寻常的老百姓,街道昏,了无人迹,只有青衫少年纵马而奔。
一种无拘无束的畅意流转心头,和睫毛边的风儿一样轻。
白日尚在城里,离开了也不过半天时间,可重回京城,安伯尘却觉好似初来乍到般新鲜,也有些紧张,毕竟公子已经死了,再回云墨楼有些不妥。可安伯尘此时却无暇想那些令他头疼的事,已经精疲力尽了一个晚上,眼下的他只想去那条有着画舫和烟花的河边静静躺一夜。能睡着自然好,若不能,至少还能听着伶人们的歌声惬意的眯上一宿。至于往后的生计,公子那首绝句倒是提醒了自己,只要找着那个镶金嵌玉的木偶,以公子的名气,定能卖个好价钱,拿着钱开个茶社,还能把二老接来京里享享清福。
“九辰君……”
少年低声呢喃着,脑中闪过那个在戏子手中活灵活现的木偶,目光微微复杂。
真有什么仙家秘籍?
若是有,为什么公子自己不修炼?别说什么仙家秘籍了,就是那《文武火修行术》,也未见公子修炼过,不单自己不修炼,还严禁身边仆僮修炼。
《文武火修行术》在琉国可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书斋里三个铜板便能买到一本,可光有修炼之法却不行,需得有高人给你种入文火或是武火,因此除非是世家子弟或是道门弟子,普通人很少能修成。不过在戏文里倒是常常出现这样的故事,身负血海深仇的孤儿被仇人追杀,掉下山崖,遇见一高人前辈,在临终传授武火,并打通三尺神灵,灌给他一甲子灵气,等那孤儿走出山崖,摇身变成一绝世高手,杀死仇家,报的血海深仇,扬名立万。
这样的故事出现的多了,也就假了,公子笑而不语,可一旁安伯尘总是看得津津有味,心里巴望着那番奇遇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该有多好。
月光如水银铺洒在西城逼仄幽静的街道上,少年一边纵马飞奔,一边乱七八糟的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就见在百步外的道中,负手而立着一清瘦的道人。
星光点点,铺洒周遭,月华如水,泄满袍袂,乍一看去,真像是那种世外高人,翩跹若仙,虽只是负手立着,可全身上下透着卓尔不群的气质。
没来由的,安伯尘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莫非真像戏里演的那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刚刚逃脱杀生之祸,就遇上高人了?
“你,可想学道法吗?”
略带嘶哑的声音传来,安伯尘只觉脑袋“轰”地一声,满脸呆滞,这一刻,心底除了激动和狂喜再无其他。
相隔十步,安伯尘停下马,紧张的看向那道人。
沉默,好半晌安伯尘方才反应过来,急忙滚下鞍头,犹豫了一下,并没下跪只是向那道人作了个揖。
“弟子安伯尘,得遇前辈,荣幸之至。”
戏看得多,这话自然也讲得溜,安伯尘恭恭敬敬的说道。
可等了好久,那道人依旧没开口。
难不成因为我没下跪的缘故,惹恼了他?
安伯尘眼皮一跳,犹豫着,然而不知为何,一场血夜过后,他平素里很容易弯曲的膝盖竟抗拒着,不想轻易下折。
脑门直冒汗,安伯尘偷眼打量向那位高人,只见他的身体轻轻抖动着,就像戏台上夸张的戏子恼羞成怒时一般。
就在这时,古怪的声音传人他耳中,随后渐渐扩散开来。
“咯咯咯……”
那位高人竟在笑?
道人缓缓转过身来,月华如水,铺洒在青铜色的獠牙面具上,却把安伯尘吓了一跳。